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17歲,讀高二,我的同桌,是一位長得像熱門電視劇《血疑》女主角幸子的女孩。
山口百惠演的這位身世可憐的美麗白血病患者,傾倒了很多觀眾,我和同學(xué)們都封她為偶像。大家愛屋及烏,也就喜歡上長得像她的這位同學(xué),我們甚至將她的名字,也改為幸子。
我對她的關(guān)注和喜愛,最初也是來自于這種相似。但隨著同桌時間的增長,漸漸發(fā)覺這種“相似”之外不一樣的東西。比如她永遠(yuǎn)規(guī)整的正楷書寫;她永遠(yuǎn)被老師拿來做范文朗讀的作文;她永遠(yuǎn)位居前三名的成績;還有她說話時不輕不重卻總像在聽者心上輕輕撓動的聲音。
我和幸子的家分別在學(xué)校的西面和北面,按常理,無論在上學(xué)還是放學(xué)的路上我們都不可能邂逅,更不要說同行。但我每天早晨提前半小時出門,跑步到她家附近,有時是在她常吃早餐的米線店,要一碗米線磨磨蹭蹭地吃;有時,則是蹲在茶館門口看喝早茶的老人下棋;有時跑到家屬院的洗衣臺下去寫因早出門而沒來得及寫的作業(yè);有時,則是坐在她必經(jīng)的小巷子里踢石頭玩。總之,我會在漫長而無趣的等待之后,迎來她清脆的腳步聲和一個禮節(jié)性的微笑,傻呵呵地對她說聲:“真巧。”
這樣的真巧還有很多。我們會“真巧”地偶遇在學(xué)校的文學(xué)社團(tuán);我們會“真巧”地看同一場電影;她喜愛的歌曲,我“真巧”就有磁帶;她喜歡看電影學(xué)日語,我“真巧”跟著電視讀“各其所剎媽”……
就在我努力地制造著各種巧遇,并被這種巧遇暗示著,自以為與她很有緣地在得意和失落感交集,在天堂和地獄之間打轉(zhuǎn)的時候,晴天傳來一聲霹靂,因為爸爸工作調(diào)動,她要轉(zhuǎn)學(xué)了,去數(shù)百公里外的重慶。
這不是偶爾一個早晨的錯過,也不是一兩個星期天或寒暑假的隔絕,而是一去千里從此不再回來的永絕。一想起這兩個字,世界上所有凄苦悲涼的悲劇場景通通涌上心來,那天晚上,我在夢中送了她一程又一程,眼淚濕了半個枕頭。
這天早晨,我兩年來第一次不那么熱切地想去上學(xué)。不夸張地說,我每天不睡懶覺熱血沸騰起床的動力,就是她,一想著每天早晨與她的邂逅與同行,內(nèi)心就幸福得不得了。
但現(xiàn)在,一切都破碎了。
幸子走了,我的元神也仿佛被抽走了,每天恍兮惚兮地在學(xué)校和家之間飄著,很長一段時間,我對自己的想法和行為都無法把控,對身邊的一切事情都沒有興趣。這種感覺,不僅沒有隨時間的推移而減弱,卻像彈弓一樣,拉得越長,彈力越強。
在瘋魔了差不多二十天之后,我決定去重慶看她。這個想法一經(jīng)產(chǎn)生,便如火星濺到油鍋里一般不可收拾。
到重慶的火車票是7.5元,來回得15元,晚上要坐一夜火車,加上吃飯和買禮物,起碼得20元,這可是全家半個月的菜錢,但這也擋不住我瘋狂的念頭,我以學(xué)校要交資料費的名義向媽媽、爺爺、奶奶、外公、外婆各要了一次錢,終于湊到了20元,跑到商場買禮物,一條漂亮的扎染圍巾花了10元,回程車錢成了問題,但也想不了那么多了——就是扒車回來又怎么樣?
