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保杰
(山東大學 外國語學院,山東 濟南 250100)
城市歷史與空間政治
——《天使之河》中的洛杉磯
李保杰
(山東大學 外國語學院,山東 濟南 250100)
城市的形成和發展與空間的再生產密不可分,是空間政治的集中體現。南加州墨西哥裔作家阿里漢德羅·莫拉利斯的小說《天使之河》以洛杉磯河和洛杉磯城的歷史變遷為主線,采用家族小說的敘事方式,講述墨西哥裔里奧斯家庭和白人凱勒斯家庭的悲情故事。小說人物從農民到城市居民的身份轉變同洛杉磯的都市化進程相平行,不同文化群體的沖突整合和相互適應在物理空間的規劃與分割中展開。歷史書寫和空間政治之間的張力凸顯出歷史小說的社會歷史價值,文化差異和種族政治的表達在當今奇卡諾文學中具有現實意義。
城市歷史;空間政治;阿里漢德羅·莫拉利斯;《天使之河》
阿里漢德羅·莫拉利斯(Alejandro Morales,1944-)是當代奇卡諾文學界的重要作家和學者,勤勉于文學創作和研究,曾獲得2007年度的“路易里爾獎”①。他在小說創作中一直專注于歷史題材,著重于書寫墨西哥裔美國人的歷史,用他本人的話來說,就是實現“文學虛構和歷史題材的結合”②。莫拉利斯的歷史題材小說以歷史為基礎,書寫的是過去,觀照的卻是當下,甚至是未來。同時,他將現實主義手法和奇幻手法結合,將拉美裔群體的社會歷史和心理訴求置于不同的時空維度內,多角度展現歷史題材,具有典型的奇卡諾文學特色。
拜厄特談及歷史小說創作之動因時說:”寫作歷史小說的強大動因之一,是書寫被邊緣化的、被遺忘的、未留下記錄的歷史的政治欲望”(拜厄特,2016:14)。這種闡釋有助于解讀莫拉利斯的歷史小說:作為奇卡諾文學的一部分,這些歷史小說的立足點是墨西哥裔/拉美裔文化,解構權威和重構自我是書寫之根本。
莫拉利斯2014年的小說《天使之河》(RiverofAngels)便是一部這樣的作品。它以洛杉磯河和洛杉磯城市的歷史變遷為主線,描寫有著不同種族背景的兩個家庭的故事。通過分析莫拉利斯歷史小說的政治表達和《天使之河》中洛杉磯都市化的空間政治,可以看出城市歷史的文本化不僅僅是城市歷史的書寫,同時也反映了種族、階級和文化取向等意識形態要素。
阿里漢德羅·莫拉利斯是當今奇卡諾作家中成就卓著的一位,是加州大學歐文分校拉蒂諾/奇卡諾研究系的教授。莫拉利斯出生在洛杉磯市北部蒙特貝洛(Montebello)的墨西哥家庭,父母都是墨西哥移民。他的父親曾經在西蒙斯三號磚廠(Simons Brickyard No. 3)工作,阿里漢德羅就是在那里出生、成長。阿里漢德羅·莫拉利斯的大部分時光都是在南加州度過的,他對洛杉磯地區非常熟悉,并且感情深厚,可謂土生土長的洛杉磯本土作家。在2007年路易·里爾獎的頒獎典禮上,馬里奧·加西亞在頒獎詞中對莫拉利斯的成就給予了很高的贊譽,稱他是“奇卡諾文學創作中真正的領導者,以卓越有力、富有創造性的方式書寫奇卡諾經歷”(Garcia,2007)。這個評價準確地總結了莫拉利斯作品的特點——他的小說幾乎全都取材于歷史,氣勢恢弘、場景壯觀、人物復雜,沒有浮夸的標簽,不嘩眾取寵。他力求通過文學想象去補充幾乎被遺忘的從前,通過文學敘述揭開塵封的過去,將墨西哥裔美國人的歷程呈現出來。
作為洛杉磯本土作家,莫拉利斯把書寫的重心放在了他最為熟悉的這片土地上。他的小說大多以南加州為背景,描寫加州墨西哥裔美國人的歷史以及這片土地的發展變革。第一部英語小說《制磚人》(TheBrickPeople,1988)是家族歷史小說,取材于阿里漢德羅“父母的移民經歷和文化適應體驗”,講述奧克塔維奧·雷韋爾塔斯和娜娜·德里昂(分別以阿里漢德羅的父母為原型)在20世紀初逃離墨西哥革命的戰火,到加利福尼亞尋找生計。他們在磚廠相識、相戀,經過多年的奮斗,“到50年代終于在美國安下家的經歷”(Gurpegui,1996:10)。小說還追溯南加州洛杉磯等地從19世紀末到20世紀中期的都市化進程,“時間跨度是從19、20世紀之交到第二次世界大戰,描繪了南加州從農業社會到工業化的轉變”(Kaup,2000:159),還有墨西哥工人爭取合法權利的斗爭。
