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如濤
父親七十多歲了,身體漸不如以前,也越來越健忘。父親年輕時就愛嘮叨,從吃飯穿衣到上學上班,每件事都要管、都要嘮叨。小時候,我們姐弟幾個最怕父親開口說話,但他明知我們聽不進去還要嘮叨,后來我們就把父親的叮嚀當做耳邊風,他也沒法。得了健忘癥以后,父親就更加嘮叨了,因為他自己說過的話很快就忘記了。
有一回我在單位玩游戲被領導發現,扣了月度獎金,回家跟妻子說起這事時,被父親聽見了,他說:“都這么大了怎么還玩游戲,要好好工作。”我敷衍似的應了一聲。過了一會兒,父親又說:“小孩子愛玩游戲,你這么大了怎么也玩?可不要耽誤了工作。”晚上正準備熄燈休息,父親又進來說:“我跟你說件事,以后上班不要跟人玩游戲了,別惹領導生氣。”我哭笑不得,解釋說:“爸,不是小孩子玩的那種游戲,是我自己玩電腦游戲。”父親說:“我不管什么游戲,以后不許玩了。”我只好說:“知道了,以后不玩了。”如果我不這樣答應,怕是第二天耳根都不得清凈,他指不定什么時候想起來又要說起。
父親性格隨和、待人寬厚,因此一生交了不少朋友。可幾經搬遷,親友間的距離越來越遠。為聯系方便,我幫父親弄了一個通訊薄,上面都是他以前的同事和朋友的聯系方式。有了這本通訊薄,父親想他們的時候就可以打打電話,得以了解彼此的近況。
但是,父親常常拿東忘西。這天,父親拿著這本通訊薄又開始打電話了。他照著通訊薄撥出了一組號碼,過了好一會兒,老友才接聽。父親拿過聽筒,問老友找誰,老友大概也有些糊涂了,想了一會兒才說:“是你給我打的電話,請問你是誰?”父親說:“我一直守在電話機旁邊,電話響了我才接的,是你給我打的呀!”我恰好從書房出來,告訴父親就是他自己給人家打的電話,父親恍悟似的說:“哦,對不起啊,我忘了給誰打電話了,你等我查查!”父親查了半天也沒有查到,急得只撓頭皮,我笑說:“爸,你直接問對方叫什么名字不就行了嗎?”父親這才明白過來,可那邊已經掛了。
周末,父親要去超市買一臺收音機。在超市門口,碰上我的幾位老同學,我便跟他們聊了起來,我讓父親自己進去買。可一會兒工夫父親就回來了,他不好意思地笑笑,說:“我忘記要買什么了,就回來問問你。”幾位同學面面相覷,我告訴他們父親記性不好,然后告訴父親要買收音機,父親轉身往里進,我怕父親出來找不到我,就說:“爸,我在超市對面的椅子上等你。”
同學離開后,眼看天就快黑了,父親還沒有出來。我趕緊打父親的手機,卻怎么也打不通,進去找了幾圈也沒有找到。我只好打家里的電話,竟是父親接的,我說:“爸,你怎么自己回來了,我還在超市南門等你呢!”父親說:“你在南門口等我啊,我是從北門出來的,沒看見你就打車回家了。”
父親的健忘給生活帶來一些不便,但我們照顧得還算細心,父親的晚年生活也舒心自在。去年我認識一位老中醫,八十多歲了依然精神矍鑠,他養生的秘訣之一就是每天一小杯藥酒。我于是想起父親的菊花酒。剛來城里那幾年,每年重陽節前夕父親都會制作一小壇用菊花、枸杞和蜂蜜泡制的菊花酒,從重陽節開始每天一小杯,差不多能喝個把月。這些年父親年邁,再加上大家對節日都很淡漠,父親也不泡制菊花酒了。
我詢問老中醫菊花酒是否具有保健效果,老先生告訴我,菊花有養肝明目、散風清熱的效果,而蜂蜜和枸杞有補肺益腎、清心健腦之功,非常適合老年人飲用。于是回去后我悄悄制作了一壇菊花酒。重陽節那天上午,我帶父親到公園玩了半天,妻子則做了一桌豐盛的午餐,我將那壇菊花酒從書房里抱出來,掀開蓋子,父親聞了聞,驚訝地說:“這是菊花酒,是你泡制的嗎?”我說:“是啊,我聽說菊花酒可以保健養生,就炮制了一壇,你以后慢慢喝。”
父親喝了兩杯,感覺渾身清爽,眼睛也好像潤澤了許多。菊花酒少了白酒的燥烈,多了幾許菊花的清雅。我又給父親倒了一杯,正準備給自己倒時,父親說:“你就別再喝了。”我笑說:“沒事啊,就讓我陪你多喝兩杯。”第三杯喝完后,父親卻說什么也不讓我喝了,我不解,父親說:“你不是肝臟不好嗎?醫生說你不能多飲酒,每頓最多不能超過一兩,剛才三小杯正好一兩,你不能再喝了。”
我十年前得過乙肝,后來醫生說不要多喝酒,實在想喝每頓也不能超過一兩白酒。可這都是多年前的事了,現在我都忘記了,健忘的父親如何記得?父親說:“你真以為我老糊涂了?我啊,該忘記的忘了,不該忘的我記得清楚咧!”
