埃及文明被亞歷山大征服,早已改變了形態;兩河流域的文明破碎,早已陷入亂局;中華文明卻能歷數千年而延續至今。而中華文明的長河之所以奔流不息,很大程度上在它的發源時期便已經決定了。
距今五千年左右,成熟的中華文明形成了。從那時起,中國的信仰文明、生產文明、生活文明,以及物質文明便形成了基本的文化系統。
中華文明的一些特質,在很早的時候便已確立。其中“禮”至為關鍵。錢穆先生有一句著名的話:“要了解中國文化,必須站到更高來看到中國之心,中國的核心思想就是‘禮’。”
“禮”是什么?它很抽象,它流淌于中華文明的血脈之中;它也很具體,具體到青銅器、玉器等實物之上。
中國的“禮”通常被翻譯作ritual,但二者很難對等。“禮”跟今天所說的禮儀、禮貌不是一回事,與風俗習慣也不是一回事。它貫徹于禮制,滲透于禮典,它與宗教息息相關,又參與了政治權力的實踐。
“禮”的核心是等級,它是社會復雜化的結果。禮不下庶人,它與老百姓沒有直接關系。這樣的“禮”,有人希望繼承發揚,有人斥作“吃人的禮教”。無論如何,它深刻地影響了中華文明。
卜工、陳剩勇等先生認為,中華文明起源的標志是“禮”,它在新石器時代已經萌生,確立了中華文明的基調。
漢儒何休有云:“中國者,禮義之國也。”在古人心目中,“禮”是野蠻與文明的分野、四夷與華夏的分野。
古書說舜出自東夷,禹出自西羌,周文王出自西夷,孔子“欲居九夷”,不管是否所謂“蠻夷”,只要接受“禮”,便可納入“中國”。此所謂“夷而進于中國則中國之”(韓愈語),四夷皆可為“諸夏”,皆可為“中國”。
至遲在距今4300年的“龍山時代”,中國境內不同族群和文化間的交融加劇,中華文明多元一體的格局已然確立。諸如牙璋、青銅禮器等反映精神文化的器物廣泛分布于大江南北,可以看出中國境內諸文化同質性的加強。
“中國”不在于血統,不在于地域,更多地在于文化傳統。中華文明強大的向心力和向外輻射的影響力,均要在此基礎上加以理解。

中華文明經過五千年的包容創新性發展,具有不可戰勝的韌性與活力,在當今世界呈現出無限的活力
那么,中華文明究竟是土生土長,還是自外輸入的呢?在古代,這肯定不是問題。向來都是“中國”輻射周邊,哪有“華夏”是舶來品的道理?
但隨著歐洲資本主義向外擴散,中華文明西來說逐步登上歷史舞臺。19世紀末,英國學者拉克伯里提出黃帝是從古巴比倫遷來的。此外,還有人認為華夏始祖從埃及來的、印度來的、中亞來的,不一而足。當時,中國不少知識分子的文化自信心空前薄弱,因而對西來說深信不疑。
“西來說”也在暗示:中華文明落后于西方,由來已久。但是,事實證明,中華文明不是西來的。
大約兩三萬年前,智人的一支進入現在的中國境內,我們所說的56個民族,基本都是他們的后代。中國人的祖先的確是外來的,但這并不意味著我們的文化與文明也是外來的。
一萬多年前,“末次冰期”結束,溫暖的間冰期到來,揭啟了新石器時代的序幕。真正有識別度、確立人類文化基調的“文化”,是在此時開始發生的。
而中國的新石器時代文化,如上山文化、裴李崗文化、興隆溝文化、后李文化、彭頭山文化等考古學文化逐步登上歷史舞臺。這些“文化”,都是自主發生的,它們是中華文明的基礎。
另外大約在5800年前,長江下游的崧澤文化和凌家灘文化已經開始了社會復雜化的先聲,階級分化愈加明顯。而在5300年前崛起的良渚文化,則被視作“中國五千年文明的實證”。
