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貞
逃逸者的棲鄉
文/劉貞

我的鄉間生活非常愉快。我適應得很好,看了晨光,也看了星光,聽了雞啼,也聽了蟲鳴。每天的云彩形狀都不一樣,我可以寫無數篇日記來歌頌它。下雨之后必有彩虹,有時候兩架還重疊著。鄰家的孩子們一茬一茬的成長,像竹林里的筍,青春在破土歡唱著。鄉間生活最大的福利是,沒有案牘之勞形。沒有人跟我討論仕途經濟的文章,沒有人教我洞明人心的學問,兩個成年人遇到一起,最常說的不是房價,名校,基金,這些閃亮又高冷的詞,大家會討論菜園里芹菜的長勢,鄰居家小狗之間剛萌發的戀情。玉蘭花苞又萌發了幾個啊,小丫頭們的門牙什么時候長上來啊。鄉間的生活,只是生活本身。
對我這樣一個很少能感受到合群的自大的人,鄉間生活最大的收益反倒是摒棄了復雜。像一枚錢幣的兩面,看你怎么看吧。對我這樣一個看到鷹隼都會發呆,遇到井蓋兒都要蹲下來研究一會的人來說,鄉下已經足夠豐富。
很長時間里,在人群密集等級森嚴比如單位這種龐大的地方,我常常因羞澀而顯得茫然,因笨拙而被誤認為冷漠。我不大明白人家所積極營求的,人家也不太理解我的遲鈍和疏離。所以你知道了,我一向不是個政治上要求進步,生活上團結領導的職工。我是你很容易忽略的,那種溫和的從不發言的持不同意見者。在機構里,保持游離狀態,對我來說是一個比較舒服的姿勢。
一個全無機心的環境是我所向往的,能讓我把自己嵌進去而毫不突兀。我不用費心潤澤我的說辭,校正我的笑容,練習我舉手的姿勢,對方也無須容忍我的遲滯、不合時宜的倔強、干癟的應對和綿長的沉默。對于一個有寫作經驗的人來說,報告書、計劃表、總結是我最不擅長的文體。我非常懷疑這一類產生就意味著速朽的東西,有什么實際的意義,你知道,我們都是拷貝上一年的,然后提醒自己改掉日期而已。我會花費很長的時間,去預習和演練一個我不大想打的電話,我要怎么開口,對方會有什么樣的回應,那么我又要如何應對,弄得自己非常困擾非常疲憊。如果幾經心理建設,撥通了這個電話,居然對方沒有接,我如蒙大赦,然后開始新一輪的糾結。所以我想,我是不適合集體社會生活的。我是有社交障礙的,那種loser。開會的時候,我的反骨會噌噌的長,我會覺得把大家圈起來聽這些套話有什么意義呢,好比一種賦稅,一種精神上的納貢,一種溫和但持久的盤剝。與其這樣度過曖昧不明的兩小時,我不如在我的沙發上望著南山,任時間奔放的流逝100分鐘。
當然這是一個弱項,一種缺陷。為什么你不能和大多數人一樣同呼吸共命運,感受到社會生活的愉悅和職業生活的快樂。我覺得真正和我職業有關的部分,我是快樂的,但是很可惜,那個只占我們職業生活的邊角料。世界歡迎了解規則遵從紀律的人,他們在機構里如魚得水,像一顆完美的鉚釘,堅定愉快團結活潑,和整個機器和諧共振。有時候我會羨慕他們,那么怡然,大部分時候,我珍惜我的焦慮和不合群。
所以毫無意外。我在中年,過上了我喜愛而擅長的生活,我很愛看草,很愛看花,喜歡雨天也喜歡雪地,喜歡孩子也喜歡廚房,我喜歡和鄰居媽媽們聊天,看老人和小狗散步。我能從中看到愛和祝福。我想鄉間生活,給了我真正想要的。它重建了我對很多事情的信心,我們是可以擁抱踏實的生活的,我們有信心贊美并擁有親切的美好的誠實的生活。
作為一個漸漸上了年紀的人,常常被誤認為掌握了某些生活智慧,有人特別是從前的學生問我要怎么生活,要不要拋棄現在的工作,離開城市,去鄉下。我沒辦法回答。我只有個人化的經驗,而我們每個人具體的困境都不同。我只能說,我比以前任何時候都快樂,我非常喜歡我的生活,從節奏到內容,從清晨到日暮,但我不建議別人也這樣,沒有哪一種生活方式是別人能硬銷給你的,你要求教的恰是你自己。同一片地里面,有種了五年的香菜,但是仍然沒有豐收,而胡蘿卜在瘋長。有些人跟物種適應鄉間,有些就是不行。我猜很多抱怨都市生活很累生活像高架一樣嘈雜的人,在抱怨之后會懷抱熱忱繼續投入,因為抱怨也是熱愛的一種表現。
但是我不覺得你要忽視你的焦慮。人應該有一段是為了愛和希望而生活,這一段時間,并不僅僅局限于童年。
找到自己理想的生活方式,需要一點勇氣,一點舍棄的智慧,一點神給的啟示,一點分辨孰輕孰重的技巧,和愛自己的信心。
你的命運怎么找上你的,你一定給了它很多暗示。
摘自《南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