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世紀以前南海絲綢之路上的通使活動

馬啟亮

16世紀以前南海絲綢之路上的通使活動

馬啟亮

南海絲綢之路是漢代以來中國與東南亞及印度洋地區(qū)經(jīng)濟與文化交流的重要通道。在此航道上，使節(jié)及其所承載的通使活動，加強了古代中國與海外各國的聯(lián)系，反映了各國間的和平交往，特別是禮物和貢品反映了物質(zhì)文化的交流?？傮w而言，16世紀地理大發(fā)現(xiàn)以前南海絲綢之路上的通使活動，可分為兩漢、三國至隋、唐宋、元至明中葉四個階段。

南海絲綢之路；海上絲綢之路；通使活動；使節(jié)；漢代至明代中葉

中國對外交通路線，自古即有陸路及海路兩途。自近代以來陸路被歐洲學(xué)者冠以“絲綢之路”的形象稱謂后，相應(yīng)地亦有“海上絲綢之路”之說法。海上絲綢之路以西南方向的對外交往最為頻繁，此航路亦稱“南海絲綢之路”或“南海道”，其范圍及內(nèi)涵隨時代及航海技術(shù)的發(fā)展而有所變化，但基本包括南中國海及北印度洋沿岸地 區(qū)[1]。在此航路上，中國王朝屢派使節(jié)到海外“宣揚國威”，在和平及自愿的前提下建立外交關(guān)系；外國統(tǒng)治者也積極派遣使節(jié)來華外交，朝貢貿(mào)易體系逐步建立。由于通使活動是官方行為，因此相比頻繁的、民間性質(zhì)的海外商業(yè)貿(mào)易往來，通使記錄在文獻中記載較多。16世紀后，地理大發(fā)現(xiàn)及西方殖民活動促使中外關(guān)系發(fā)生深刻變化，傳統(tǒng)以朝貢貿(mào)易為主的通使活動逐漸衰落。本文以16世紀西方地理大發(fā)現(xiàn)開端為下限，綜述漢至明初中外交通的重要航路“南海絲綢之路”上有關(guān)的通使活動。

一、兩漢：“日南徼外”獻奇珍

兩漢是南海絲綢之路通使活動的第一階段。與陸路的主動經(jīng)營與探索相比，漢王朝較少通過海路主動派遣使節(jié)；另受限于航海技術(shù)，海路出使所到國家及所獲各國信息亦不如陸路豐富。海路通使活動主要表現(xiàn)為西方出于對中國絲綢等產(chǎn)品的需求，在貿(mào)易的驅(qū)動下與中國建交，同時諸國亦通過“日南徼外”向中國獻上“奇珍異物”。

現(xiàn)存最早的海外航行記錄見于《漢書·地理志》，明確記載了漢朝使者乘船從雷州半島南端及北部灣北岸出發(fā)，沿中南半島海岸，過克拉地峽到孟加拉灣，最后抵達黃支國（今印度東南部Kanchipuram）的路線①具體地名及路線考證參見韓振華：《公元前二世紀至公元一世紀間中國與印度東南亞的海上交通——漢書地理志粵地條末段考釋》，《廈門大學(xué)學(xué)報》（社會科學(xué)版），1957年2期；程愛勤：《西漢時期南海中西航線之我見》，《社會科學(xué)戰(zhàn)線》，1994年6期等。，當(dāng)中提及黃支國“自武帝以來皆獻見”；而到了平帝元始年間（1—5），“王莽輔政，欲燿威德，厚遺黃支王，令遣使獻生犀牛”，即為中國最早的海路通使及朝貢記錄。[2]1671黃支國所在的印度南部沿海，公元初是東西海上貿(mào)易的中心。據(jù)《紅海航行記》（Periplus of the Erythraean Sea）記載，公元1世紀羅馬人已掌握了西南季風(fēng)，從埃及紅海沿岸出發(fā)，能較便捷地橫渡阿拉伯海，最遠至印度西南海岸，與印度進行頻繁貿(mào)易。[3]黃支國是西漢中期以來南海貿(mào)易航線的終點，漢使者前往黃支國的重要目的是就是采購“明珠、壁流離、奇石異物”等南海乃至西方奇珍。