我倒酒的手停在空中。
唐代詩人白居易花甲之年回首平生,寫了一首題為《偶作寄朗之》的詩,后兩句是“老來多健忘,唯不忘相思。”父親已然古稀之年,老友的聲音早已聽不出來,什么都忘記了,卻不忘兒子的健康。凝視白發如霜的父親,我兩行熱淚悄然滑落。
秋天的懷念
在我近二十年的從教生涯中,有一位老人讓我深深難忘,他就是我班學生小燕的爺爺。
那是一個深秋的黃昏,橢圓形的大利楊葉子鋪了一地。我正坐在辦公室里批改作業,抬起頭,一位六十歲左右的敦厚老人,微笑著、很拘謹地向我走來。我讓他在對面的椅子上坐下,交談中得知,他是我班學生小燕的爺爺。讓我沒想到的是,整潔漂亮的小燕竟是一個父亡母改嫁的苦孩子。
老人是來給孫女補交學費的。他說:“鄰居都勸我別讓女娃上了,可孩子爭氣啊,她弟弟也像她一樣學習好。”老人將目光移向窗外,語氣沉重起來:“女娃說如果考不上重點高中,就外出打工,掙錢供她弟弟上學。”
一年后的一天,秋風秋雨在校園肆虐。我正在教室里上課,感覺門外好像有一個人。拉開門,一位老人憨笑著站在那里,頭發被雨水打濕了,褲腳上也沾滿泥巴,我覺得很面熟,忽然想起他就是小燕的爺爺。
老人神秘兮兮地將我領到樓梯的拐角處,一只手抖抖索索地從懷里掏出幾張百元的鈔票,抽出一張硬塞給我,說是感謝一年來我對孫女的關照。我趕忙推辭,老人解釋說,自孫女上初中后,自己就托人在城里找了一份看大門的工作。每月500元工資,除去吃喝還可余下200元,這些錢就是最近兩個月攢下來的。老人執拗地要我收下,為不再僵持,我假裝收下錢,放學后轉交給小燕,并囑咐了些要好好學習的話。
不知為什么,小燕的成績并未如我所期待和預想的那樣,她漸漸淡出優生的行列。我實在不忍將這個消息反饋給她在縣城奔波勞碌的爺爺。中考成績揭曉后,她的分數僅夠一所農村高中的錄取線。
我想,小燕肯定要外出打工了。因為在農村即便家境不錯的人家,也很少愿意花錢讓女孩子去上希望不大的農村高中的。
然而,小燕爺爺卻費盡周折將孫女轉到一所城關高中,一點怨言都沒有。并把那年正該上初中的孫子也一并轉到城關中學。有一回,我從一條新開發的街道經過,在挖下水道的工人中發現了老人。他擦擦額上的汗珠告訴我,老伴也在工地給食堂打雜,老兩口每月有1000多元的收入,目前生活不成問題,可得多攢點錢留給孫子孫女將來上大學啊,趁現在能干就多干點,再過幾年可能想干也沒人要了。我突然之間眼眶濕濕的。因為還有事,就匆匆告辭離去。
又是天高云淡的秋天。老人孫女孫子都已經大學畢業了吧?不知老人是否已安享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