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為
應該是2013年底或是2014年初,肯定是張傳倫先生散文集出版之后,一次聽他興致勃勃地談起又寫了一篇得意的文章,我不禁脫口而出:有些文章多一篇少一篇關系不大,別人也可以寫,只有“磬史”才是你能寫而別人寫不了的。你應該抓緊先把“磬史”寫出來。二十年磬的收藏及相關資料的收集整理研究,如果讓別人搶了先,那就太遺憾了。張傳倫莞爾一笑,非常自信:我一點不著急,別人寫別人的,我要寫的“磬史”,別人或許寫不出,還是我寫最合適。然后就沒了音信。
按照《中國國家地理》執行主編單之薔的說法,文集無系統,著作有中心。如此說來,著作比文集要難得多。文集像個筐,什么都可裝,文集中多一篇少一篇差別不大;文集外多一部少一部無關宏旨。而著作要嚴謹得多,要盡可能面面俱到,何況著的是“史”呢?更何況是前無古人的“磬史”呢!
一晃就到了2015年3月,張傳倫對我說:我準備動手寫《中國磬史》了,但你們得跟我訂個合同,這樣對雙方都是督促和約束。我說沒問題。按照慣例,我們熟悉的作者只有寫作意愿而一字未寫,先簽訂一份約稿合同,待作者交了全部定稿后,再換簽正式出版合同。但李勃洋社長聽到《中國磬史》這個選題,一反常規,二話不說,直接就簽訂了出版合同。事實證明了出版者的睿目卓識,也證明了《中國磬史》的物超所值。書稿只完成了60%,就已經獲得了國家出版基金專項扶持。
在認識張傳倫之前,我是相信美國《獨立宣言》的名言:“人人生而平等。”(All men are created equal.)現在,我更相信喬治·奧威爾的警句:“所有動物都平等,但有些動物比其他動物更平等。” (All animals are equal, but some animals are more equal than others.)張傳倫就是上天特別眷顧之人,所謂“得天獨厚”。他是散文家,出版了大散文專著《柳如是與絳云峰》(把真實人物與著名奇石糅合在一起)、散文集《鐵如意》,季羨林先生主編、我社出版的《百年美文·談藝卷》大軸之作,就是張傳倫的《漫話中國歷代奇石收藏》;他是收藏鑒賞家,已出版《張傳倫說供石》《文玩架座欣賞》;他是書法家,日本藝文書院為他出版了《張傳倫墨跡》;他是美食家,不光是紙上談兵考證發表過《清代美食雜俎》《醉蟹》《拔絲葡萄》《炒豆芽》等文章,還屢屢指點大飯店的廚師提高技術。在熙熙攘攘的收藏愛好者中,他是擅長寫作的收藏鑒賞家;在為數有限勤于動筆的收藏鑒賞家中,甚至是專業的歷史學家、古音樂史學家中,也是他早早發現了唯有磬史還沒人涉足,故而為此默默地準備了幾十載,這如果還不算上天的厚愛,那什么才是呢?
與張傳倫交往,不由自主地會有感慨:人與人的差別怎么就那么大呢?他在上述幾個領域都很成功,我只是當個編輯還時時感到力不從心。對過分較真的作者,即使是朋友,也敬而遠之,唯恐精力欠缺能力不足而被人埋怨落了包涵,所以退掉了錢鐘書專家和鄭板橋專家的兩部專著。就算喜歡傳主,愛讀傳主的著作,而且也理解作者追求完美之心,但還是不敢輕易接手稿件,就像老司機,見慣了道路上的血雨腥風,越開車膽子越小;責任心也好,恐懼感也罷,無過即為功。倘若不是張傳倫先生的堅持,這部《中國磬史》我連責編都不想當:策劃了,書稿到手了,可以交給其他編輯了。“臣之壯也,猶不如人;今老矣,無能為也已。”知難而退,知趣讓賢。