值得注意的是，該航線以“日南障塞”作為起航時間計算點，又以“日南象林界”作為回程的終點；《后漢書·南蠻西南夷列傳》中也有“日南之南黃支國”的說法[4]2836。日南是兩漢最南部的邊郡，位于今越南中部廣平省至富安省之間，而象林又是日南郡最南部的屬縣，即西漢國境的最南端。日南既是兩漢陸地的“南極”，并且臨海，特殊的地理位置使之成為南海航道上十分重要的坐標。東漢時常見“徼外”一詞指稱州、郡界外地域，其中“日南徼外”不僅指日南郡周邊國家，也引申為南?；蚰虾：铰罚_馬、印度等國便是通過“日南徼外”遣使東漢。

永建六年（131），“日南徼外葉調(diào)國、撣國遣使貢獻”“葉調(diào)國王遣使師會詣闕貢獻，以師會為漢歸義葉調(diào)邑君，賜其君紫綬。及撣國王雍由亦賜金印紫綬”[4]258?？芍~調(diào)、撣國為日南郡外周鄰之國。一般認為葉調(diào)國在今爪哇島，亦有考證是今柬埔寨及越南南部的古國扶南[5]，后說似更符合“日南徼外”的地理位置。葉調(diào)使者師會還被漢朝授予了封號，這是見諸史籍的最早一位有名有姓的使者。葉調(diào)國雖陸上與日南郡相鄰，但今越南中南部及老撾南部山多險峻，因此更可能是沿海路至日南，史載扶南國即以航海業(yè)發(fā)達著稱。

與葉調(diào)國同年遣使的另一個日南徼外國家撣國，曾于永元元年（120）向東漢獻上舞樂及“幻人”表演：“（幻人）能變化吐火，自支解，易牛馬頭。又善跳丸，數(shù)乃至千。自言我海西人。海西即大秦也，撣國西南通大秦?！盵4]2851大秦即羅馬帝國。古代地中海沿岸流行魔術(shù)、雜技，稍晚的《魏略》亦記載了大秦“俗多奇幻，口中出火，自縛自解，跳十二丸巧妙”[6]860。撣國是東漢“西南夷”之一，其西南經(jīng)海路通印度，并由此得以與羅馬接觸，羅馬的“幻人”當(dāng)在此時進入緬甸地區(qū)，即所謂“撣國西南通大秦”。有學(xué)者提出撣國或位于今緬甸南部沿海而非東北內(nèi)陸[7]，因而其陸路北溯薩爾溫江至永昌郡（東漢西南邊郡，今云南西部及緬甸東北部），海路西南通印度、東南沿中南半島海岸經(jīng)葉調(diào)（扶南）航行至日南郡。

本以西域道與漢朝通使的印度（天竺），在東漢中期由于“西域反畔”，遂改由海路通漢，延熹二年（159）及四年（161），天竺“頻從日南徼外來獻”[4]2922。其路線當(dāng)與前述西漢的“日南—黃支”海路相近。天竺改道海路通使東漢后，處于中印之間的日南、交趾，乃至南邊的扶南王國因此逐漸繁榮。

