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火
一個小名叫“麻狗”的鄉下人,中年好不容易娶一“拖油瓶”的老婆,但老婆不久便病故,隨后一直未娶并帶大“拖油瓶”,重要的是,“麻狗”二十年來守候著妻子的墓地。這是《我在夜里說話》(馬平,本文未注明作者小說均出自《四川文學》2016年1-12期)的故事梗概。從這一故事梗概似乎是一好人好事,但是,這一故事文本本身和文本背后,則是一個四川小說傳統的暗喻。四川小說“鄉村圖景書寫”(本文作者不用“鄉土文學”這一術語),是四川小說重要的也是優秀的傳統,同時也是整個二十世紀中國文學版圖里的重要場鎮。從李劼人、沙汀、周克芹,到阿來、賀享雍、傅恒、羅偉章等,在這一鄉村圖景書寫的血脈中,流淌著四川作家對自己鄉村和鄉村人物的熱愛和思考。在這一血脈里,重要元素即是對鄉村題材寫作的堅守。《旋轉的太平壩》(周云和)、《狗頭》(龍懋勤)、《這塊田是我的》(陳水章)、《母親的拒絕》(鐘正林)、《老躬的挽歌》(毛美權)等小說,其題材取自鄉村和鄉村與集鎮的交界,或者取自鄉村與城市相互勾掛的平臺。
由于工業化與城市化在二十世紀后期特別是進入二十一世紀的第一個十年,高速的城市化不僅使得中國的種植版圖與城鄉版圖發生了重要的或質的變化,也使得生活于這個時代里的作家,絕大多數不再生活在鄉村。這一變故,從共時的狀態改變了作家對自己生活平臺的感知與認知。譬如上個世紀末的“新寫實主義”和本世紀初的“底層寫作”都幾乎賴于城市題材,至于日益蓬勃的都市題材的小說,更顯現當下小說創作的市場化走向和讀者需求預期。或者說,在現實主義一脈的總體框架里,鄉村圖景書寫的式微是再清楚不過的文學事件。因此,四川作家對于鄉村圖景書寫的堅守,反而成為中國當代文學版圖里的一件有趣的事(或者說是一件引人矚目的事件)。四川的鄉村圖景書寫,不僅是對鄉村的風物、人文、政治、宗法的某種情景情懷的堅守,同時也是對在這一鄉村現實與鄉村歷史中所形成的價值觀的堅守。在《旋轉的太平壩》里,肖狗兒,一個本可以靠本事活著的人,因權力的介入與宗法的力量,卻舉步為艱地過著日子。當十八門武藝使出不見效時,但最后以誠意獲得了信任。誠意、善良、守成、認死理等,這些由農耕文明以來所形成的價值觀,面對城市化、工業化,特別是面對市場化的過程中,顯然是不適時宜的。市場化講效率講契約,但在中國初期的市場化里卻摻雜著權力和不明的暴力。正因為這些非市場化的因素,使得鄉村政治、文化、經濟以及宗法等都遭遇從來都不曾見過的變更。有一種理論認為,這一狀態屬于現代化陷阱。也就是說,當代表著先進生產力的工業化進入或侵入農業文明時,在帶來生產力進步的同時,卻瓦解了原來鄉村的結構,包括經濟的、文化的、政治的以及宗法的結構。或者說,還瓦解了人心。在這一種可能或已經開時的瓦解里,作家面臨著重要的選擇:堅守,還是放棄?也就是說,鄉村圖景的書寫還有沒有現代意義?顯然,四川的作家選擇了前者。在《母親的拒絕》和《叛徒》(美樺)里表現得尤為明顯。前者,老母親不愿意進城與兒孫們一起居住,后者在一個虛幻的所謂背叛中備受良心的煎熬。這種價值與原來的生活方式里,鄉村原來曾給予鄉人的清澈的小溪、沒有污染的莊稼、四季分明的天氣、春種夏耘秋收冬藏的喜悅、祝生婚喪嫁娶的自然等,被工業文明和高速的城市化褫奪。但是,堅守,并不是固守。因此,堅守,對于四川的鄉村圖景書寫以及鄉村圖景的書寫者來說,除了有可能背負跟不上時代的“誣名”外,對于一位小說家來講,還要承擔敘事不圖創新的罵名。我們知道,二十世紀的中國文學,敘事觀念及敘事技巧的變化,是中國新文學的重要成果和重要組成部分。但是我們看到的卻是,執意地堅守著四川的鄉村圖景書寫的這一傳統,其實表明四川的鄉村圖景書寫的自信,以及鄉村圖景書寫者的自信。重要的是,堅守這一傳統,顯示了書寫者的自覺。從四川小說鄉村圖景書寫的現狀看,鄉村圖景書寫依然具有巨大的空間。也就是說,四川作家對這片土地和這片土地上勞作的人們的關懷與書寫,依然有著巨大的潛力。甚至可以說,四川作家對自己鄉村圖景書寫的堅守,是四川文學的一種品質。
