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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年動物園

2017-04-12 15:35:57羅賽邇
南風 2016年12期

羅賽邇

也許再過十年,他也能送她豪車,期望對他的努力與用心的贊許,但她怕是二十年前就已經對這豪車的分量無感了。他是在沉重負債家庭長大的孩子。錢他可以掙,而這份對錢的從容,他該如何追上。

【一·大象】

大智慧藏在很多貌似粗淺的地方。

譬如說電影臺詞。萊昂納多在《盜夢空間》里說:“如果有人告訴你‘不要去想大象,你只會發瘋般的去想它,大象。”

那部電影當年也是姜莘拉賀嘉年去看的。

大學報道那天,是賀嘉年第一次進入女生宿舍樓。將近傍晚了,來往的人仍不少,手里扛著、提著、抱著各種東西,面上都喜氣洋洋的。

姜莘是賀嘉年高中同桌,關系不錯,又恰巧和他考上了同一所學校。兩人都是本城人,坐個公交車就能上大學,家人心寬得很。賀嘉年的父母不想影響家里小店的生意,一開始就沒跟來。男孩子嘛,不用那么嬌氣。而且學校周圍的商店店主都聰明,新生生活套裝,杯碗桶盆加衣架,十五分鐘就買齊了,再鋪上自家帶過來的枕頭和薄被,賀嘉年不到一小時便把鋪陳在腳下的嶄新生活全歸置完,坐在床上盯著手機發呆,一屏APP,卻都懶得刷開,心里莫名空落落的。

這時姜莘的電話來了。

她問了他幾句,說自己家人老早就回去了,要不要一起出去吃飯。

賀嘉年連忙說好。

那股幾乎發痛的空蕩感,這一問一答里似乎也安定了一些。

“要不你先來我宿舍吧,幫我收拾下。明天開始可就禁止男生出入了,”她語帶揶揄,“不要錯過。”

“……行。”

姜莘的宿舍門敞著,里面已經整理好了八九成。賀嘉年走近,躊躇著半低頭敲了敲門板。

一個陌生女孩輕輕地哎了聲。賀嘉年抬頭,驚了一驚:眼前的女孩正一腿支地,一腿架在高高的床架上,雙手拉住腳尖,整個身體怪異地舒展,似柔韌無骨。

她正朝他轉過白皙的臉,額上細小的汗珠和雙眸一同閃著微光。正泛起粉紅的長長脖子后方,未能束起的碎發有若春日里初生的柔嫩小草。

他怔在原地。被突如其來的風暴擊中、穿透,前一秒胸中冷風橫肆的巨大空洞,此刻卻滿滿當當,快要脹裂開來。他是家教嚴謹的男孩,自知需要立刻轉開視線,而那股剛剛被充盈起來的虛無,卻似乎不知饜足。

女孩愣了一會兒,快速收起陣仗,又尷尬地理了理衣服,臉色更紅。

賀嘉年終于移開目光,“這是……生科院的宿舍沒錯吧?”

“沒錯沒錯!”姜莘從不知哪里冒出來,笑容明亮,長發濕答答地垂在肩上,一手里還抓著個吹風機,“你等我一分鐘。”

姜莘忙著吹頭發的吹風聲,終于蓋過了賀嘉年頭顱內血脈慌亂奔流的嗡鳴。他正羞愧,身后忽然響起一個細細的聲音,“抱歉,那是我消除緊張的方式。嚇到你了對不起。”

賀嘉年深吸了一口氣才轉身。

“我練過舞蹈……”女孩不好意思地做了個夸張的芭蕾謝幕動作。——舞者對身體肌肉的控制力真是驚人的精準,賀嘉年從未了解過舞蹈,但那一刻,他竟自慚形穢,只覺身體是活著不得不隨身攜帶的一件笨重行李。

好在他還能控制自己的面部肌肉,保持在故作輕松的無表情檔位上,點頭作別。

“哦對了,安沙!你一進門看到的那個女孩子,”一堆麻辣燙下肚,互相抱怨完宿舍條件和潛在的怪人室友,姜莘突然想起來什么似的,興奮不已,“她的名字叫安沙,記得吧?”

