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邊大學 吉林 延邊 133002)
論張衡《歸田賦》對楚辭的接受與創新
朱辰辰
(延邊大學吉林延邊133002)
張衡的抒情小賦《歸田賦》在內容方面繼承了楚辭描寫隱逸思想、關注自我意識的寫法,形式上接受了楚辭借景抒情的表現方式和騷體句式的句型結構。在此基礎上,《歸田賦》首次將田園隱逸思想寫入賦中,語言趨于詩化、駢偶化,一改漢大賦鋪陳、厚重的筆法,開啟了抒情小賦鼎盛時期的到來。
《歸田賦》;楚辭;接受;創新
張衡是東漢杰出的科學家、文學家、政治家、畫家。詩賦數量豐富,成就極高,其晚期所作的《歸田賦》獨辟蹊徑,是抒情小賦的典范之作。《歸田賦》在內容和形式方面都繼承了楚辭,此外也進了創新。本文從思想內容和藝術形式兩個方面分別討論《歸田賦》對楚辭的接受與創新。
楚辭是中國古代文學的源頭,它以豐富的思想內容和獨特的藝術表現形式對后世文學產生重要影響。賦“受命于詩人,而拓宇于楚辭”,《歸田賦》在內容上接受了楚辭表現隱逸思想和關注自我的主題,形式也采用了楚辭中的騷體句式。
(一)思想內容
1.隱逸思想
屈原是戰國時期楚國詩人、政治家,他提出“美政”思想,對內舉賢授能、修明法度,對外聯齊抗秦。他一心為國,卻遭到子蘭、靳尚等人讒害被流放。在流放途中屈原寫下了《九歌》《九章》等作品,作品中表現出明顯的隱逸思想。
黑暗殘酷的社會現實讓屈原的抱負無法施展,他既擔憂國家的前途,又為自己遭受的排擠迫害感到憤懣不平。他感嘆自己生不逢時、懷才不遇,《九章·懷沙》中“夫惟黨人鄙固兮,羌不知余之所臧”,“懷瑾握瑜兮,窮不知所示”。抒發君王不信任自己的苦悶,《九章·悲回風》中“驟諫君而不聽兮,重任石之何益”。在一連串的挫折和極度痛苦中,屈原產生了隱逸思想,《離騷》中“何離心之可同兮,吾將遠逝以自疏”,“自疏”即“流遁于世”,表現他的歸隱思想。《離騷》中“世幽昧以昡曜兮,孰云察余之善惡”,“時繽紛其變易兮,又何可以淹留”。《九章·惜誦》中寫道:“接輿髡首兮,桑扈臝行。”王逸解釋說:“言屈原自傷不容于世,引此隱者以自慰也。”這些都表現出屈原在“信而見疑,忠而被謗”的煎熬中所產生的隱逸思想。
同屈原一樣,張衡也因社會的黑暗污濁被迫產生歸隱思想。張衡才華橫溢,淡泊名利,“雖才高于世,而無驕尚之情”。曾經多次拒絕政府征召,“連辟公府不就”,直到永初五年,“公車特征拜郎中,再遷為太史令”。東漢中期后,帝王頻繁更替,外戚、宦官交替當權,政治黑暗腐敗,國家日漸衰落。“時政事漸損,權移于下。”宦官專政,“帝引在帷幄,諷議左右。嘗問衡天下所疾惡者。宦官懼其毀己,皆共目之,衡乃詭對而出。”張衡任河間相時,不畏強權,整頓吏治,“時國王驕奢,不遵典憲;又多豪右,共為不軌。衡下車,治威嚴,整法度,陰知奸黨名姓,一時收禽,上下肅然,稱為政理。”但這時朝廷已十分腐敗,奸黨當道,國之大廈將傾。張衡深感理想難于實現,嘆“無明略以佐時”,僅憑一己之力難以改變國家命運。“徒臨川以羨魚,俟河清乎未期”,表明自己空有佐時的愿望,難見清明之世。“感蔡子之慷慨,從唐生以決疑”,借蔡澤失意的典故抒發自己懷才不遇的苦悶。“諒天道之微昧,追漁父以同嬉”,學習漁父,退而保身,歸隱田園。“超埃塵以遐逝,與世事乎長辭”,拋卻世間煩惱。《文選》介紹了《歸田賦》的創作背景,“張衡仕不得志,欲歸于田,因作此賦”,表明作者意欲擺脫仕途的煩擾,歸隱田園的思想。
2.關注自我
楚辭多描寫作者悲劇性的人生際遇,遭受的一連串困頓與挫折,懷才不遇、無辜遭貶,抒發自己“信而見疑,忠而被謗”的痛苦。如“荃不查余之中情兮,反信讒而齌怒”。
《歸田賦》繼承了楚辭善于抒情的特征,文學中心開始擺脫道德說教轉向關注自我。漢代前期的大賦,多以描寫帝景苑囿和都城建筑為主要內容,旨對統治者揚威頌圣,篇幅巨大,文字鋪排堆砌,體現出賦家外在豪邁的氣概和建功立業的理想,幾乎不涉及個人生活,少有關于身邊小題材的作品。《歸田賦》將文學中心從關注社會轉向到關注人生,關注自我,抒發個人的情緒和感悟,突破了漢大賦注重道德說教的傳統,體現出作者自我意識的覺醒。