堅守并非抵抗,盡管堅守的本質具有抵抗的意義。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文學,中國的當下畢竟已經從農業文明大踏步地邁進了工業文明或后工業文明。因此,作家生活的、感知的、思考的、表現與表達的,都不會也不可能與這一時代相隔膜。因此,即使在鄉村圖景的書寫里,我們會清楚地看到這一鄉村圖景書寫里面和背后的重要變化,或者說新的文學元素。即在堅守中的張望。《這塊田是我的》里有這么一段敘述:“這當長工確實比在家里干農活強,空著一雙手出去,沒有成本的,四個月凈掙了兩千塊,劃得著,劃得著”。別小看了這一似乎輕描淡寫的敘述,它卻反映了我們當下所處的大時代。工業化和城市化的到來,不僅不以人們的意志為轉移,同時也極大地改變了我們對傳統的認知,以及對由此帶來的新的生活、新的生產方式的認知和敘事。盡管仍然有如不在城里居住的“母親”,但是大多數鄉下人都如蜂子朝王般地涌進了城市,隨后便在城市里生活、讀書、工作、戀愛、結婚、生子……而最終成為城里的第二代第三代(當然不排除他們中間有一些人重歸鄉村,那畢竟不再是潮流和趨勢)。于是,在四川的鄉村圖景書寫里,我們便會經常地看到這一幕:對鄉村以外的世界具體地講就是城里的世界,作不同時期、不同價值觀、不同樣式的張望。四川作家在堅守中,敏銳地發現到了這一鄉村圖景的重大變化。因此,不由自主地或者自覺地去捕捉這一變化,進而以新的敘事方式去書寫這一變化。當然,也包括這一變化中的價值觀的變化。在《這塊田是我的》、《母親的拒絕》、《旋轉的太平壩》里,盡管依然具有農業文明里最根深蒂固的土地意識和土地崇拜,但是,除了擋不住最終在這些地上建起廠房蓋起了樓盤之外,重要的是,世代于此的居民開始有了與原來鄉村生活完全不一樣的新生活。打望新的生活,以及在打望新生活中的人們的諸種情狀,便是四川小說傳統里的新元素,以及由此帶來的新的敘事方式。在《背后》(成都凸凹)、《離開》(姜明)、《高考》(譚偉歌)、《蝶變》(陳新)等小說里顯示出這一趨勢的共同印跡。《四川文學》第5期上同時刊有兩篇關于教育題材的小說即《高考》與《蝶變》。前者主寫老師,后者主寫學生,前者是現有教育體制尷尬中老師之間的糾葛,后寫一社會重要事件給學校投下的陰霾。在這兩部小說里,我們可以看到四川作家在傳統且依然有力量的鄉村圖景書寫里的另外的努力。《背后》與《離開》則以當下的重大社會話題切入。前者涉及反腐,后者涉及城鄉的醫患糾紛。但是兩部小說的著重點顯然不是這些事件的表相,而是在這些事件中的人生百態,以及在這樣一種極為復雜的社會問題面前,人性的復雜面相,以及人性的自我救贖。其實,這兩部小說的書名很具暗喻色彩。前者,在貌式正常的機關常態的“背后”,卻是一塊見不得天的陰暗;而又在這塊陰暗的“背后”,反而能看到人性善良的閃光。后者,在千辛萬苦般地接近了自己要達到的目的時,突然“離開”,卻讓“離開”成為人性復甦的起點;又在“離開”后,社會問題再一次直面了我們。張望,雖然可以說是欲望的代名詞,但是張望于此,我們可以把它看成是對堅守的一種反撥。換句話來講,在這張望中,堅守的母體里生長出了新芽和新枝。無論是題材本身還是敘事觀念,抑或敘事價值指向和敘事文本的變化,已經在這種張望里開啟。而這一態勢,也表明四川小說健步地走向另外一種可能。或者說,與鄉村圖景書寫或并駕齊驅或此消彼長的另外一種書寫樣式和書寫圖景,僅從《四川文學》一年來所刊發的四川作家的小說來看,多元格局已經呈現。
基于此,我們其實還看到了這樣一個事實:《四川文學》2016年作為一個文本來觀察,同樣介于堅守與張望之間。當然,這已經不是本文要說的話題了。
牛放兄臺鑒:
接著再寫幾句。
《四川文學》本年度有兩篇涉及到動物與人的小說,極富寓言性,因為與我討論的“堅守與張望”有些遠,所以沒有論及。幾篇外稿也蠻不錯的,因與我所討論的四川作家無關,所以也沒有論及。另12期的還沒有讀完,稿子要得急,也沒有論及。其實,有幾個短篇很不錯,如盧一萍的《傳說》蔣林的《鏡像》等,與我談中篇無關,所以也沒有論及。不過,四川小說,其敘事模式的單一一直是一老話題,我在這文里是從正面談的,我怕有所傷害。就此再頌冬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