幾乎與印度同時，羅馬使節(jié)亦通過海路抵達日南。延熹九年（166），“大秦王安敦遣使自日南徼外獻象牙、犀角、瑇瑁，始乃一通焉”[4]2920?！鞍捕亍奔瘩R可·奧勒略·安東尼（Marcus Aurelius Antoninus，161—180在位）。《后漢書·西域傳》記載，大秦“其王常欲通使于漢，而安息欲以漢繒綵與之交市，故遮閡不得自達”[4]2919-2920。今西亞的安息是陸上絲綢之路的必經(jīng)之地，羅馬因安息的阻隔而不能通過陸路與東漢正式建交。公元161至165年，安東尼發(fā)動戰(zhàn)爭從安息手上奪得兩河流域，控制了波斯灣出?？?。相比紅海，在波斯灣起航能節(jié)省大量航程，這為羅馬由海路前往印度以東提供了更便捷的路徑。然而由于大秦使節(jié)所獻上的象牙、犀角、瑇瑁等常見于南海地區(qū)，時人即懷疑此次出使的真實性：“其所表貢，并無珍異，疑傳者過焉。”[4]2920有學(xué)者認為該使節(jié)是羅馬帝國境內(nèi)的商人以其皇帝之名行通商之便，因此所獻之物皆為與印度等地貿(mào)易的商品[8]139。無論如何，這是中國官方對于歐洲人來訪的首次記錄。

二、三國至隋：致力通使海南諸國

三國以后，中原王朝對西域的控制力大減，與西方的陸路交往不及兩漢。東晉、南朝偏安東南，因而全力發(fā)展海上交通。特別是掌握南海季風(fēng)后，船舶不再沿著中南半島海岸緩慢航行，可從廣州出發(fā)直航馬六甲海峽①如東晉法顯在耶婆提（今爪哇島或蘇門答臘島）登上中國商人的船返航，“東北行趣廣州”“常行時正可五十日便到廣州”。參見章巽：《法顯傳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171頁。，進而繞過海峽航行至南印度及斯里蘭卡[9]，因此這一時期許多位于今馬來半島及馬來群島的國家始有記載，中國與“海南諸國”（包括東南亞及印度半島、斯里蘭卡）的交往非常頻繁?！读簳ずＤ现T國傳》載：“及宋、齊，至者有十余國，始為之傳。自梁革運，其奉正朔，修貢職，航海歲至，踰于前代矣。”[10]783隋代大一統(tǒng)，威震海外，中國主動遣使南海宣揚國威，可謂這一階段南海通使活動的最高峰。

吳黃武五年（226），交州刺史呂岱平定交趾、九真，后派遣宣化從事朱應(yīng)、中郎將康泰出使扶南，目的是“南宣國化”“暨徼外扶南、林邑、堂明諸王，各遣使奉貢”[6]1385。朱應(yīng)、康泰把出使中的所見所聞記錄下來，康泰著有《吳時外國傳》及《扶南傳》①兩書似是同一部，《吳時外國傳》是總名，《扶南傳》是外國傳中的一部分。參見向達：《唐代長安與西域文明》，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565頁。，朱應(yīng)則著有《扶南異物志》。康泰書中不僅記錄了扶南，也記錄了馬來半島、爪哇、摩鹿加群島、斯里蘭卡、印度等地的地理、風(fēng)俗與物產(chǎn)。這些國家他們并未親至，主要是采自傳聞。如他們在扶南國時，見到了從中天竺國派來扶南的使者陳、宋二人，于是“具問天竺土俗”[10]798。康泰、朱應(yīng)的出使，揭開了中國與東南亞、印度半島大規(guī)模通使的序幕，海南諸國紛紛遣使中國。

另一次影響深遠的遣使活動發(fā)生于隋朝。大業(yè)三年（607），屯田主事常駿、虞部主事王君政等出使赤土國（今馬來西亞吉打或新加坡），并“赍物五千段，以賜赤土王”[11]1834-1835。常駿等從廣州乘船出發(fā)，沿著中南半島、泰國灣、馬來半島東海岸，到達赤土國。赤土國王以盛大的儀式接見了常駿等人，并以金芙蓉冠、龍腦香作為貢品，派使者隨常駿返回。赤土國從此與中國通使。