帶著這種一去復(fù)還的心境,我坐上了開往重慶的硬座車,懷里揣著從幸子最要好朋友那里偷來的寫著她新地址的明信片。天下著大雨,整個世界被雨沖刷得既寒冷,又扭曲。這場景很像多年以后我們一起看的卡通片《秒速5厘米》中的情形。那個因想念一個轉(zhuǎn)學(xué)遠(yuǎn)去的女同學(xué)而在雪夜中坐火車狂奔,并被一次次的晚點信息攪擾得心煩意亂的少年,其實就是我的化身,只是,與他不一樣的是,他獨坐在空曠而寂靜的車廂里,任由車窗外路燈的影子在他臉上輝映著的是落寞與詩意;而我,卻是在人口密集如罐頭,抬頭是人,低頭是腳,滿鼻都是煙味和汗味的車廂里,地上的泥水,如心情一般濕滑而紛亂,一切都亂糟糟的。
在這紛亂中,我迷迷糊糊地睡著了,再次醒來時,天色已明,車窗外,是陌生的重慶,滿山遍野的房子,如海一般讓人迷茫。
在火車站,我問了至少十人,終于找到開往目的地的公交車,這里離我要去的大坪并不遠(yuǎn)。我下車后,又一路打聽著來到她的新學(xué)校,不敢進(jìn)學(xué)校去問,只敢在校門口蹲守。我想,中午放學(xué),她應(yīng)該出來的,從第一個等到最后一個,總能等到她的。
但從第一個等到最后一個,她卻并沒有出現(xiàn)。一打聽才知道,有很多學(xué)生是在學(xué)校吃午飯,像她這種即將高考的學(xué)生,完全可能在學(xué)校吃飯。
又?jǐn)?shù)著秒等到下午。這種等待是令人煎熬的,此前我體會過,但從沒像今天這么強烈,它不僅熬你的耐性,更熬的是你的注意力,就像釣魚人在等待一條難釣的魚,稍一分心,前功盡棄。
終于等到下午放學(xué)的最后一個學(xué)生,但她仍沒有出來。向旁邊已混成熟人的小販打聽,她說,學(xué)校還有個后門,往西邊的同學(xué)都走那邊。
我的頭像被人敲了一棒,差點昏了過去。
也許,難度的提升,就是為了結(jié)果的美妙,這道理和解題一樣。
這樣的自我安慰,使我有信心再堅持住,并在離學(xué)校后門不遠(yuǎn)的屋檐下受了一晚的凍,當(dāng)晚,只敢花七角二分錢吃了碗小面。
當(dāng)我再次碰到幸子時,已是第三天的下午,其間,我在她們學(xué)校的前門和后門輪流蹲守,渴了,喝口自來水,餓了,吃碗小面。就在我用口袋里最后一碗面錢買完面吃掉之后,老天可憐,我終于看到她熟悉的背影……
那時,我已三天沒洗臉了。當(dāng)我蓬頭垢面地沖到她面前時,她驚詫的表情,肯定以為我已改行當(dāng)了乞丐。
我說:“真巧啊!”像以往N個上學(xué)和放學(xué)路上的邂逅。
她也說:“真巧啊!”像是受到突如其來的驚嚇。
我還想說點什么,但忍不住鼻子一酸,眼前的世界變得模糊。
來之前所有的想象都變成了浮云,趕在眼淚落下之前,我把禮物塞到她手上,逃命似的跑了。嘴里說:我是跟我爸來出差的,想不到在這里碰到你,我走了,車在等我呢……
這句沒有人相信的謊話,是我對她說的最后一句話。那天,我跑到車站,并爬上去成都方向的貨車,餓了一整夜,非洲人一般跌撞著回到家里。
去重慶讀大學(xué)的愿望,因成績的關(guān)系最終沒有實現(xiàn)。不知道是因為那天我的樣子實在太糗,還是因為后來新電視劇為我?guī)砹藙e的偶像。總之,從那天之后,我就再沒見過她。
我用切膚的痛,明白一個道理:世界上有很多邂逅,其實就是一場處心積慮的等待。而這等待,對被等待者來說,沒有多少意義。
(生如夏花摘自微信公眾號“曾穎眼中的世界” 圖/果醬的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