良渚文化的發生,根植于上山文化、馬家浜文化、崧澤文化等考古學文化,它是本土發生的文明。良渚文化在距今4300年左右消亡,但它的一些文明要素,在夏商周三代文明中時有閃現,它融入了中華文明的肌體。
據英國考古學家丹尼爾的說法,世界獨立發展的文明主要有六支,分別是古代的埃及、兩河流域、印度、中國、中美洲和安第斯。是為六大原生文明,中華文明是其中之一。
中華文明自主發生,但并不意味著它在發展進程中沒有與外界進行交流。遠在絲綢之路出現之前,中華文明便與西亞、中亞有著間接的接觸。小麥、黃牛、綿羊、山羊、馬、戰車、青銅冶煉技術等逐步傳入中國,為中華文明的發展注入了活力。
但我們并不能因此說,這些外來因素影響了中華文明的原生性。中華文明的創造者生于斯、長于斯,與今天的中國人血脈相連。中華文明的產生也不是建立在冶金術、小麥、戰車等基礎之上的,它們主要是“龍山時代”之后傳入的,中華文明在此之前便已確立基本框架。它們傳入之后,并沒有改變中華文明的性質。
中華文明以其連續性著稱于世。我們今天所使用的語言、文字,數千年來有著一貫的發展脈絡。即便是沒有受過古文字訓練的現代中國人,也能通過字形猜出一些甲骨文、金文。而古印度哈拉巴文明的文字至今無從破譯,古埃及的象形文字以及兩河流域的楔形文字,若非羅塞塔石碑、貝希斯敦銘文這樣的材料被發現,可能仍無法解讀。
之所以如此,因為文明的承載者——人變了。埃及和兩河流域,如今是阿拉伯人的天下,語言、文字、宗教早已改天換地。至于年代相當于中國“龍山時代”的哈拉巴文明,則因為某種原因消亡,現在的印度文明是后來者雅利安人創造的。
中華文明何以能歷數千年而延續至今呢?
饒宗頤先生曾指出這與漢字的特點有關。文字是文明的重要載體。經典通過文字傳承,民族精神通過文字延續。漢武帝獨尊儒術,儒家思想成為此后中華文明的一大主干。而儒家,正是三代大傳統的主要繼承者。
漢字至遲可以追溯到三千多年前的甲骨文。但甲骨文不過是商人的占卜記錄,由于刻在龜甲、獸骨上,才得以保存至今。李學勤、裘錫圭等古文字學家都已經指出,商代的主要書寫載體應該是竹簡。而簡冊易朽,難以保存下來。
甲骨文以形聲字為主,已然是很成熟的文字體系。很難想象,漢字一生下來就是“白胡子老爺爺”。
良渚、陶寺、二里頭等遺址也發現了不少刻劃符號,有的可以成句連讀。這些符號見諸陶器、玉器等器物,也是出于載體的特殊性而偶然存留至今的。它們很零散,也很難釋讀,但至少提示我們,中國有文字的歷史或許可以進一步上溯。
有的文明覆滅之后,原來的人可能還在,但文化上卻被征服者徹底同化。中國歷史上也不乏征服與被征服,中華文明卻沒有因此而斷裂。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中國處于半封閉的狀態,東面是大海,西面是高原和荒漠,與其他地區的文明雖有接觸,但相互間的交流與沖突總體來說并不顯著。強勢如阿拉伯帝國,由于種種原因并沒有給中華文明帶來危機。諸如波斯這樣的重要鄰國,則長期與古代中國維持良好的邦交關系。
至于中國境內的各族群,很早便相互交融,它們是中華民族的前身。不同族群之間雖然互有爭奪,但都普遍對文化意義上的“中國”有深切的認同。因此,無論哪個族群建立王朝,都會自覺接過中華文明的接力棒。
多元一體的格局、強大的文化向心力,是中華文明連續性的重要保障。可以說,中華文明的長河之所以奔流不息,很大程度上在它的發源時期便已經決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