《布娃娃瘟疫》(TheRagDollPlague,1992)被普遍認為是帶有拉丁美洲“魔幻現實主義”色彩的作品。它將現實主義、歷史敘事和奇幻敘事(fantasy)融合在一起,充分運用了墨西哥文化中的靈性要素(spirituality)和民間醫術(curanderismo)的文化象征,帶給讀者一種“巴洛克式的,甚至是荒誕不經的審美體驗”(Franco, 2005: 375)。馬丁-羅德里格斯認為,該小說將“文化多元混雜、跨國主義、盤根錯節的多重身份、殖民主義和后殖民主義、中心和邊緣、文化繼承和文化創造等”雜合在了一起(Martin-Rodriguez,1996:96)。王守仁將敘事形式同主題研究結合起來,認為“《布娃娃瘟疫》以科幻小說形式表現墨西哥裔美國人對美國的幫助”(2006:51)。的確,這部作品的敘事打破了傳統的時間序列,以跨越四個世紀的廣闊視角,將不同的時間、地點和人物,用后現代主義的手法拼貼在一起。但是,小說的基本格調是政治性的,“瘟疫”貫穿小說的三個部分,其根源是歐洲殖民者對美洲土著人的壓迫和奴役,以及殖民統治、物質主義和寡頭政治對人類自然生態和社會生態的破壞。這些解讀都有助于了解莫拉利斯的歷史小說創作風格。
莫拉利斯的歷史小說體現了學院派的嚴謹縝密,也透露出浪漫主義者不羈的想象力。作為學者出身的作家,他的創作具有學術研究的嚴謹風格。在書寫之前和書寫過程中,他都要做大量的考證和實地調查,收集的材料往往是小說手稿的數十倍。所以,在重要的時間、地點和事件方面,他的小說都盡量忠實地呈現當時的情景,使得作品帶有了紀錄片般的“真實性”。然而,無論有多少史料支撐,這些作品畢竟是小說,虛構性是其核心特征。同時,作為文學研究者和批評者,莫拉利斯深諳藝術虛構和文學審美在文學創作中的核心作用。因此,他的歷史小說往往“要求讀者在歷史、非/現實和虛構敘述之間進行權衡”(Jiron-King,2007:25)。對于歷史題材,他曾經跟筆者解釋說,“我是在戲說歷史”。在他的理解中,“歷史”實際是一個個獨立的“史實”,時間、地點和人物等都是各自相互獨立的存在,其中的細節,即連接這些史實的人物和事件,都已經無法復制。正如拜厄特所說,“一切解讀都無所謂好壞——真相是一種毫無意義的概念,所有敘事都是有選擇性和扭曲的”(拜厄特,2016:13)??梢?,莫拉利斯通過文學想象和創造性的書寫方式,將虛構的人物或情節填充到這些歷史節點之間,將歷史的真實和小說的虛構進行有機的結合。
無論手法多么奇幻、情節多么紛繁復雜,莫拉利斯歷史小說的主題大都可以歸結到墨西哥裔和非墨西哥裔的交鋒,諸如西班牙文化、美洲土著文化和盎格魯-美國文化的相互適應,以及在歷史框架下墨西哥裔美國人的政治訴求。因此,文學創作帶有族裔特征和文化差異等意識形態要素,歸根結底是政治性的。
莫拉利斯歷史小說創作的手法和動因都可以在《天使之河》中得到呈現,文學書寫的政治性具體體現為物理空間的再生產,歷史敘事勾畫出社會歷史視野下的洛杉磯發展圖譜,現實主義手法和魔幻現實主義手法交相使用來展現現實的不同層面。
