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成龍
新書評介
政治哲學之“馬克思方案”的多維闡釋
——評李佃來《馬克思的政治哲學:理論與現實》
李成龍
馬克思創立的學說具有劃時代的變革性和百科全書式的豐富性,實踐主題的變換需要我們根據其學說的內在原則把它的當代在場性揭示出來。隨著羅爾斯 《正義論》的發表和市場化改革的推進,政治哲學成為學術研究的熱點。為打破自由主義政治哲學的話語霸權、回應中國市場化改革中遇到的難題,亟需顯明馬克思政治哲學的時代價值。武漢大學哲學學院李佃來教授的新作 《馬克思的政治哲學:理論與現實》 (人民出版社2015年12月出版) (以下簡稱李著)是這方面的精品力著。該書借助馬克思哲學這個理論的顯微鏡與望遠鏡深入時代的深處,既洞穿了自由主義政治哲學的重重迷障,又完整而準確地呈現了政治哲學的 “馬克思方案”及其獨特的個性與內涵。全書體大思精,充滿真知灼見,讀來讓人深受啟發。
開展馬克思政治哲學的研究首先碰到的問題是,馬克思有沒有自己的政治哲學?施特勞斯把政治哲學規定為 “關于善的知識”,揭示了政治哲學的一般規定性,即政治哲學追求的是應然的理想狀態,關涉的是規范性問題。根據這一立場,馬克思的政治哲學也只有在規范性的地基上建構才具有合法性。為此,李著一方面從道德理論的角度挖掘馬克思哲學內具有規范性和倫理性的內容,以此鋪設馬克思哲學的規范性基礎;另一方面通過分析馬克思哲學的實踐概念的歷史腳本和政治向度,得出馬克思哲學扎根于政治哲學的問題域中的結論,從而論證了馬克思政治哲學的合法性。
近代以來,世界歷史的根本性事變就是商品經濟逐步取代自然經濟并塑造了與之相適應的社會形態、政法制度、文化風習和意識形態。古代以宗法血緣為紐帶的家長制社會,被以勞動、需要和交換的體系為紐帶的市民社會取代了。政治國家逐步擺脫了宗教的神圣外衣而顯示出了世俗的本質。在市民社會中,人們不再像古代人一樣把目光投向超感性的世界,以追求德性的生活為高尚,個人的感性欲望、自然需要、對財富的占有和追求幸福的權利都得到了充分的肯定。過去被宗教神話、政治高壓和血緣關系所掩蓋著的個人的權利與自由問題被凸顯出來了。天賦人權、民主自由、公平正義等價值觀念不斷地被宣說,成了意識形態中的強勢話語。近現代政治哲學就是對這一時代性的裂變高度自覺并整體性反思的產物。因此李著認為,近代政治哲學的問題可以集中概括為 “對個體權利與個體自由的承諾”和 “對普遍利益與普遍價值的追求”兩個方面。這兩個問題在道德上反映為申張個人權利的隱性道德和尋求公共利益的顯性道德的兩種不同訴求。而馬克思道德哲學的個人向度和社會向度分別對這兩種道德的核心要旨做出了獨特的解答,從而奠定了馬克思哲學的規范性。
李著還從探究馬克思實踐概念的政治哲學向度,把整個馬克思哲學置于作為近現代政治哲學的母體與載體的市民社會的歷史場域中。作者在第二章中批評了把實踐概念抽象化和本體化的做法,通過考證經典文本得出實踐概念的歷史載體是市民社會的結論。在作者看來, “政治哲學家們精心構建的現代權利體系中最核心的東西,就是市民社會中因占有和分配財產而來的所有權”, “現代政治哲學實際是在市民社會的地基上來予以立論的”。既然現代政治哲學的始原性和本質性問題是在市民社會之中,而馬克思的實踐概念又是扎根于市民社會的,那么可以推斷出,作為馬克思哲學體系核心概念的實踐是系之于政治哲學的了。作者通過考察作為實踐之重要形式的勞動概念的政治哲學意蘊來說明這一點。作者認為,洛克在 《政府論》中把勞動確立為所有權的起點就已經從政治哲學的角度理解勞動概念了,而馬克思正是自覺地按照洛克的思路理解勞動范疇的。馬克思在 《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對異化勞動的批判,以及在 《資本論》及其手稿中對剝削問題的撻伐就是例證。作者在第五章梳理了馬克思市民社會理論的兩種邏輯,直截了當地挑明馬克思從 “市民社會開引政治哲學”的理路,并初步勾勒了馬克思政治哲學的面貌。并在第二十章中把市民社會問題作為推進馬克思政治哲學研究的基礎性理論問題,認為只有充分理解市民社會問題才能實質性地開展馬克思的政治哲學研究。
