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室之內，必有忠信

王蒙

有十家人居住在一條小河邊。他們每日粗茶淡飯，麻衣葛裙，互有來往，互通有無，不分彼此，助人為樂，生活得很平淡，沒有什么不愉快。

這日，上面通知他們，根據“十室之邑必有忠信”的古訓，決定從每十戶人家當中評選出一家“忠信戶”來。評選條件共十五項：一、大公無私；二、熱心公益；三、奉公守法；四、言行如一；五、助人為樂；六、從不說謊；七、扶老攜幼；八、家庭和睦；九、不生邪念；十、公平交易；十一、講究衛生；十二、文明禮貌；十三、無欲無爭；十四、坐懷不亂；十五、動機純潔。

上面決定，由他們這十戶人家中產生一個“忠信戶”，發給“忠信匾”一塊，由未評上“忠信戶”的另外九戶出資制作。“忠信戶”今后不必出勤勞作，并享受飲食、醫藥、行路、住房、教育、娛樂、養老諸方面之優待。

一開始，十家你推我讓，頗有君子風度，無奈上面催評甚急。有一家便說：“要不你們就評我家算了。”第二家不服，便說：“評你家還不如評我家呢。”如此這般，誰也不推讓了，十家爭了起來。又有一家說道：“就沖你們這一爭，誰也不夠條件了，你們忘了要‘無欲無爭了嗎？你們忘了要‘大公無私了嗎？爭著自己當忠信戶，這不是與初衷南轅北轍、背道而馳了嗎？”眾無言。俄而有人笑道：“這個爭那個爭，我看你小子爭得最厲害，你花言巧語這么一白話，把我們老幾位全否定了。誰不知道是你想當忠信戶，讓我們出錢給你買匾呀？講忠信就不能爭實惠，奔實惠就不是真忠信。你呀，你呀！”

自己評不出來，上面便派人來幫忙。十個指頭還不一般齊呢，就算都比較忠信也還可以分出個最忠信、很忠信、相當忠信、一般忠信、湊合忠信啊，怎么能評不出個幺二三，搞不出個區別對待來呢？你們給我評！評！評！

十戶轉而互相挑起毛病來了。互相說了一些不好聽的話，傳了一圈傳到當事人耳朵里，便都憤怒起來。便干脆互相抹黑、告密……于是發生了一場真正的紛爭。

嘆道：“天下皆知善之為善，斯有不善矣。皆知美之為美，斯有不美矣。”

（莫 難摘自微信公眾號“當代作家”，王 原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