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立功



唐人韓愈曾作有《送鄭尚書赴南海》一詩,詩曰:
番禺軍府盛,欲說暫停杯。
蓋海旗幢出,連天觀閣開。
衙時龍戶集,上日馬人來。
風靜鶢鶋去,官廉蚌蛤回。
貨通師子國,樂奏武王臺。
事事皆殊異,無嫌屈大才。
這首詩中的“衙時龍戶集,上曰馬人來”一句常被學者們引用。詩中“上曰”又名“朔曰”,即農歷每月初一,很容易理解。但對于詩中的“衙時”,學者們多語焉不詳。陳永正先生編注的《中國古代海上絲綢之路詩選》雖收錄了這首詩,但并未對“衙時”進行解讀。清人褚人獲輯撰的《堅瓠集》一書中,有對“衙時”一詞的解讀:
市井之區,交易之地,其名各省不同。南方謂之牙行。牙本作互,以交互為義。互字似牙,因訛為牙。牙音似衙,又訛為衙。昌黎廣州詩云“衙時龍戶集,上日馬人來。”是也。
在褚人獲看來,“衙時”為“牙時”之訛。“牙行”為“交易之地”,“衙時”則為“交易之日”,類似于以前縣城的定期集市。
筆者認為,褚人獲對于“衙時”的解釋看似合理,但事實上經不起推敲,因為這種解讀脫離了韓愈詩中的語境。韓愈詩中的“鄭尚書”即鄭權,唐穆宗長慶三年(823年)為刑部尚書兼御史大夫,同時任嶺南節度使。所以韓愈才會在詩中說“番禺軍府盛”。如果“衙時龍戶集,上日馬人來”說的是龍戶和馬人前來集市上交易物品,顯然與上下文語境不符。
既然“衙時”不是“交易之日”,那究竟為何意?宋人劉克莊在《通唐經略》中,也有關于龍戶和馬人的記載:“龍戶馬人競來衙謁,蚌胎翠羽暫免搜求。”其中的“龍戶馬人競來衙謁”一句有助于我們理解韓愈詩中的“衙時”和“上日”的具體含義。
劉克莊《通唐經略》中的“衙謁”即“到府衙拜謁”之意,應即韓愈《送鄭尚書赴南海》詩中的“衙時”含義。由于龍戶和馬人沒有土地,朝廷于是規定他們以上交“蚌胎翠羽”的形式來承擔賦稅。唐代詩人王建曾作有《海人謠》,其中就有“采珠役象為歲賦”
的記載,指“海人”是以“采珠役象”的形式來承擔賦稅。劉克莊《通唐經略》中的“暫免搜求”其實就是暫停征收龍戶和馬人的賦稅之意。
龍戶和馬人都是廣東濱海地帶的居民。宋人朱翌在其所著《猗覺寮雜記》一書中,將龍戶等同于“蛋戶”。南宋人曾三異在其《同話錄》一書中曾提及韓愈的《送鄭尚書赴南海》一詩,并介紹了馬人的來歷:
昌黎廣州詩:“衙時龍戶集,上日馬人來。”馬人,乃馬援所留人種也,若龍戶,往往以為晝戶而無明文。
曾三異的觀點很明確,即認為馬人是漢伏波將軍馬援所遺留下的兵士。文中“若龍戶”一句說明了馬人與龍戶的相似性,“往往以為蛋戶”則說明至少到南宋時,人們已經因為“無明文”而常常將其與“蛋戶”混淆了。
對于龍戶,明人王世貞在《宛委余編》中說得更具體:
龍戶,在儋耳、珠崖,其人目睛皆青碧,善伏水,蓋即所謂昆侖奴也。
可見,龍戶是水上居民。那馬人又居于何處呢?顧炎武在《肇域志》一書中也說得很明確,馬人是“散居峒落中”的:
馬人,本林邑蠻,從伏波流寓,后隨眾來附者也。始十戶,后蕃衍至三百,皆姓馬。其人深目豭喙,散居峒落中,獻歲時至軍府聽令,猺撞不與同群。
“散居峒落中”一句表明馬人并非水居,而是陸居。這顯然與曾三異在《同話錄》中所說的“若龍戶”說法不同。
筆者認為,馬人應為陸居,而非水居。但從“采藤捕蠣”為其生計方式來看,馬人應該是濱海的陸地居民。
在唐之前,龍戶和馬人尚未納入中央王朝統轄。唐前期國力強盛,朝廷不僅將龍戶和馬人納入統轄范圍,而且建立了龍戶和馬人定期要到當地府衙拜謁的制度,“上日”即農歷每月初一,“衙時”應為龍戶和馬人到當地衙門拜謁的具體時間。
事實上,明人鄺露在《赤雅》一書中也有關于馬人定期到當地府衙拜謁的記載:
馬人,本林邑蠻,深目豭鼻,散居峒落,獻歲一至軍府聽令。
“獻歲一至軍府聽令”一句表明,直到明代官府還要求馬人每年都要到“軍府”(應為地方官的府衙)報到一次,聽候命令。對馬人如此,對龍戶也應該有類似要求。韓愈詩中的“衙時”其實就是龍戶“定期到府衙拜謁之時”,這反映了中央王朝對廣東濱海水上居民加強控制的企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