馬克思哲學與自由主義哲學是根本對峙的,因此在開展馬克思政治哲學研究時就必須意識到二者的分殊。以羅爾斯為代表的自由主義政治哲學是通過權利和自由的概念推演而證成的。而馬克思展開政治哲學有著自己獨特的生成邏輯。因此,李著認為,要把握馬克思政治哲學的實體性內容,必須“本著自覺的劃界意識”, “擺脫自由主義范式的隱在束縛”。
首先,李著揭示了馬克思政治哲學內在邏輯的獨特性。有學者認為,唯物史觀對事實性與必然性的強調消解了正義,壓縮甚至取消了政治哲學的生存空間。李著則證明了歷史唯物主義與政治哲學是內在地會通的,歷史唯物主義并不排斥正義。就理論源流來看, “歷史唯物主義大概是近代以來政治哲學所遵從的基本開展路徑的最徹底形式”,因為它賡續了自霍布斯、洛克以來政治哲學從社會到國家、從經濟到政治的生成路徑,并把這種邏輯推向了最高點。不過,政治哲學問題在唯物史觀中呈現出了與自由主義政治哲學不同的面貌。李著指出,自由主義政治哲學家拘執于市民階層的經驗性思維,從自然的、抽象的、無差別的、原子式的個體出發,引申出天賦人權、公平正義、理性國家等概念,并進一步建構自己的政治哲學體系。而在唯物史觀的視域下,人不僅是一種自然存在物,更是一種社會存在物;自然人有基本的權利與需要,但作為自然存在的人總是在一定的社會政治經濟結構中;市民社會中個人與群體、特殊與普遍的沖突歸根到底反映的是社會階級結構的沖突,而不是自然人之間的競爭。因此,李著認為馬克思的政治哲學一方面肯定人的自然權利,另一方面主張,要破解自由主義政治哲學中特殊利益與普遍利益相互矛盾的難題必須轉向對社會制度結構的審視,批判支配市民社會的生產關系。就理論形態而言,在馬克思的政治哲學中, “政治哲學理論與一般社會批判理論和歷史哲學理論相互纏繞”, “社會階級、權力關系、所有制以及生產關系”, “這些從西方規范性政治哲學視角來看是 ‘非政治哲學’的問題”成了 “政治哲學理論得以展開的根本載體”。
其次,李著指出了馬克思政治哲學文本的獨特性。以唯物史觀為理論支點的馬克思政治哲學落歸于在具體的歷史情境中對具體生產關系和社會制度進行歷史性批判。這一批判是在政治經濟學批判中本質性地展開的。因此,作為馬克思政治經濟學批判的典范性成果, 《資本論》無疑是馬克思政治哲學的標志性文本。但長期以來,人們把 《資本論》理解為 “以事實為邏輯主線的敘事性文本”,它“闡述了規律性的東西和客觀性的法則”,而無關于“道德、正義等的基本判斷”。這就面臨著詮證 《資本論》規范性的難題。李著從 《資本論》的敘事方法論入手,巧妙地排除了這一障礙。作者指認,《資本論》采用了 “從抽象到具體”的研究方法,它是以辯證法為敘事邏輯和表達方式的,而辯證法的優越性表現在: “能夠確保邏輯概念不至于淪為實存世界沒有批判精神的 ‘隨從’和 ‘奴仆’,因而便能夠為邏輯思想開拓出批判與重構現實的充足空間”。這樣馬克思通過辯證法把包含價值性和理想性的規范性酶素灌注在 《資本論》中并使之發揮統攝性作用。李著還提煉出 “基于平等的正義”的概念以區別于自由主義政治哲學的 “基于權利的正義”,并把它視為 《資本論》的根本邏輯,其理由是:基于唯物史觀的政治哲學的落腳點是對生產關系和社會制度的批判,而 “從平等的原則出發,可以比較真實地看到社會關系層面上的問題”。
近代以來,政治哲學的主題是個體層面的人的權利與社會層面的公共的善。但無論是自由主義政治哲學所理解的個人的權利還是他們所理解的社會層面的公共的善,最終都落歸于個人的所有權。即使是自由這個崇高的價值,也幾乎與權利等同,從而降格為依附于物性的東西。可見,自由主義政治哲學全然是以所有權這個物性的價值為核心來言說的。李著認為,馬克思政治哲學毫無疑問也關注人的權利與自由,但其言說的立場和方式都有了質性的變化。