《天使之河》是以洛杉磯為背景,通過文學性的想象和虛構,描寫100多年以來城市的發展和人們生活的變化?!疤焓怪印币庵嘎迳即壓?,因為“洛杉磯”在西班牙語中的意思就是“天使”,所以洛杉磯城的原義為“天使之城”。小說之所以通過洛杉磯河作為象征、追溯洛杉磯城市的歷史,就在于河流對城市發展發揮了重要作用,“如果沒有洛杉磯河,這座同名的城市根本不可能屹立在這里;如果沒有這條河,這座城市根本不可能存在”(Deverell,2004:93)。按照作者莫拉利斯的話說,小說最重要的一個目的就是“勾畫洛杉磯這個城市,追溯各個部分是如何發展起來的”③。洛杉磯河的變遷為故事的主線,隨著河流泛濫、橋梁架設等重大事件的發生順序,展現不同歷史時期人們和河流關系的變化,凸顯河流在城市規劃中的功能。更重要的是,從“天使之城”的都市化歷程可以看出意識形態要素如何左右了城市布局,而都市歷史的文本化更是前景化了城市空間再生產中的權力關系。
亨利·列斐伏爾在談到空間的生產和“進入都市的權利”時強調空間的政治性,“空間是政治性的、意識形態性的。它是一種完全充斥著意識形態的表現”(列斐伏爾,2015:37)。在社會學視域下,意識形態本身就包含人口構成(種族和性別)以及經濟基礎(階級)等諸多因素,這種關系反映到城市空間的再生產中,通常表現為城市發展和城市歷史。具體來說,城市歷史是一個城市在形成、變遷和發展中有價值的文字及非文字記錄,包括地理和人文兩大方面,可以表現為城市的地理變遷,如面積、位置坐落、標志性建筑物、街道布局和功能分區,也包括反映城市特點的人文因素,如人口及構成、生活方式及風俗習慣、價值觀和文化藝術產品等。當然,地理和人文兩種因素往往是交融在一起的,難以截然分開,共同構建城市的特色風貌。“城市歷史”的字面意義也包含歷史材料的文本化,即人們對這些歷史記錄所進行的編碼、儲存和提取,用來反映城市的地理及人文特征。需要明確的是,城市發展的歷史與城市地理空間規劃中,權力關系和利益分配等意識形態要素往往發揮關鍵性作用,決定了城市的定位和功能。從這個意義上講,城市歷史同樣是不同生產關系的映射,是意識形態的反映。
《天使之河》中的城市歷史即是如此,它反映出種族因素和城市歷史之間的關系。小說根據洛杉磯的發展歷史以呈線性敘事展開,其中的主線是土地歸屬權的更替,種族的共生和混雜,以及不同文化的碰撞和交融。洛杉磯建城于1781年,最初是西班牙殖民者的定居點,后來逐漸匯聚了西班牙裔定居者、印歐混血人種和黑白混血人種,最終成為當今最具多元化特征的西部大都市。這契合莫拉利斯對洛杉磯城市特征的描述,這個城市從一開始就有著“血統的混雜和文化的雜糅”。
小說開始的時間是1842年,墨美戰爭尚在醞釀之中,洛杉磯還是墨西哥的領土。此時,土著居民保留著傳統的生活方式,人們與河流之間的關系是和諧共存?!斑@個叫洛杉磯的小村莊靜謐地依偎在天使之河旁邊,此時,已經有越來越多的人來到這里,這些人來自墨西哥內地,或者美國南部或東北部”(Morales,2014:2)。阿貝拉多·里奧斯一家是墨西哥印第安人,他們是河流精神的化身,代表了印第安文化中人類和大自然之間的親密與和諧。阿貝拉多的兩個兒子分別是索爾(Sol,意為“太陽”)和奧塔庫(Otchoo,意為“樹木”),這是印第安人對大自然表達敬意的最直接、最樸實的方式。阿貝拉多的生存之道來自這種樸素的關系,他熟悉大河的習性,知道如何傾聽大自然的律動,知道在哪里建造房屋可以不受洪水的侵襲,他的智慧幫助更多的人在這里安頓下來。他們一家無私地救助過河時遇險的旅人,在暴風雨之夜救下布萊默一家。當然,里奧斯一家也得到了河流的庇佑:雖然大河每年都泛濫,但是似乎對他們格外仁慈;索爾被洪水沖走后被“蜥蜴人”救活,并且學會了像兩棲動物那樣生活,他通曉動物的語言,成為大自然中弱小生命的守護者。這些都集中體現了印第安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樸素生態觀。