安沙。

賀嘉年拿串的手滯住了,半天才含糊地點點頭,“哦,那個。怎么?”

“她人沒毛病,性格很好的啦。”姜莘壓低聲音,好像在分享什么秘密,“看樣子家里很有錢哦,很有錢很有錢。”

“你怎么知道?”

“放行李的時候,她爸爸一直在抱怨,她怎么不肯要那輛作考上大學獎勵的奔馳,不然,她自己開車過來就可以了。活的白富美誒,我第一次遇到!怎么樣?是不是跟你我這樣loser家庭出來的loser根本不同國?”

他淡淡地應了一聲。

姜莘夸張嘆氣,“那么漂亮的女孩子來學什么生物嘛,本平民的壓力好大。”

喉嚨很干,辣得嗆人,他把手里的金針菇放下,拿起水杯喝了一口。校門口的露天小攤位一個連著一個,隔壁烤翅攤位的煙全飄了過來,他瞇起眼睛,想起自己勉強湊夠的頭年學費。

既不可能開花結果,何必要發芽生長?

回寢室后,賀嘉年早早睡下了,輾轉反側卻無法入眠。他的心口滿脹至不可能之巨大,仿佛被塞進了一頭大象。

越是告訴自己不可以,他就是越是念念不能忘。

【二·熊】

在你我小酌的這一刻,棕熊正游蕩在北美的廣袤林地,它們體重輕松能過半噸,奔跑時速可達五六十公里,一掌即可擊殺同等身量的獵物。

外出獵鹿的獵人們都知道,棕熊是危險的動物,尤其是帶崽的母熊,萬一被當它成潛伏靠近的敵手,性命不保。于是獵人們在林間行進時,會一路發出聲音,給熊留出避讓的時間。

“他們喊的是:”姜莘把兩手攏在頰邊,仰頭喊道,“——熊啊熊啊。熊啊,熊啊。”

哄堂大笑。

“這就是你上生物專業學到的東西?”有人用杯底輕敲茶幾桌面。生日蛋糕已經擺好,蠟燭還沒點燃,KTV包房里鬧哄哄的。

“這是在電視上看的。我在學校天天放空,什么也沒學到。”姜莘大笑。她頭上戴著紙質的王冠,寫著奶油黃色和粉色的“Happy Birthday”,卡得太松,一笑就會滑下來。

賀嘉年蹲在茶幾對面,他跟著笑了笑,朝蛋糕埋下頭去,點燃打火機。

“哎賀嘉年,說起來我本來以為你會報生科院呢,怎么選了室內設計這種無趣的實用專業?”

“因為實用啊。”他簡單答道,將蠟燭一一點著。

姜莘不知道,他是臨時改了志愿的。父母皺著不散的愁眉,兒子,你要知道我們家的情況,那種專業將來只能當老師,雖然穩當,但不賺錢,我們家幾年前欠下的錢什么時候能還完……

現在人人熱衷買房,買房就要裝修,室內設計,實用。

“那如果你是學了生物,將來會去做什么?”

“開一個動物園。”

“有志氣呀!打算養什么?”

“比如說,熊,”他合上打火機,“還有大象。”

四周傳來零零散散的笑聲。——他從來不是姜莘那樣用幾句活潑潑的話語便能活躍氣氛的人。一簇簇白色火焰跳躍,映得圍繞在黑暗中的眾人臉色幽微。

“賀嘉年你為什么有這樣的偉大理想啊?”明明該吹蠟燭了,姜莘仍不屈不撓,接著旁人并不覺得好笑的玩笑話。

“小時候去動物園,覺得很神奇。”他頓了頓,“姜莘,快許愿吧。”

他的視線,輕描淡寫地掃過那些微光躍動的面孔。

安沙坐在姜莘身邊,亮亮的眼睛無聲笑成兩彎。她今天散著長發,穿了條簡單的白裙子,放別人身上會略嫌乏味吧,可她卻……美得讓賀嘉年不忍近前打擾。像一株安靜而舒展的開花植物,花瓣薄透,水珠晶瑩而脆弱。

一,二,三……

幽微的燭光一閃而沒。歡呼聲和掌聲,一團煙火般在耳旁綻放開。世界先陷入黑暗,再猛然亮起。

“現在,讓我們一起為壽星女士舉杯!”