首先,李著指出維護個人的權利是馬克思政治哲學在現實性層面的主題性內容。在市民社會出場的大背景下,近代的政治哲學家無不對個人的權利尤其是財產所有權給予肯定。以財產所有權為核心的權利體系是政治哲學的基本內容。馬克思早年對權利的批判讓人們誤以為馬克思是否定政治哲學的權利原則的,其實不然。馬克思并不認為權利本身就是消極的東西,他只是認為以財產私有制為前提的權利實際上會導致權利普遍無法實現。因此,馬克思對權利的批判根本的是批判權利的資本主義形態和權利的社會歷史基礎。站在無產階級的立場上,馬克思肯定了個人所有權原則。在 《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馬克思就指出工人應該占有自己的勞動成果,但異化勞動卻使得工人的勞動產品屬于資本家。馬克思批判了資本的所有權但肯定了勞動者的所有權。在 《雇傭勞動與資本》中,馬克思意識到勞動力價格與勞動價值之間不對等所隱含的剝削關系。在 《資本論》中,馬克思全面揭示了在資本主義生產條件下,工人的活勞動被對象化勞動所占有而導致工人不能占有自己產品的荒謬。由此,李著認為馬克思并不排斥所有權的問題,相反對所有權的確認也構成馬克思政治哲學的基本內容。李著還從馬克思的需要理論入手確認了馬克思對個人所有權的肯定,因為 “人的自然需要” “蘊含著現代人以財產權為核心的權利體系”。既然馬克思肯定人的自然需要,且認為 “以人的自然生存權利為支點的道德問題,才是道德的 ‘根’問題”,那么他就不可能否定個人所有權。李著還指出:“依托于 ‘個人所有權’的原則,馬克思甚至于提出了在未來共產主義 ‘重新建立個人所有制’的想法。”確認所有權就內在地蘊含了分配的問題。分配正義是近現代政治哲學家展開正義論述的主要維度。按勞分配或者貢獻原則,又是大家承認的黃金規則和重疊共識。然而在 《哥達綱領批判》中,馬克思批判了貢獻原則。馬克思認為,在個人稟賦和家庭背景等多方面因素存在差異的情況下,按勞分配將導致結果的不公平。在他看來, “人們的頭腦和智力的差別,根本不應引起胃和肉體需要的差別”。馬克思這種徹底平等主義的追求導致人們認為馬克思的政治哲學不存在分配正義的內容。李著認為這是一種誤讀,理由在于馬克思是站在按需分配的高度批判按勞分配的正義原則的。事實上,在還沒有達到按需分配的歷史階段,馬克思是肯定按勞分配的,即使在共產主義的初級階段,馬克思仍然肯定按勞分配的原則。馬克思曾說過:按勞分配“在經歷長久陣痛剛剛從資本主義社會產生出來的共產主義社會第一階段,是不可避免的”?。
其次,李著指出了實現人的自由而全面的發展是馬克思政治哲學在超越性層面的主旨性言說。在公共的善方面,馬克思不像自由主義政治哲學家那樣補入外在于個人的社會性原則并以之為導引指向公共的利益。馬克思認為人就是處于一定社會經濟關系中的人,社會與個人的矛盾是社會經濟結構內部矛盾的產物。化解這種矛盾的辦法是走向制度的批判,最終指向的是人的解放。近代自由主義政治哲學家在市民社會的限度內,以所有權為基點來開辟政治哲學的研究路徑,這決定了他們發展的正義概念及自由、權利、義務等概念,都與商品生產及物質財富相對應。在馬克思看來,這種 “物性”結構基礎上的政治價值是單調和貧瘠的,不足以表現人的生存的豐富性與創造性。李著認為,馬克思超越了市民社會的限度,以人類社會為立足點,從總體性范式出發理解現代社會政治價值,批判 “以物的依賴性為基礎的人的獨立性”,祈求實現人的解放,實現人的自由而全面的發展,以達到 “自由個性”的境域。這是馬克思政治哲學的最高價值。這種價值具有超越性的一面,是一種理想性的觀念,具有厚重的精神祈向和深長的形而上學意味。這仿佛是對柏拉圖的以德性追求為目的的政治形而上學的回歸,但卻是在新的歷史地基上實現的回歸,它有著比柏拉圖政治哲學更為豐富的內容。馬克思的名言 “光是思想力求成為現實是不夠的,現實本身應當趨向思想”的意旨,在這里得到了完全的體現。