及至1848年美墨戰爭結束,加利福尼亞州割讓給美國,土地的歸屬權發生了更替,原始的生產關系也發生了變化。隨著更多不同膚色、不同語言的人們匯聚到這里,洛杉磯逐漸開始具有了城市的雛形,土著人的樸素生態思想受到挑戰,人類和河流之間原始的樸素關系開始發生變化,社會生態環境也越來越多地帶有了意識形態特征。里奧斯一家從農民到資本家的身份轉變,代表了洛杉磯從農耕社會到工業化社會的都市化進程。他們在1885年注冊成立“里奧斯父子和辛蘭德河流運輸公司”,之前的擺渡服務轉變為現代的企業組織方式,成為美國商業化運作的一部分。奧塔庫不再使用西班牙語的名字,改用美國人更加容易接受的“奧克雷·里奧斯”。這種改變有著雙重的象征含義:一方面,它象征了奧塔庫從農民到資產者的改變;另一方面,人們與河流的關系也從之前的和諧相處,轉變為利用和被利用的利益關系,互惠性被貨幣化,帶有了商品性。后來城市規模繼續擴大,奧克雷成立橋梁建筑公司,承建橫跨洛杉磯河的橋梁,人和河流的關系進而轉變為改造和被改造的關系。這種變化契合都市化的幾個特征,如“農村居民向城市生活方式的轉化過程,反映在人口增長,城市建成區擴展,景觀和社會城市生活方式的形成”(姚世謀等,2008:93)。所以,從里奧斯一家生活方式的變化,可以循序洛杉磯從村莊到城市、從農耕社會到工業社會的變化;其中人和自然的關系也在發生根本性的變化,從平等的共存關系轉變為人類對自然資源的利用和改造。
當然,城市歷史和城市化所體現的歷時轉變過程是非常復雜的,其中穿插著橫向的單元分割,使城市的不同社區帶有了各自的文化意蘊,體現出不同的生產關系。少數族裔和主流文化群體之間存在文化沖突和利益協商,種族因素在東、西洛杉磯的城市分區和功能定位中發揮了重要作用,東洛杉磯成為“墨西哥人”和“黑人”等少數族裔的代表。
列斐伏爾指出了生產關系在都市化中的表現:“一方面,擁有某些未知的權力的決策中心,已經形成,因為這些中心集中了財富、壓迫性的權力和信息;另一方面,對過去的城邑的破壞,使得各種形式的隔離成為可能,各種社會力量無情地將人們在空間中分隔開來”(列斐伏爾,2015:54)作為小說的核心意象,“河流”和“橋梁”都充分體現了生產關系的變化。從前的小村落消失了,土地成為商品,出身不同、經濟地位各異的人們被分割在不同的社區。把握政治權力和經濟權力的主流社會占據都市核心商業區,居住在最昂貴的社區,將勞動者和絕大多數的少數族裔隔離在城市中心區之外。奧克雷夫婦為了讓孩子融入到主流社會,在富人區購買了房產,但是大多數鄰居都不愿意接納他們,不愿意和“墨西哥人”為鄰。當時的白人精英認為,洛杉磯應該是“雅利安人”的家園,而里奧斯等中產階級墨西哥人的存在降低了高檔社區的商業價值,所以白人社區就必須將有色人種驅逐出去??梢姡际胁煌瑓^域的功能差異越來越明顯,與居民的階級身份和經濟地位相對應,成為空間政治和地緣文化的集中代表。
小說中的“橋梁”具有雙重功能:疏導交通和分隔區域。奧克雷建造的橋梁既方便了河流兩岸的溝通,但同時也把城市分割開來,強化了不同社會階層之間的隔閡。東、西洛杉磯由架設在洛杉磯河上的十余座橋梁分隔開,這樣,墨西哥工人白天在西洛杉磯的工廠和商店做工,或者給白人家庭打掃衛生、照看孩子、整理庭院,而到了晚上,他們要回到東部居住,因為“有錢人并不希望和墨西哥人住在同一個社區。慢慢地,東部便有了一個特定的稱號——東洛杉磯,成了墨西哥人聚居區的代名詞”(Morales,2014:xi-xii)。東洛杉磯代表了這個大都市的另外一面:貧窮落后、混亂無序。墨西哥工人是都市化進程中的勞動力因素,在城市建設中發揮了重要的作用。但是,他們并未享受到都市化的種種福利,而是被隔離到了城市貧民區,“都納入到了這些(權力)中心的支配之下。所有這些人,通過各種各樣的方法,受到了一種集中的剝削,而現在,在空間上都處于一種被隔離的狀態中”(列斐伏爾,2015:49)。