安沙舉起的是奶茶。此前她便對前來獻殷勤的幾個男生小聲解釋,“吃了消炎藥,不能喝含酒精的飲料。”邊勉力抬起裹著白色紗布的扭傷了的腳踝。

賀嘉年并不在那些過于熱切的男生之列。他拿了一瓶啤酒,有一搭沒一搭的喝著,坐在離女生們遠遠的地方。

待散席,時間已經過了十點,KTV所在的商場只有播放的送客通知在偌大的空間里兀自回響,仿佛最后一抹歡笑的余燼在微悶空氣中徐徐落下。賀嘉年走在眾人最后,小心地看著安沙慢慢拖著腳前行。

電梯停運了,只能走下去。安沙猶豫地站在扶梯邊,未動半步。賀嘉年全憑一股昏頭的沖動站上前去,“我抱你下去吧。”

然后覺得自己果然魯莽。拙手笨腳,反應過度,卻像姜莘講過的那些恐懼著棕熊的獵鹿人。

——愈是努力規避自己的恐懼,就愈是恐懼得明顯。

他橫下一心,也不等回答,就把人攔腰抱起來。耳邊驚惶地抽了一口氣,賀嘉年埋頭往扶梯下走。

安沙是他肩上一把輕飄飄的重量。路太短,心跳聲又太刺耳,十幾階路程的慌亂。他覺得自己是直接飛了下去,什么也不記得,卻記得有幾綹長發垂下來,在視線的余光中顫顫的,蛛絲般拂過他頰側的皮膚,若有若無,柔軟得不成樣子。

姜莘站在扶梯下方等他們,兩手緊緊勾住背包帶,望向賀嘉年的眸子幽暗,難以解讀。

她什么也沒說。

【三·羊羔】

剛出生的羊羔是沒有氣味的。

瞪羚把剛出生的小獸藏在草叢里,自己走去旁邊吃草。獵食動物沒法聞到也沒法看到羊羔。這些珍貴的寶物們就那樣,安安靜靜地,伏在藏身的草叢里,不被打擾。

賀嘉年常去找姜莘,一起逛學校邊熱鬧的街巷。姜莘有尋找各式食物的天資,帶他去吃“哪哪家特別特別好吃”的麻辣燙或腸粉,煎餅果子,烤紅薯,肉夾饃。食物的騰騰熱氣能消解一切話語。兩人心照不宣,互相只是打哈哈,在關鍵的秘密上沉默。

在女生寢室樓下等人,有時抬頭會看到安沙在走廊上走。她有著舞者的端正體態,在人群中一眼便能看見。白而纖長的脖子,優雅利落的線條,如天鵝般。她不知道他在樓下,更不知他正仰望著她,就只是,那樣平淡地走著。有時提著東西,有時戴著耳機,有時和擦身而過的相熟的女生打招呼。

姜莘會有意無意跟他透露安沙的近況。

他知道了安沙一直沒有男友,成績很好,加上性格不浮躁,很受老師喜歡;安沙的爸爸是做建材生意的;家里有個小兩歲的弟弟,父母指望他繼承家業,但那個弟弟從小愛玩,剛到拿駕照的年紀就急不可耐買了輛價碼浮夸的車子,安沙很擔心他。

他知道了安沙也憂心著許多看似瑣碎的事。

“其實……如果有個能分憂的男朋友,對她來說更輕松些吧。”姜莘說得很快,抓過一旁的冰烏龍喝得咕咚咕咚,假裝不明白自己剛剛說了什么。

賀嘉年不置可否地唔了一聲。

他們說愛情是奇妙的東西,可以超越一切現實的樊籬。

但他騙不了自己:愛情可以濃縮成驚鴻一瞥,足令靈魂震顫,但愛情的落地實現不是兩兩的一瞬的凝望,而是細碎而漫長的共處。

童年時隨父母去動物園的那次經歷,在賀嘉年腦中刻下的痕跡無可比擬。動物園里有許多他在童書上看過的異國動物,目不暇接,無不巨大、美麗,行動優雅得仿佛電影里的魔法生物。