李著認為,在馬克思政治哲學的兩個主題的關系上,人的自我實現是一個超越了物權的高位正義范疇,而肯定人的權利的現實性主題對應的是低位的正義范疇;沒有低位的正義做基礎,高位的正義將成為海市蜃樓;而 “高位的正義雖然超越了低位正義原則,但并未消解后者,而是對其進行了提升與轉化”, “使人的基本權利在內涵上變得更加豐厚”,獲得 “一種更具思想穿透力的理解”。兩個主題的正義內涵相互會通與助長,共同構成了一個多層次、多維度的充滿張力的辯證體系。
近年來中國馬克思政治哲學研究的開展,固然是受到國外政治哲學研究的啟發,表現為馬克思哲學研究的創新追求,但更重要的原因是中國市場化改革對政治哲學的強烈呼喚。李著認為: “只有深刻把握當代中國社會改革進程中政治生活的本質以及與其本質相切合的價值觀念,進而確立起 ‘中國問題意識’,我們才有資格進入馬克思政治哲學這一學術領域”,即樹立中國問題意識、回答中國問題是構建馬克思政治哲學當代性的現實路徑。
首先,以中國問題為核心是建構馬克思政治哲學當代性的動力。建國初期經濟社會建設的彎路和世界發達國家的發展經驗讓改革開放后的中國選擇了市場化改革。可人們對市場經濟的本質的誤讀導致了 “姓資姓社”的爭論。在具體實踐中,財產所有權、分配方式等與群眾利益息息相關的問題也提上了必須科學解答的歷史日程。然而由于沒有擺脫革命的話語和語境,沒有正確認識到馬克思哲學是以政治哲學為底蘊的,過去人們在對馬克思主義的解讀中沒有為上述問題的科學解答留下空間,從而讓自由主義政治哲學的解釋到處流行,嚴重混淆了人們的視聽,對經濟社會的穩定和發展造成了不小的干擾。因此,迫切需要從馬克思主義政治哲學的角度準確回答這些關乎群眾利益、關乎市場化改革方向性問題。這種現實性的訴求無疑是建構馬克思政治哲學當代性的動力。
其次,以中國問題為起點是重構馬克思政治哲學當代性的路徑。立足于時代和現實問題去解讀前人的著作是學術創新的重要經驗,以中國問題為起點重釋馬克思政治哲學是構建馬克思政治哲學當代性的基本路徑。這包含兩個方面: “重構馬克思政治哲學理論”和 “開發馬克思政治哲學之當代性思想資源”。重構馬克思政治哲學理論,指的是 “根據從屬于當代中國的起點性問題,來梳理、構建在馬克思文本中并未直接存在的理論學說,從而使馬克思的思想向當代性敞開”。開發馬克思政治哲學之當代性思想資源,指的是 “走出局限于馬克思政治哲學自身的既定評價系統,使其理論申說所包藏的內涵開引為今天的啟示,從而在一種歷史的開放性中來確證馬克思政治哲學的意蘊與價值”。
最后,重釋馬克思政治哲學是讓馬克思政治哲學走向當代的重要步驟,但更關鍵的是要圍繞 “當代中國的現實關切與理論創構,……環繞當代性問題,建構馬克思主義政治哲學新話語,發展馬克思主義政治哲學新形態”。作者指出了圍繞中國問題建構中國化馬克思主義政治哲學的兩個需要注意的問題。一是在理論語境方面,馬克思的政治哲學建構是在 “剝削”及 “批判剝削”的語境下提出的,但當代中國社會的不公平有著非常復雜的非制度性因素,因此中國馬克思政治哲學的建構需要實現語境的轉換。二是在理論言說方式方面,馬克思的政治哲學訴諸的是革命與批判,而在當代,革命的話語日漸式微,政治哲學的規范性在凸顯,這無疑是構建馬克思政治哲學當代性需要考量的。且馬克思是把政治哲學托載在唯物史觀的理論平臺上的,這固然讓馬克思的政治哲學更能深入歷史,但也造成了其規范性意涵被包裹甚至被窒息的后果。鑒于此,李著認為, “似乎應當與歷史唯物主義形成相對劃界,并建立起完善的理論結構和問題域”。
綜上,李著從上述四個方面為馬克思政治哲學的合法基礎、理論平臺、豐富內涵及當代在場作了深刻的闡釋。此外,作者還從思想史的角度定位了馬克思政治哲學的兼顧現實性與超越性的獨特理論傳統,從方法論的角度揭示了馬克思政治哲學所賴以挺立的歷史主義方法和總體性的視域。這所有的努力多維度地刻畫了馬克思作為政治哲學巨擘的形象,深度地回應了學術界圍繞馬克思政治哲學的紛爭及改革實踐的關切,極具理論價值和現實意義。
(責任編輯 胡 靜)
李成龍,湘潭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湖南湘潭,4111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