(二)藝術手法
1.借景抒情
楚辭善于借景抒情,融情于景,在長篇描述中表達個人感情。屈原筆下的香草、美人、奇服、瓊佩等都已不再是借以起興的客體,而是融合了作者情感、品格和理想的象征,成了蘊含藝術趣味的意象。《九辯》是一篇感情真摯的長篇抒情詩,共有250多句。它善于借景抒情,融情于景,有很強的藝術表現力。如開頭秋景部分的描寫:“蕭瑟兮草木搖落而變衰,憭慄兮若在遠行,登山臨水兮送將歸,泬寥兮天高而氣清,寂寥兮收潦而水清。”寥寥數語,將自身的惆悵、落寞與秋景結合在一起,情景俱現,感人至深,成為后世文人觸景傷懷,寄慨身世的濫觴。
《歸田賦》繼承并發展了楚辭寫景抒情的手法,有意識地將外在景物與內心的情感體驗聯系在一起。《歸田賦》的主要內容是抒發情志,抒情性的語言增多,描述性的語言也不再僅僅是體物,而更多地融入了作者的感情。如寫景部分“王雎鼓翼,倉庚哀鳴;交頸頡頏,關關嚶嚶”,自然萬物自由靈動,表達了作者的喜愛之情。文中“景語”即“情語”的現象比比皆是,全文情景交融,處理地恰到好處。
2.句式結構
楚辭中的句型結構大多是“○○○○○○(兮)”,音頓上為“三三”節拍,即“○○○/○○○(兮)”,主體為前三個字和后兩個字,第四個字多為“兮”“之”“于”“以”等虛詞。聞一多認為:“《九歌》中的‘兮’字,除少數例外,都按他們在歌劇中應有的作用,拿當時通行的虛字代寫出來,結果發現這里的‘兮’竟了說是一切虛字的替身。”《離騷》《九歌》《九章》《九辯》等大多采用這種句型結構。如:
帝高陽/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離騷》)
撫長劍/兮玉珥,璆鏘鳴/兮琳瑯。《九歌·東皇太一》)
《歸田賦》雖未著“兮”字,但開頭和結尾部分都使用了整齊化的騷句,承襲了楚辭這種“三加二”的句型結構,節奏分明,第四字為虛字,讀來朗朗上口、聲情兼勝。如:
游都邑/以永久,無明略/以佐時。徒臨川/以羨魚,俟河清/乎未期。
極般游/之至樂,雖日夕/而忘劬。感老氏/之遺戒,將回駕/乎蓬廬。
(一)思想內容
1.歸隱對象明確
楚辭中盡管多篇作品表現了隱逸思想,表達了作者對黑暗現實的失望和不滿,不與奸佞同流合污的高尚品格,但并沒有明確指出歸隱對象。屈原盡管在作品中流露出逃離現實的意識,但無論在作品中還是生活上,他都沒有歸隱,而是堅持自己的處世原則,為理想犧牲自我,以身殉道,“伏清白以死直”、“寧溢死以流亡”、“雖九死其猶未悔”。
《歸田賦》有明確的隱逸對象:田園。作者選擇歸隱田園來排遣精神上的苦悶和憂愁,尋找精神寄托。張衡欣賞屈原的高尚節操和作風,但在作品中他選擇明哲保身,歸隱避世,盡管在實際中,他沒有真正歸隱,仍然盡自己的微薄之力改變現狀,但《歸田賦》中明確指出隱逸的對象是田園。《歸田賦》第二段和第三段描繪了仲春時節,自然萬物自由自在的情景,動靜結合,“原隰郁茂,百草滋榮。王雎鼓翼,倉庚哀鳴。”一片繁榮盎然的景象,生動活潑,體現了作者的歸隱之樂。
2.擴大寫作題材
《歸田賦》首次將田園寫入賦中,把賦的題材從廟堂之高引向江湖之遠。打破了以往騷體賦抒不平和漢大賦頌圣德的寫作傳統,將山水田園、隱逸情懷引入抒情賦的寫作,成為抒情賦中的首創。在這篇賦中,作者不再長篇感嘆天道無常,也不再盼望自己能夠重新受到重用,施展才華,而是直接表達出了對紛繁俗世的厭棄,以及對自由自在隱逸生活的向往之情。姜書閣在《駢文史論》中指出:“以田野為題材,抒作家內心情志,專從抒情而題名曰賦者,自張衡《歸田》始。”許結《張衡評傳》:“而真正以山水之美、田園之趣為專一而直接的描寫對象,則始于張衡的《歸田賦》。” 馬積高也評論說:“它是我國文學史上第一篇以寫田園隱居的樂趣為主題的作品;……它是現存東漢第一篇完整的抒情小賦。”