這一時期，向中國遣派貢使的海南諸國計有：林邑、扶南、呵羅單（在今印尼蘇門答臘島）、媻皇（今馬來西亞彭亨）、媻達（今蘇門答臘島北部）、阇婆達（在今爪哇島或蘇門答臘島）、盤盤（今馬來半島北部）、丹丹（今馬來西亞吉蘭丹）、干陁利（今蘇門答臘島巨港）、狼牙修（今馬來半島北部）、婆利（今加里曼丹島北部）、天竺迦毗黎（在今印度北部和尼泊爾南部）、中天竺國（在今印度）、師子國（今斯里蘭卡）、赤土、真臘（在今老撾南部及柬埔寨）。其中扶南遣使最為頻繁，達20次以上。

至于諸國進貢的“方物”，已甚少見有象牙、犀角、玳瑁等兩漢常見“奇珍”。大致有以下幾類：

（一）動物。東晉升平年間（357—361），扶南國遣使貢獻馴象，晉穆帝認為是“殊方異獸，恐為人患”而不接受。[12]鸚鵡也很常見，如宋大明三年（459），媻皇國獻赤白鸚鵡。[13]2383

（二）金銀器、琉璃器等人工制品。如宋孝武帝時，干陁利國王遣長使竺留陁獻金銀寶器；[10]794梁普通三年（522）婆利國獻琉璃器等。[10]797

（三）古貝。也稱作“吉貝”，即棉布。如宋元嘉七年（430）呵羅單國獻“天竺國白疊古貝、葉波國古貝等物”[13]2381。

（四）香料、香藥。如盤盤國于梁中大通元年（529）獻“沉檀等香數(shù)十種”，中大通六年（534）“并獻菩提樹葉、詹糖等香”；[10]793隋代赤土國遣使隨常駿返回中國，“獻金芙蓉冠、龍腦香”[11]1835。

（五）與佛教有關(guān)的佛像、佛塔、金剛指環(huán)、舍利等，如東晉義熙年間（405—418），師子國“遣獻玉像，經(jīng)十載乃至。像高四尺二寸，玉色潔潤，形制殊特，殆非人工”；[10]800宋元嘉五年（428），天竺迦毗黎國“奉獻金剛指環(huán)、摩勒金環(huán)諸寶物”[13]2385-2386。

（六）樂人、畫工等技人。如扶南王于吳赤烏六年（243）遣使獻樂人及方物[6]1145；梁天監(jiān)元年（502），干陁利國王瞿曇修跋陀羅遣使及畫工“摹寫高祖形以還其國”[10]794。

除致力通使海南諸國外，兩晉南朝也通過海路與西亞、歐洲使節(jié)往來。西晉武帝太康二年（281），大秦使節(jié)經(jīng)過廣州，貢品中的“火布”引起殷巨的注意，并寫下《奇布賦》。[14]“火布”即火浣布，用石棉纖維織成，火燒后能去除污垢?！逗鬂h書》曾載大秦國“作黃金涂、火浣布”[4]2919。該使節(jié)行經(jīng)廣州，應(yīng)系通過南海航路進入中國。梁朝中大通二年（530），波斯曾“遣使獻佛牙”；[10]815梁元帝蕭繹繪有《職貢圖》，里面展現(xiàn)了12位貢使的形象，其中便有波斯使節(jié)。1984年在廣東沿海的遂溪縣發(fā)現(xiàn)了波斯薩珊王朝的金銀器窖藏，其中的銀幣鑄造時間在沙卜爾三世到卑路斯之間（383—484），[15]說明該窖藏的年代不早于484年，應(yīng)屬齊、梁之時。遂溪金銀器窖藏的器物豐富而精美，似非一般商品，更像是使節(jié)的禮物，反映了波斯通過海路與南朝通使的歷史。

