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秋子




農民面對田垅想到的和能夠見到的,是在有限的范圍,下什么樣的功夫,栽種哪種作物,將有怎樣的功用。他想要生產的,離不開他所需要的、社會環境也需要的。在鄉村地界上,農民渴望自己的田園能夠出現驚喜,改天下地干活兒能見識到一點風光。他不愿意做個懶漢對田垅不用心不盡力,再就是不跟那些好高騖遠、凈擺不搭調姿勢的窮酸后生比學趕超。農民得下力,地里的禾苗從農民的苦心、細致、還有智慧中一點點地生長,可待的時日才算有得指望。農民下對了力氣,就能和神奇的土地并相一致,與科學和自然法則和諧不悖,他們日積月累的經驗,也能派上用場。在農民那里,常年實踐形成了須要遵循的土地秩序、勞動道德,在他們的田地里,茁壯的黍糧或菜蔬成為證明。從開春謀劃耕種,到秋收安頓妥帖,可以倚靠的只有土地和精耕細作的農民。
撂荒土地而后想望土地上長出莊稼,正經農民不做這種白日夢。



1
寫作者也無捷徑可以攀援。
寫作者日益增長積蓄,嘗試在文學的土地上耕種出一些好東西。有的往里下力,有的熱心外部經營,還有一些使用改良辦法……勤勞的寫作者耕耘出來的實在東西,確實有些不同反響。
那么,美在哪里呢?
大美若在村莊里,是什么樣子的美?
大美若在文章里,是什么樣子的美?
大美若出在編者的手上,是什么樣子的美?
寫作者算不算農民和土地培育和創造出來的種籽呢?寫作者算不算農民和土地的承繼人和表達者呢?寫作者愿不愿意做供養土地和勞動者的另一種黍糧或者菜蔬呢?


需要掂量寫作者勞作下的文字,回歸到土地的話,是有機的還是無功往返。
一茬一茬的人們耕種、生產,寫作者通過學習明晰事理,是人文思想勞動者,人類靈魂的整理建設者,是在生存的根本方向上負重勞動。
美在實際的地方,美在日常的治理上。而編者,也如農民那樣,知道要什么、做什么;知道美在哪里,然后守望住它。也是春去冬來,往返奔忙。
2
以父親為例。
我父親當年因糖尿病并發癥失明,將近十年時間黑著眼睛,實在黑得煩悶了,絕決地,和我母親發火。有一次竟然摸索著,尋找我母親,朝她的方向生硬地移動,想要打她?我母親這樣理解他帶著憤懣的動作。她說,我父親要是動手打她,她將離開他。
就要接近我母親時,我母親說:你是要動手打我嗎?我父親突然哈哈地笑了,咳,他說,我說嘛,老鄭同志去哪兒啦,半天沒出音聲。
我母親在原地坐著,流出眼淚。
他們如此這般化解著自己艱難的時間。
我父親去世后,我做夢夢見他,他眼睛好好的。今年中秋節回老家陪母親過節,我母親說,你爸爸看不見那些日子多苦啊。
一個平常的人,在平常的苦痛中,創造自己所能有的一點點奇跡。我是說我父親,他是我們家每一個人的。但他的其中一部分苦,通過身邊的人、比如我母親來消化,幫助他完成他的不平常。我母親,也是不平常的。因為他們在苦和愛中共度生活,感受生活的深到之處,見識共度歲月的原本含義。
生活是這樣子靠不平常的人在平常中完成的。
我感覺,每個人都有極不平凡的元素,他們在給出中獲得,在獲得中給出。
我在心里,保存著我感覺到的人們。我的那一點點力氣,是這些真實的人們滋養和給予的。我珍惜日子里的人,珍惜創造日子的人。我有什么資格說這些話呢,我是想,把我感覺到的,給出來。鼓勵自己,也鼓勵別的人。
3


一個好的文學寫作者,面對某一種類或幾個種類的寫作,是準備好了再出發,踏實有序,縱深研修。一個好的文學編輯,面對一棵有望的文學種籽的生長和掘進,傾心盡力,不遺余力地栽培、扶助,讓他們去走適合自己發展的路。文學之道,文學之德,文學之明,文學之力,文學之境,文學之尊,文學之人,在一些文學家身上深刻地顯現出來。文學因而透出光亮,在凝聚光亮中文學具有了哲學高度,具有了歷史與現實的深度、厚度。一個時代的文學,需要堅實的文學家、堅實的文學建設者。辭世的龍世輝、雷抒雁、牛漢、韓作榮等前輩師長,令人傷悲,他們把一些卓越的好東西帶走了,也把許多出類拔萃的好東西留給了后人。細想他們大半生的實踐和蘊積,剔除阻障,撥開云霧,見識真地,把真正好的東西,浸洇了陽光,滲透了人類文明、正義、誠實和創造性氣息的好東西,縷清楚、捧出來,當作文學漫長歷程中的階段性積累,轉交給世人。
文學是人類靈魂長進和張顯的其中一條重要路徑。
文學藝術的根基在哪里呢?我想是土地,和土地的教養。土地上最好的莊稼,應該是人。文學的基本作用,重在教人,做一個什么樣的人;人,怎樣學習去愛,愛自己,也愛他人,包容自己,也包容他人,擔待自己,也擔待他人;怎樣尊職盡責;怎樣創造性地行使生命,這是文學基本的精神形狀。關注內心,誠實自省,直面洞察,穿越局限,創造文學的藝術和藝術的文學,給出人們活著的希望,這是文學的職責和靈魂。真正的文學立足于尊重,而真正的文學家,是人類良知的結晶。
常常感覺到失卻的痛楚。失去長者的痛,失去同道的痛,失去良師益友的痛,失去這個時代能夠發出動靜的旗幟的痛,失去純粹的人們的痛,失去可能傾聽到觸及靈魂、清洗靈魂、建設靈魂的聲息的機會的痛。
文學之旅,任重道遠。
4
三十幾年來改革開放后的生活,有了許多不同,文學受眾不再是吃不飽肚子的人們,文學不再占據絕對位置,而與眾多可供欣賞和娛樂的資質混同起來,文學至此成為被動的存在,僅供一些人選擇,繼續權作他們的精神食糧和勞作理由。其中以文字方式豪邁鋪展、粗陋消費的寫作,部分地消解著文學以往莊嚴、神圣的屬性和擔當……不過這是正常的,自然發展而來的內容和結果。大部分文學從業者能夠理解和面對。
我以為,寫作者也是思想者,是以藝術的形式進行思想,它包含理性思維,也包含感性思維;包含邏輯思維,也包含形象思維。他們發現、發展、探求、描述,以生命的底力、思想的銳利、眼光的獨立和藝術的韌性與覺悟,和生活發生各種樣式特別的關聯。他們應是與泥土連接緊密的人群,自覺地把腳扎進土地,從中深切體察,發現土地,認識和延展土地,尊重自然規律,深刻地聯結歷史和現實,創造性地表達生存的含義和人類發展進步的精神軌跡。他們與哲學家同等重要,因為他們各以自己的方式傳達對于生存的見地和主張,梳理世界、人類生存的本質和行為真相。而寫作者呈現的創作形態更容易為人類所認同和接受。
就文學本身來看,寫作者裝載多少土地上的人和事情,把自己放在什么樣的位置和方向,須要審慎地思量和對待,它決定寫作者書寫出來的東西,能否和更多人相關,能否理解和擔待更多人的生存和更廣闊的事物質量,藉此,愿意閱讀并建立交流互動的讀者我相信也會更多一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