在書寫洛杉磯故事和洛杉磯城市歷史的過程中,莫拉利斯把焦點轉向過去,同時也確立了歷史性文學書寫在當下的意義,凸顯出話語權力中的政治性。重構歷史的真正目的在于昭示當下;小說關注的是多元文化共生背景下人們的跨文化體驗和相互之間的適應,使得這種歷史書寫在多元文化背景更具社會價值和政治性:“現代社會對記憶的需要,包括回顧歷史和創作能夠彰顯當今價值的敘述形式,使得文化材料的選擇具有現實性和政治性”(Franco,2005:377)。作為墨西哥移民的后代,莫拉利斯對美洲土著文化有著深刻的理解。在創作手法上,他擅長通過奇幻元素闡釋印第安生態思想,來表現墨西哥裔美國文化中的土著文化要素,例如“蜥蜴人”和民間醫生(curandera)“大和母親”等形象,體現“萬物有靈”、“生命平等”等印第安人的生態理念,以便達到陌生化的間離效果,從而“合法化”非墨西哥裔居民對這些文化要素的抗拒,進而通過印第安文化和白人文化之間的差異,引入族裔群體在美國社會生活中的經歷等話題,如華人等少數族裔為洛杉磯城市發展做出的犧牲。
小說核心的文化沖突表現在阿爾伯特和露易斯的愛情悲劇中,這是種族差異和階級差別等意識形態要素發揮作用的結果,也是空間政治化的集中表現。洛杉磯是一個多元文化共生的城市,不同背景的人們對它的期待有所不同。加利福尼亞劃歸到美國以后,歐洲白人后裔希望把它建成美國的威尼斯、歐洲人的理想家園。因此精英階層占據城市中心區,掌控土地等資源的再生產,他們不甘與印第安人、墨西哥人等“下層人”分享,希望將“劣等種族”徹底排擠出洛杉磯。在此情況下,極端種族主義迎合了特權階層的利益訴求,歐內斯特的叔叔菲利普和他的雅利安俱樂部就是這種極端種族主義的代表。雅利安俱樂部是南加州納粹主義者的集中地,是社會達爾文主義者的聚會之所,他們大多為大學教授、商人和政客,鼓吹白人優越論,對有色人種極盡貶低:“印第安人,特別是加州的印第安部落,天生就低人一等,生性嗜酒成癖,還帶有肺結核和梅毒等各種傳染病”(Morales,2014:85)。為了捍衛雅利安人血統的純正性,菲利普宣傳種族主義的優生論,夸大有色人種和白人的差異,宣稱為了這座城市的未來,就“必須終止這些劣等種族的人口再生”(Morales,2014:182)。小說影射20世紀上半葉白人社會的“優生論”和種族主義立場。以哈利·拉夫林(Harry H. Laughlin,1880-1943)和麥迪遜·格蘭特(Madison Grant,1865-1937)為代表的優生學學會(the American Eugenics Association)中堅力量,通過各種“科學研究”的方式來“證明社會弊病和種族之間的關系”以及“移民的遺傳基因決定了他們容易犯罪”等命題(Jackson & Weidman,2005:76)推動了美國的“強制絕育立法”(Compulsory sterilization),而加利福尼亞州是當時積極響應者之一。就這樣,統治階級通過所謂的科學手段來擠占弱勢群體的生存空間,從而控制都市的空間和空間生產,攫取最大的利潤,經濟權力、政治權力和空間政治在這里得到了結合。
這種結合不可避免地帶有剝削性和殘酷性,極端種族主義立場使菲利普喪失理性和人性,一手造成了阿爾伯特和露易斯的愛情悲劇。菲利普對有色人種的偏見遮蔽了他的理性和判斷能力,種族成為他判斷一個人的唯一標準。無論阿爾伯特的個人才華如何出眾,在菲利普眼里,他的出身缺陷永遠無法得到彌補。菲利普無法阻撓露易斯和阿爾伯特的戀情時,先后謀殺了索爾和阿爾伯特,以此徹底阻止所謂的“劣等人種”繁衍后代。至此,家庭悲劇和愛情故事同空間政治和種族矛盾呼應起來,使得個人悲劇具有了歷史的沉重感,而歷史也變幻為具體而有形的存在,不再是空洞抽象的概念。