三、唐宋：海路貿(mào)易的興盛及遣使活動的商業(yè)化

唐宋兩代，海上交通發(fā)展迅速。航行路線與前代相比，最顯著的變化是跨過南印度到達西亞甚至更遠。8世紀賈耽的《廣州通海夷道》記載了從廣州出發(fā)，經(jīng)中南半島、馬六甲海峽、南印度、阿拉伯海，到達波斯灣乃至阿拉伯半島的航行路線。[16]1153在該航線上，使節(jié)及貢品與阿拉伯商人壟斷的香料貿(mào)易密切相關(guān)，阿拉伯商人同時充當(dāng)各國出使中國的使節(jié)，遣使活動及朝貢貿(mào)易呈現(xiàn)明顯的商業(yè)性特征。

唐宋海外貿(mào)易發(fā)達。鑒真和尚于天寶九年（750）曾目睹廣州江面上百舸爭帆、各國商人往來居住的情景：“江中有婆羅門、波斯、昆侖等舶，不計其數(shù)；并載香藥、珍寶，積載如山。其舶深六、七丈。師子國、大石國、骨唐國、白蠻、赤蠻等往來居住，種類極多”。[17]北宋程師孟《題共樂亭》詩描述廣州的繁盛，也提及外國商船云集之況：“千門日照珍珠市，萬瓦煙生碧玉城，山海是為中國藏，梯航尤見外夷情。”[18]在海貿(mào)興盛的大背景下，海南諸國繼續(xù)頻繁遣使中國，建立外交關(guān)系，保障貿(mào)易持久。主要國家有占城（即林邑，唐中后期曾稱環(huán)王）、真臘、三佛齊（唐稱室利佛逝，在今蘇門答臘島）、阇婆（唐稱訶陵，在今爪哇島）、渤泥（今加里曼丹島）、故臨（今印度西南岸奎?。?、注輦（今印度東南，即漢代黃支）等。唐貞觀間（627—649），林邑一再遣使來唐，獻有馴象、镠鎖、五色帶、朝霞布、火珠、五色鸚鵡、天犀等。[16]6298訶陵于元和八年（813）獻五色鸚鵡等珍禽[16]6302。唐代海南諸國遣使來朝的場景，在貞觀年間著名畫家閻立本的《職貢圖》中可見一斑。

兩宋時，占城及三佛齊向中國遣使極為頻繁，占城僅北宋時即遣使37次；三佛齊兩宋時期共遣使23次。當(dāng)時印度東南的注輦國力強盛，海貿(mào)繁榮，先后四次遣使中國。其中大中祥符八年（1015），其王羅茶羅乍派遣娑里三文等人使宋，途經(jīng)斯里蘭卡（西蘭山）、馬來半島、馬六甲海峽、蘇門答臘島（三佛齊國）、越南東南部，“離本國凡千一百五十日”，最后到達廣州。[19]14098這是宋代關(guān)于南海道航線最為詳細的記載。諸國所貢之物，以香料、香藥、象牙、犀角為主，與唐代相比，香料、香藥所占比例更大，如熙寧十年（1077），注輦遣使奇啰啰等27人進貢，貢品有“踠豆珠、麻珠、瑠璃大洗盤、白梅花腦、錦花、犀牙、乳香、瓶香、薔薇水、金蓮花、木香、阿魏、鵬砂、丁香”[19]14098-14099。

唐宋兩朝除回贈禮物外，往往賜予其使節(jié)甚至國王以中國官爵、封號，如唐咸亨至開元間（670—741），室利佛逝“數(shù)遣使者朝，……官使者為折沖，以其王為左威衛(wèi)大將軍，賜紫袍、金鈿帶”；[16]6305北宋熙寧十年（1077），三佛齊“使大首領(lǐng)地華伽啰來，保順慕化大將軍”；[19]14098-14099南宋建炎三年（1129），占城遣使入貢，其王楊卜麻疊“制授檢校太傅，加食邑”[19]14086。