張傳倫異常勤奮,昨天廈門,今天北京,明天上海,后天杭州。因為聽了朋友對甘肅天水人文地理風物民俗美食的介紹,第二天就訂了機票奔赴隴上,走一路,學一路,結交朋友,滿載而歸。前幾年他在香港報紙開有專欄,深受文化人的歡迎。二十多年前就經常在《收藏家》雜志上發論文、隨筆,可以這么說,他在天津,不如在京、滬名氣大;他在香港,可能比祖國大陸知音多,墻里開花墻外香。董橋先生就是先讀了張傳倫談溥雪齋、王世襄等人的文字,多次寫文章予以贊揚,輾轉收購了張傳倫出讓的藏品,最后才由相知而相識。
張傳倫生活習慣良好,黎明即起,不是寫字,就是作文。不上歌廳,不下舞池,不進賭場,往來穿梭于中國大陸與中國香港及日本的各種拍賣會,樂此不疲。以一己并不富裕的財力,做著國家應干的搶救某些文物免于流失的事業。恪盡孝道,每周為老娘烹調佳肴,幫老爹更衣洗澡。嚴于律己,寬以待人,人有一技之長,必能盡其所能。張傳倫結交的多是名士、專家。青少年時,受益于家族的淵源,得到了溥佐、啟功、吳玉如等先生的教導和獎掖。及長,更是得到了范曾、董橋等大師及其他朋友的信任和關愛。《鐵如意》付梓,董橋先生特意作序《山愛夕陽時》予以支持。《中國磬史》出版,董橋先生不但寫了《題中國磬史》的文章,還用陸放翁詩句做了七言對聯相贈:“寄懷楚水吳山外,得意唐詩晉帖間”。并寫有邊跋:“傳倫仁棣巨著《中國磬史》付梓,欣逢花甲吉慶,聊書此聯頌賀林下歲月靜好。丙申芒種香島董橋。”又書橫幅“麟經磬史”。可見董橋先生對張傳倫的贊賞和幫助,對《中國磬史》寄寓的期望之高。刻銅名家王少杰先生,不僅為張傳倫專門鐫刻“中國磬史”之印,還在銅印四周刻了百字跋文,以示衷心祝賀。
張傳倫利用自己豐富的收藏,不僅出版了《張傳倫說供石》,這部《中國磬史》更是填補空白之作,發三千年磬史之覆。篳路藍縷,辛苦自知,作者既有山窮水盡探索的迷惘,亦有柳暗花明突破的喜悅。《中國磬史》,出經入史,蘭臺稗官,詩詞筆記,皆能信手拈來,融為一爐,為我所用。寫法靈活,沒有把所有材料全都納入磬史框架,而是分成磬史、古磬三十六品,磬架及磬飾賞析,磬與佛、道、民俗的關系等幾部分,既有史的嚴謹,亦有散文小品的筆致,讀來趣味橫生,少有枯燥乏味之感。交稿之后,仍在不斷補充、修訂,精益求精,文字已經超過預期的三分之一,圖片比原計劃擴充了一倍以上。我打起精神,仔細審讀,修改個別提法和筆誤,規范標點符號的使用,芟重汰復,逐條核對引文(既依靠網絡,擇善而從;更信賴圖書,文字、句讀基本依通行版本調整),補充參考文獻出處,將全稿分成“中國磬史”“中國磬史余編”兩大部分,使著作體例更嚴謹。看稿編輯過程,既是學習,也是考試。缺乏專業知識,唯靠“認真”二字支持,身心俱疲,由此可以感知作者著述時殫精竭慮之艱辛于什一。只有等書出版并通過了質量檢查,才能最后松一口氣。
王欣先生從尋找電分廠家、把社外電分、社內掃描的兩百多幅圖片分門別類,到后期與作者聯系、排版、謄寫修訂稿等做了大量繁瑣細致的工作。張森主任對本書的著作體例、章節劃分、字體、字號、引文的使用都提出了具體的建設性意見。徐姍女士提供了部分引文出處。郭亞紅主任反復比較斟酌,綜合各方意見,設計出了大家滿意的版式和封面。王文博先生按照作者要求和編輯加工不憚其煩地一次又一次增刪文字,替換圖片。對上述同事對本書的大力支持,在此一并致謝!