《天使之河》描寫了洛杉磯所見證的苦難,但同時也表達了對未來的希望。莫拉利斯是文化自由主義者,支持文化的多元化,通過歷史小說來對抗新本土主義和優生論等文化霸權話語。新本土主義者(Neo-nativist)曾經要求關閉美墨邊界,而莫拉利斯在歷史小說中想象性地構建了理想的家園:聯通北美三國的聯合體(LAMEX),以及貫通墨西哥、美國加利福尼亞和加拿大的高速公路,沒有邊界,也沒有哨卡:“邊界是不能被人為控制的——無論是軍隊,還是高墻,抑或是高科技,都無濟于事——原因很簡單,遷移是人類的本性,無法阻擋,無法由任何人為的手段所阻斷……人類的遷移是個自然的現象,和鳥類、魚類及蝴蝶的大規模遷徙一樣。當沒有必要遷移時,這個過程自然會停止”(Morales,2014:ix)。小說無論是描寫單元空間內族群間的共生共存,還是展示人們在縱向空間內的遷移,都體現了對“獨立的精神的無限空間”(王卓,2015:9)的渴望??梢?,“天使之城”的意義是雙重性的,它既是多元化的西部大都市,也是精神家園的象征;雖然“天使之河”將城市截然分開,彰顯出明確的種族界限和階級差別,但是,跨界行為也是不可阻擋的,種族和文化的界限在不斷地被打破、被重構:“墨西哥人、日本人、中國人、黑人,許許多多的人們,在社會的邊緣、在苦難中,堅強地生活著”(Morales,2014:79)。小說最后菲利普的懺悔即表現了這股歷史潮流的力量。
莫拉利斯的《天使之河》代表了作家文學創作的新高度,也是當今奇卡諾文學以歷史小說的形式走出狹隘族裔自我的嘗試。在城市歷史的視域下,墨西哥裔美國人有限的生存空間和洛杉磯城市中心區之間形成了矛盾和張力,雜合了族裔文化的相互沖突和協商;文學想象補充了少數族裔群體的歷史不在場,即拜厄特所說的“外來作家”的“政治欲望”。無論是橋梁建造歷史還是城市規劃歷史,其中都映射出福柯所說的權力關系,表達了莫拉利斯聚焦于被消音的邊緣化群體的政治欲望。所以,本質上看,這種歷史小說是奇卡諾文學中政治主題的延續,或許,隨著民粹主義的抬頭和特朗普時代的來臨,應該認真審視這種書寫策略的價值。
注釋:
① 該獎項的設立是為了紀念奇卡諾文學終身成就獎得主、加州大學圣巴巴拉分校知名學者路易·里爾 (Luis Leal, 1907-2010),用以表彰在美國拉美裔文學創作和研究領域的杰出人士。
② 莫拉利斯與本文作者訪談時所說,或者是在加州大學歐文分校與學生研討這部小說時對小說的評價。不再一一標注。
③ 莫拉利斯文中還有莫拉利斯和本文作者交流時表達的立場和態度,不再一一注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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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王金娥)
UrbanHistoryandSpacePoliticsLosAngelesinRiverofAngels
LIBao-jie
(SchoolofForeignLanguagesandLiterature,ShandongUniversity,Jinan250100,China)
Theformationandevolutionofacityisconnectedwiththereproductionofspace,representingthepowerrelationsofvariousfactorsinvolved.RiverofAngels,byChicanowriterAlejandroMoralesfromSouthCalifornia,unfoldsthetragicstoriesoftwofamilies,theRiverswithMexican/IndianoriginandtheKellerswithAnglo-SaxonAmericandescent,withthechangeoftheRiverofLosAngelesandtheCityofAngelesasthebackground.ParalleltotheurbanizationofLosAngelesandpeople’stransformationfromfarmerstocity-residents,thenovelreflectstheculturalreconciliationofvariousethnicgroupsintheplanningandcompartmentalizationofspace.Thetensionbetweenhistoricalwritingandspacepoliticsrendersthenovelsocio-historicallysignificant.TherepresentationofculturaldifferencesandethnicalpoliticsispracticallyoutstandingincontemporaryChicanoliterature.
cityhistory;spacepolitics;AlejandroMorales;RiverofAngels
I106
A
1002-2643(2017)05-0057-08
10.16482/j.sdwy37-1026.2017-05-007
2017-06-18
本文為國家社科基金一般項目“當代西語裔美國文學研究”(項目編號:12BWW048)階段性成果。
李保杰(1972-),女,漢族,山東臨清人,文學博士,教授,博士生導師。研究方向:美國文學。
“文學與空間”研究(主持人:李保杰)
主持人按語:
近年來,文學批評的多向度發展趨勢明顯,文學批評與關乎人類生存的地域、環境、城市化等當代命題相結合,衍生出譬如生態文學批評、文學地理學批評等研究范式。在此視野下,空間、地域、空氣等地理概念具有了政治性,成為意識形態建構的要素。本期“文學與空間”研究專欄由4篇文章組成,在文學地理的語境下考察文學書寫和空間政治,研究對象涉及英美文學中不同歷史時期和不同文體的文本,對地域性、城市空間、城市歷史、城市環境和人類生存等問題進行考察。李保杰教授的《城市歷史與空間政治——<天使之河>中的洛杉磯》以美國墨西哥裔作家莫拉利斯的歷史小說為例,分析文本對族裔歷史和空間政治之關系的呈現,指出歷史題材反映了邊緣化群體的政治訴求。劉英教授的《流動性視閾下的新地域主義:安妮·普魯小說中的地方與全球化》通過分析普魯小說中“地方”與“全球”的關系,指出普魯小說中的新地域主義超越了地方與流動、地域與全球的二分對立,強調“地方”是建構的產物因而也是開放和動態的過程。龐好農教授的《城市空間與生存張力:解析賴特<局外人>》從物理空間、精神空間和社會空間的有機統一關系,分析小說中城市空間的多維再現,展示美國非裔城市自然主義小說中的空間詩學建構,指出城市空間在個體身份建構中發揮著同化和異化的雙重作用,因而差異性并存和多元化發展成為非裔空間詩學的美學理想。霍盛亞博士的《英國倫敦空氣污染的政治隱喻與文學書寫——以約翰·伊夫林的<防煙>為例》以17世紀的小冊子為例,分析文本在特定歷史與政治背景下對倫敦空氣污染問題的呈現,強調了地理書寫的政治隱喻性,進而指出文本所體現的“公共性”。無論是在族裔政治語境下考察城市空間、城市歷史或生存問題,還是在歷史的視野中考察空氣污染所具備的文學之公共性,都在一定程度上契合“地方”所體現的建構性本質。從這4篇文章可以看出,“文學與空間”作為文學地理學批評中的重要內容,耦合文學批評和人文地理兩個向度,體現出強大的生命力和積極的現實觀照。在研究過程中,以下問題值得研究者多加關注:人類和地域、地理的交互關系、空間政治與空間詩學,以及文學地理批評的學科建構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