除海南諸國外，7世紀開始崛起的阿拉伯帝國也頻繁遣使中國。據(jù)記載，自唐永徽二年（651）至貞元十四年（798），大食國遣使唐朝達39次。唐代至少中唐以前，西域道上的中西交往發(fā)達，因此阿拉伯使節(jié)主要通過陸路而來。至北宋，西北陸路由于西夏的隔斷，因而主要仰仗海路，海外貿(mào)易又較唐代發(fā)達；同時阿拉伯人擅長航海技術(shù)，因此多沿海路向遣使中國。如天圣元年（1023），阿拉伯使節(jié)取道陸路由沙州（今敦煌）入宋，內(nèi)侍省副都知周文質(zhì)建言：“大食國北來，皆泛海由廣州入朝，今取沙州入京，經(jīng)歷夏州境內(nèi)，方至渭州，伏慮自今大食止于此路出入。望申舊制，不得于西蕃出入。”[20]為避開西夏的侵擾，北宋要求大食使節(jié)一律采用“舊路”即海路來貢。兩宋時期阿拉伯遣使共計26次。

大食所貢之物，以香料、香藥為主，輔以象牙、吉貝、糖等，與海南諸國相似；另有阿拉伯地區(qū)紡織物“蕃錦”“駝毛褥面”等。如淳化四年（993），大食“舶主”蒲希密“謹備蕃錦藥物附以上獻”，計有“象牙五十株、乳香千八百斤、賓鐵七百斤、紅絲吉貝一段、五色雜花蕃錦四段、白越諾二段、都爹一琉璃瓶、無名異一塊、薔薇水百瓶”，后其子蒲押陁黎獻“白龍腦一百兩、膃肭臍五十對、龍鹽一銀合、眼藥二十小琉璃瓶、白沙糖三琉璃甕、千年棗、舶上五味子各六琉璃瓶、舶上褊桃一琉璃瓶、薔薇水二十琉璃瓶、乳香山子一坐、蕃錦二段、駝毛褥面三段、白越諾三段”[19]14118-14119。從中可見以往的西亞傳統(tǒng)貢品如琉璃、銀盒等僅作為容器使用，退居次要位置。

香料和香藥是當(dāng)時中西海上貿(mào)易的重要商品，阿拉伯人憑借出色的航海技術(shù)和商業(yè)能力，壟斷了西亞、印度、東南亞、中國等地的香料貿(mào)易，并在各地駐足。在使宋的海南諸國使節(jié)中，相當(dāng)一部分的漢譯名冠以“蒲”姓，且多為副使，如占城國使蒲薩陀婆（咸平二年，999）、蒲思馬應(yīng)（皇佑五年，1053），三佛齊國使蒲押陁羅（太平興國八年，983）、蒲押陁黎（端拱元年，988），注輦國使蒲恕（大中祥符八年，1015）、蒲押陁離（明道二年，1033），渤泥國使蒲亞里（太平興國二年，977），阇婆國使蒲亞里（淳化三年，992）等。[19]14082-14089其中三佛齊使節(jié)“蒲押陁黎”疑即前述大食“舶主”蒲希密之子蒲押陁黎，“蒲亞里”同為渤泥及阇婆兩國使節(jié)，“蒲押陁黎”“蒲押陁離”“蒲押陁羅”或為同一名字；除蒲希密父子外，《宋史·大食傳》中所載的蒲姓使者為數(shù)不少?！捌选睘榘⒗Ｒ娒帧癆bu”的簡稱[21]809，上述蒲姓使節(jié)應(yīng)是長年活躍于阿拉伯及南海地區(qū)，從事中國、東南亞、印度地區(qū)香料貿(mào)易的阿拉伯商人的一部分。他們有的落籍當(dāng)?shù)?，如《宋史·三佛齊傳》載“其國居人多蒲姓”[19]14088；南宋泉州市舶司的阿拉伯后裔蒲壽庚，其祖上本為“占城之貴人也”[22]。