這是我策劃、組稿、責編的第一部也是最后一部填補空白之專著。以后萬一又碰上類似的著作,當然不會放棄,但不會再充當責任編輯。本書作者《自序》中涉及我的文字,多有溢美之詞,令我嚴重不安羞慚。與張傳倫先生商量刪除那兩段,但他執意不許改動,我也只好腆顏任其流傳。
《中國磬史》殺青,著作人命我寫跋。數辭不獲已,勉為其難,聊謅數言。蠅附驥尾而致千里,與有榮焉。
后秦書
讀朋友的文章,其中有一段引文提到“《后秦書》”。嗯?還有這書?既覺得新奇,又感到狐疑,趕忙翻開引文出處,證實朋友并沒有抄錯。林語堂英文原著、張振玉翻譯的《蘇東坡傳》最后一章,也就是第二十八章,題目是《終了》,其中說:“蘇東坡在二十四史中的《后秦書》中,讀過他(鳩摩羅什)的傳,還依然記得。”
竟然真有《后秦書》!我又少見多怪了。知恥而后勇,馬上上網補課。輸入“后秦書”仨字,出來的仍然是這句引文,可見這句話是《后秦書》的來源。如果僅僅提到了《后秦書》,可能真就把我震住了或者嚇著了,以為天壤之間確實存在這部書。但這句話偏偏說《后秦書》位列二十四史,如此我就釋然了:不是作者林語堂先生就是譯者張振玉教授搞錯了,因為二十四史中根本就沒有《后秦書》,連《前秦書》都沒有。
到底是作者的筆誤,還是譯者的錯譯?這只能根據原文來判斷了。搜索到原文書名:The Gay Genius-----The Life and Times of Su Tungpo.(直譯:《樂天知命的天才——蘇東坡(的生平)及其時代》)內容卻無法看到。“有事,弟子服其勞”。我沒有弟子,有事只能勞動女兒,請她為我下載英文全書。很快我就收到了三個鏈接,卻一個也打不開,老半天以后顯示的是同一句話:“真不巧,網頁走丟了。”似乎我打不開鏈接與他們沒有關系,網頁有腳自己能走,完全是客觀原因。他們連句道歉的話都不屑說,我也習慣了這種服務,無法同他們較真也就懶得同他們計較,把那句中文拍照下來發給女兒,讓她把對應的英語原文截圖傳給我,下面就是原文:“Su had read his life in the Chin history and still remembered it. ”看了原文,我恍然大悟,作者沒寫錯,是譯者的疏漏。原文只是“The Chin history”,譯者卻翻成了“二十四史中的《后秦書》”。
女兒擔心一張截圖說明不了問題,提出買一部英文原著寄給我。我立刻回復:千萬別買!咱家屋子小,我的書都看不過來,再增加幾本老媽就該抗議了。遵照老子“損之又損”的教誨,藏書維持在2000冊,盡量別挑戰老媽的忍耐底線。我又上網搜尋,得知國內的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09年影印了林語堂的英文著作系列,其中就包括這部The Gay Genius-----The Life and Times of Su Tungpo(《蘇東坡傳》)。萬一我確實要用英文原著,在國內買更方便。
“The Chin history”,怎么會整成了《后秦書》呢?查《威妥瑪式拼音法》,與Chin對應的漢語拼音是jin,與Chin對應的才是qin;正如蘇東坡的“東”,威妥瑪拼音是tung,對應的是漢語拼音dong,威妥瑪拼音tung,對應的漢語拼音是tong。“The Chin history”,按照威妥瑪拼音法,應譯為《晉書》,而《晉書》是二十四史之一,其卷九十五正有鳩摩羅什傳。
鳩摩羅什(344-413)是西域龜茲國(今新疆庫車縣)人,與義凈、唐玄奘被尊稱為三大佛經翻譯家。雖然在后秦逝世,但他出生時,別說后秦(384-417),連前秦(350-394)都還沒有立國。假如世間真有《后秦書》和《龜茲史》,鳩摩羅什都會無可爭辯地在其中占有一席之地。
威妥瑪式拼音法又稱威妥瑪-翟理斯式拼音法,由英國人威妥瑪創立,另一位英國人翟理斯完善,19世紀下半葉至1958年廣泛用于人名、地名注音,影響巨大。1958年中國大陸推行了《現代漢語拼音方案》,威妥瑪式拼音法在中國大陸逐漸廢止,但北京大學(Peking University),清華大學(Tsing Hua University),中山大學(Sun-Yat-sen University),蘇州大學(Soochow University),中華煙(Chunghwa),張裕葡萄酒(Changyu)等名牌,由于需要保持文化傳統,仍然使用威妥瑪式拼音法。林語堂的《蘇東坡傳》寫于1947年,那時還沒有《現代漢語拼音方案》,他使用的當然是威妥瑪式拼音法。董橋先生的名字(Tungchiao),使用的也是威妥瑪式拼音法。
林語堂“兩腳踏中西文化,一心評宇宙文章”,是名副其實學貫中西的大師。他的《蘇東坡傳》據說與梁啟超的《李鴻章傳》、朱東潤的《張居正大傳》、吳晗的《朱元璋傳》并稱為“二十世紀四大傳記”。林著《蘇東坡傳》中國大陸通行的是兩個譯本,都是中國臺灣人翻譯的:百花文藝出版社、湖南文藝出版社、長江文藝出版社、時代文藝出版社、群言出版社、陜西師大出版社用的是張振玉譯本;武漢出版社、江蘇鳳凰出版社、海南出版社用的是宋碧云女史的譯本。張振玉譯本雖然比宋碧云譯本晚出現一年,在海峽兩岸也已行銷近四十年(1978—2017),中國大陸加入版權公約前就有出版社出版此書了,肯定早就有讀者注意到“《后秦書》”并提出了質疑,只是我孤陋寡聞毫不知情而已。宋譯本我沒有見到,無法了解她是如何處理“Su had read his life in the Chin history and still remembered it. ”這句話的。但對于“《后秦書》”這種譯法,我覺得可以“終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