那些年家里做的生意一直還順利,父母的感情也很好。記憶中的他們言笑晏晏,些許羞赧地拉著對方的手,在過曝般耀眼的陽光里呼喊他的小名。招貼畫那樣標準的幸福一家人,直到父親的一筆投資失敗,豪賭成空,留下兩人身影在日后的生活中慢慢拉長成彼此怨懟的陰云,眉間生出疲憊的不散細紋。

在那看不到盡頭的漫長人生里,他能拿什么去愛安沙呢?只有一顆可笑的敢于做夢的心。也許再過十年,他也能送她豪車,期望對他的努力與用心的贊許,但她怕是二十年前就已經對這豪車的分量無感了。他是在沉重負債家庭長大的孩子。錢他可以掙,而這份對錢的從容,他該如何追上。

盡管罵他俗氣好了,他知道自己是個膽怯又窩囊的大俗人。——至少他還有這份自知之明。

輕悄無聲地,劃開距離。靜候這份饑饉自我耗盡而死去。

【四·刺猬】

所有人都知道刺猬會冬眠,蜷起小小的帶刺的身體,等食物充沛的全新季節再蘇醒。

很多人不知道,有時蘇醒也會失敗,新陳代謝率無法順利調整,會導致刺猬屏息靜氣熬過了整個嚴冬,卻在睜開眼睛后死在了春天里。

畢業后的賀嘉年順利進入了一家本地的家裝公司,收入還不錯,父母的臉色也終于有了些和緩。他們就和所有最普通的市井小民一樣,懵懵懂懂地生了孩子,做生活的調劑,待他大了,再指望他做生活的救主。

這時他們也開始像所有最普通的父母一樣,急著催婚。只怕是晚了一小步,所有人就要孤獨終老。

“姜莘那個女孩子就很不錯的。說什么普通同學,你應該沒這么笨才對。”

他無言以對。姜莘依然常找他一起出去吃東西,在露天夜宵攤上喝著啤酒互相吐槽工作。她在一家自然科學相關的雜志做了編輯的工作,在出刊日前常常忙到頭炸。而他開始做些私活,從接設計單,到私下介紹裝修隊,賺些中介錢。為了還債,他必須比同齡人機靈一百倍。

他明白,他與姜莘之間,橫亙著一片廢棄的往日的斷壁殘垣,沒有羅曼蒂克生發的空間。他們的來往,確是出于互解寂寞的友情,而論心,他是自私的罷。——畢竟她是他與那業已破滅的往昔夢想,唯一的微薄聯系。

姜莘很少提起安沙的近況。

“只零星聽過一些,實在沒什么特別,無非‘學習很努力‘成績很好‘前途很光明,和以前一樣。”

“那,男朋友呢?”賀嘉年故作輕松。

姜莘搖搖頭,才說:“不知道。”

安沙是住進了賀嘉年心里的一只小刺猬,年復一年,它生命的復興從沒有失敗。

從賀嘉年的胸口破開一個洞口,醒轉過來。豎起全身的尖刺,撒潑打滾,叫他從心腔子里癢癢的疼。

十一假期,姜莘帶他出去吃蟹。他忘了手機,讓姜莘跟著回家取了一趟,被賀家父母拉住姜莘問長問短,差點不放他們走。

臨出門還扯住賀嘉年叮囑了一句,“對人家姑娘好一點。”

他沒法,含糊唔了一聲便走。回頭見姜莘站在樓梯間,笑顏燦爛。“怎么樣,打算對我好一點了嗎?”