壟斷了航海技術(shù)及香料貿(mào)易資源的阿拉伯商人，大量參與所在國的通使活動，各國以“進貢”之名向中國銷售香料、香藥等商品。這種遣使活動實質(zhì)上是一種變相的貿(mào)易，因為普通商品，政府照例抽解，而“貢物”則免稅；同時中國政府對于貢物必估計其價值，給予優(yōu)厚的回賜（實物的及爵位上的）。[23]綜上所述，唐宋時期南海道上以阿拉伯商人為紐帶、以香料為中心的多國海上貿(mào)易圈形成，通使活動商業(yè)色彩濃厚，朝貢貿(mào)易體系亦由此趨于成熟。

四、元至明中葉：朝貢體系遣使活動的高峰

元明兩代，在兩宋發(fā)達的航海技術(shù)及海外貿(mào)易之基礎(chǔ)上，力求保持與海外各國的通使。特別是在兩朝初期，為鞏固新生的大一統(tǒng)政權(quán)、恢復(fù)海外往來，更出于彰顯國威、“震服四鄰”之需要，出現(xiàn)了自漢代以來最為頻繁的遣使出訪活動，各國亦紛紛遣使朝貢，朝貢貿(mào)易體系最終定型。

蒙古西征促使歐亞陸路交通的頻繁，而另一方面蒙元對于海路也頗為在意。在滅南宋后不久，元世祖便頻頻遣使海外，主要目的是“招諭南夷諸國”[24]3152，欲表明元朝在海上亦如陸上般的強大，恢復(fù)宋代朝貢貿(mào)易之盛。其中最重要的是楊庭璧出使南海諸國及周達觀出使真臘。

元初，中書省左丞唆都等奉璽書十通出使南?！罢兄I”諸國。占城、馬八兒（今印度西南馬拉巴爾）等國皆奉表稱藩，而俱藍（即宋代的故臨）等國不愿進貢。至元十七年（1280）元世祖派時任廣東招討司達魯花赤的楊庭璧出使俱藍，前后三次前往，最終成功使其入貢。其后又至蘇木達（在今印度西海岸）、那旺（在今印度尼科巴群島）、蘇木都喇（即蘇門答臘）等國，皆接受元朝“招諭”。史載到至元二十三年（1286），“海外諸蕃國以楊庭璧奉詔招諭，至是皆來降，諸國凡十”[24]4670。由于楊庭璧的出使，東南亞及南印度地區(qū)諸國均紛紛向元朝進貢，朝貢貿(mào)易關(guān)系恢復(fù)正常。

元貞元年（1295），元成宗遣使“招諭”真臘，其中有周達觀隨行。次年二月從溫州港出發(fā)，途經(jīng)占城，七月到達真臘。1297年回國后，周達觀根據(jù)在真臘時的親身見聞，寫成《真臘風(fēng)土記》，詳細反映了13世紀末柬埔寨吳哥王朝的各方面情況。經(jīng)此次出訪，真臘國也向元朝遣使。

明朝建立后，為了保全并加強新政權(quán)在海外的政治地位與聲望，驅(qū)除元朝的影響，不斷遣使南?！靶俊?。計有洪武二年（1369）行人吳用、顏宗魯出使爪哇，劉叔勉出使西洋瑣里（即注輦）；三年（1370）趙述出使三佛齊，張敬之、沈秩出使渤泥；五年（1372）常克敬出使爪哇等。[8]509使臣們一到當(dāng)?shù)?，便收回前朝所頒印綬冊詔，而賜以新朝冊詔，告誡各國須按時來朝貢。“懷來綏服，寶冊金函，燦絢四出，而行人之轍遍荒徼矣”[25]3，便是頻繁“宣慰”海外的真實寫照。