3.感情程度不同
楚辭中的《離騷》《九章》等篇目主要敘述屈原的身世和遭遇,抒寫生不逢時、懷才不遇、憂國憂民的愛國情懷,文章傾盡自己的悲憤,情緒激烈、聲調慷慨,幽怨之氣強烈。如《九章·哀郢》:“眾讒人之嫉妒兮,被以不慈之偽名。憎慍惀之修美兮,好夫人之忼慨。”
《歸田賦》淡化了對現實社會的批判,舍掉了連篇累牘的發泄抱怨,多了一份曠達,寥寥幾句表明對社會的不滿,“游都邑以永久,無明略以佐時。徒臨川以羨魚,俟河清乎未期。感蔡子之慷慨,從唐生以決疑。”用更多的篇幅寫出逃離官場后,享受的田園之樂。第二段和第三段描寫了春天生機勃勃的鳥獸蟲魚,一派欣欣向榮的景象與腐朽污濁的官場形成了強烈的對比,通過描繪春光明媚,鳥語花香的美景美圖來表達自己的灑脫,寄寓了作者對黑暗現實的厭惡和歸隱田園的向往之情。
(二)藝術手法
1.體制變革
《歸田賦》在體制上與楚辭相比有很大創新,它開門見山,直敘主題,擺脫了楚辭結尾“亂曰”的傳統,而是意盡則止。篇幅短小,《歸田賦》全文共211字,它一掃楚辭以來漢賦的那種虛夸堆砌、以大為美的傳統,語句清新自然,較為貼近現實地抒發內心情感,表現作者對黑暗現實的不滿情緒,及在精神上不愿與之同流合污的高潔志向。他打破了騷體抒情和散體體物的傳統,既吸取了騷體整飭的特點又革除了大賦的散文化傾向,從而將抒情小賦的體式確立下來,影響了魏晉的抒情小賦。
2.語言創新
《歸田賦》語言上的創新之處是漸趨詩化和駢偶化。楚辭在句式上的一大特點是善用“兮”字,位置不一,或位于句中,如《九歌》;或居于句尾,《離騷》中奇數句末尾為“兮”字。而《歸田賦》擺脫了帶“兮”字的騷體句式,減少了虛字的使用,摒棄了大賦連篇累牘的排比堆砌,促進了騷體與散體的融合,使抒情小賦逐漸趨于詩化。第二、三層寫景的四言句,語句凝練,生動傳神。崔瑗在《河間相張平子碑》中稱贊此賦“瑰辭麗說”。
楚辭的句式特點是以雜言為主,長短不一,形式靈活。采用了三言至八言等參差不齊的句式,結構自由富于變化。《歸田賦》句式整齊,篇幅短小,韻律和諧,以四六言為主。文中出現多句駢偶句,如“龍吟方澤,虎嘯山丘”“仰飛纖繳,俯釣長流”“落云間之逸禽,懸淵沉之鯊鰡”“彈五弦之妙指,詠周孔之圖書”,對仗工整,語調音節抑揚頓挫,具有音樂美,開啟駢賦先河。因此,馬積高評論說:“它是現存的第一篇比較成熟的駢賦。”
《歸田賦》是張衡晚年的作品,它在內容上接受了楚辭中隱逸思想和關注自我的主題思想,形式上繼承了楚辭借景抒情的表現手法和獨特的句讀結構。在此基礎上,《歸田賦》有了新的創新,內容上有明確的歸隱對象即歸田,擴大了寫作題材,首次將田園寫入賦中,批判社會的感情比楚辭弱化。語言上,《歸田賦》將騷體和散體融合,語言趨于詩化,并且出現大量駢偶句,它在漢大賦向抒情小賦的演變中起著關鍵性的作用,對魏晉文學產生重要影響。
[1](宋)洪興祖撰,白化文等點校.楚辭補注[M].北京:中華書局,1993.
[2](東漢)張衡著,張震澤校注.張衡詩文集校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3]郭維森,許結著.中國辭賦發展史[M].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1996.
[4]曹明剛著.賦學論稿[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
[5]曹道衡著.漢魏六朝辭賦[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
[6]王渭清.張衡詩賦對楚騷的承繼與改造[J].咸陽師范學院學報,2015(3).
朱辰辰(1991-),女,漢,山東聊城,2015級碩士研究生,延邊大學人文社會科學學院,研究方向:中國古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