然而明太祖實行海禁政策，嚴禁海外貿(mào)易，致使在明太祖統(tǒng)治后期，中國與海外諸國的政治關(guān)系緊張乃至破裂，如三佛齊國參與胡惟庸謀亂，公然與明朝對立，中國的海外聲威猛降，迫使繼任的明成祖采取有效措施改變這種外交困境。于是永樂三年至宣德八年（1405—1433）派遣三寶太監(jiān)鄭和七次下西洋，“將士卒二萬七千八百余人，多赍金幣；造大舶修四十四丈，廣十八丈者六十二”[26]，足跡遍布東南亞、印度洋、西亞、東非等地30余國，規(guī)?？涨?。

鄭和下西洋促進中外使節(jié)頻繁往來，為中國歷史上所罕見。鄭和船隊每次歸國時，都有眾多外國使節(jié)隨隊來華。如第五次帶回17國貢使，第六次帶回16國貢使。同時，來訪使者的級別也明顯提高，除一般使節(jié)、王子外，共有四位國王共八次親自來華，即滿剌加（今馬六甲）、蘇祿（今菲律賓蘇祿群島）、渤泥和古麻剌朗（今菲律賓棉蘭老島），其中蘇祿、渤泥、古麻剌朗三國國王還在中國病逝并葬在中國。此外，東非地區(qū)也與中國建立了官方聯(lián)系，如永樂十五年（1417）木骨都束國（今索馬里的摩加迪沙）“進花福鹿（斑馬）并獅子”、不剌哇國（索馬里的布臘瓦）“進千里駱駝并駝雞”[21]667。除鄭和船隊外，明政府亦同時遣使南海各國：永樂元年（1403）遣使?jié)M剌加、舊港（今印尼巨港）、婆羅（今文萊）、呂宋等；六年（1408）遣使爪哇、渤泥；七年遣使暹羅（今泰國）；十三年（1415）遣使榜葛剌（今孟加拉）；十五年（1417）遣使古麻剌朗（在今菲律賓）等。[21]537-538

鄭和船隊帶至西洋各國貿(mào)易之物，計有絲綢、瓷器、茶葉、金、銀、銅錢、鐵器、農(nóng)具等物品，并以公平、友好之原則進行朝貢貿(mào)易，換回所訪國之特產(chǎn)，以香料、香藥、珍寶、動物、棉布、胡椒等最多。如船隊至祖法兒國（在今阿曼的多法爾），“開讀賞賜畢，王差頭目遍諭國人，皆將其乳香、血竭、蘆薈、沒藥、安息香、蘇合油、木鱉子之類來換易纻絲、磁器等物”[27]77。鄭和下西洋使明朝“奇貨重寶前代所希，充溢庫市，貧民承令博買，或多致富，而國用亦羨裕矣”[25]324。鄭和下西洋將中外通使活動推向歷史最高峰，并標志著朝貢貿(mào)易體系最終定型。

五、余論

在朝貢體系下，遣使出訪主要是為了宣揚國威，“耀兵異域，示中國富強”[27]7766，保持與各國間的和平交往，建立朝貢貿(mào)易關(guān)系。對于藩屬國，雖然強調(diào)中國的宗主國的身份，但只是在名義上具有統(tǒng)治權(quán)，并非侵略或殖民。這種朝貢體系下的通使活動，在中國延續(xù)達1 000多年。

雖然鄭和下西洋使海外通使活動達至鼎盛，但在經(jīng)濟及社會層面而言，海禁作為明代的一項基本政策，始終貫穿明代前中期，政治層面的通使活動亦漸趨萎縮。隨后的地理大發(fā)現(xiàn)及西方殖民擴張深刻地改變了世界航海局面，中外交通逐漸進入全球化時代，通使活動性質(zhì)復(fù)雜化。東來的使節(jié)，更多地兼具殖民者、傳教士、科學(xué)家的多重身份，茲不贅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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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6176/j.cnki.21-1284.2017.09.011

馬啟亮（1986—），男，廣東省博物館館員，碩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