“我對你不是一直很好嗎。”他平淡地回道。

這家的蟹確實不錯,個大,新鮮。兩人正專注吃著,忽然一個手握花束的小孩走過來,“姐姐這么漂亮,哥哥給女朋友買支玫瑰吧。”

賀嘉年遲遲沒有回應,氣氛就那樣冷下來。還是姜莘笑著說:“小朋友,這是我弟弟,不是男朋友。這樣吧,姐姐這么漂亮,就買一支送給自己吧。”

氣氛再沒暖起來。一盆蟹,吃到比夜風還涼。

回程上,姜莘忽然長長嘆出一口氣,“我們倆,是不可能的。”

過了一會兒,又自言自語般,“真可惜啊,不能一起開動物園。”

自那之后,姜莘開始參加家人安排的相親,聽說最后都沒成。賀嘉年在萬籟俱寂時,也會暗暗幻想安沙現在如何。她這樣優秀的女孩子,早就有男友了罷,也許此時牽著那個人的手,笑得甜蜜。

他恨自己腦中那個正與安沙牽手的面目模糊的男子。即使它只是個一瞬的無端幻象,賀嘉年對他的恨,觸手灼燒般真切。

情路如此多艱,卻也有心急的同學,畢業這才兩年多便奉子成婚。喜訊是姜莘打電話來通報的,叫他準備好紅包。

“聽說安沙也會來,她剛好有時間。”電話那端平靜地說。

“她還單身。”

“她家里剛出了些事情。”

【五·人魚】

古代的水手是最為迷信的人,他們有各種奇怪的“趨吉避兇”習慣,比如在背上紋耶穌像,比如在船上養貓,比如船上不帶女人。

大海茫茫,杳無盡頭。在風暴與風暴之間,有時水手們會在海霧或月光下隱隱看到儒艮,這種俗稱海牛的、體態粗笨的海洋哺乳類。他們會說,看啊,那是以魅惑歌聲將我們誘入水中的人魚,艷麗卻惡毒的海生的女子。

人們愈是克制,愈是渴望,乃至心生幻覺。——又畏懼淪陷,又只怕不能為之瘋狂。

其實賀嘉年差一點就跟安沙表白過,就在畢業前。

他扛著畢設作業去找老師,怕公車擠壞了模型,只得打的。時值周末,賀嘉年在人流熙攘的日頭下等了二十分鐘還沒打到車。總算來了幾輛,也被位置更討巧的路人攔走了,手里的模型換了無數次重心,越來越沉。

幾乎放棄時,忽然聽到身后響起細細的聲音。

在腦海中重播過太多次,以致已有些失真、恢復不出原版的聲音。

“啊,你是姜莘的中學同學吧?”不遠處,安沙一手拉著輛的士車門,一手拖著個大箱子。一眨眼,世間眾多嘈雜背景齊齊遠去,為賀嘉年的宇宙的中心讓出畫面。

他穩住腳步走近前去,點點頭,面上波瀾不驚,“你好。”

“我叫安沙,姜莘的室友。”她一笑起來,兩眼便是彎彎的,“看你抱了這么大的東西,你先坐這輛車走吧。”

“那你呢?”

“我這是回家,到車站再買票,不急呢。”

“怎么好意思讓女生站路邊等車。”他搖頭。

“哎我沒那么嬌氣。我們在實驗室一站就是一天,比你們這些案頭專業鍛煉人多啦。”她拉開車門,后退,給賀嘉年騰出入口空間來。

“不……”

“你們還走不走了?”司機不耐煩地說。

安沙聳肩,笑笑地把賀嘉年往車里推了一把,拖著箱子大步離去,轉頭又搖了搖手。賀嘉年雙手抱著模型,無法回應。車子稍稍轉了一個向,他便再看不見安沙的身影。

不,他日后也再看不見她了。

聽姜莘說,安沙考上了一所北方名校的研究生,方向是他并不了解的神經生物學。她太聰明,也太專心,沒有哪個老師不喜歡這樣的學生,只怕她早早放棄深造。

安沙一消失,世間萬物重新嘈雜起來,漲潮般淹沒他的口眼耳鼻。他忽然陷入巨大恐慌。

后視鏡里忽然映出女孩離去的側影。瞬間,恐慌和喜悅在他胸中膨脹開。還不晚,對吧?他們都還在,他們還沒有彼此走遠,一切還可以開始。為什么不能開始?“師傅!”他拍打前座的安全欄,“師傅,停一下!我先送那個女生去車站!”

賀嘉年沒聽司機的嘀咕抱怨,興沖沖地抱著模型推開車門,站直身體,像推開心口的沉重石頭。

他的笑容和激情都逐漸消逝在一天一地的日光里。

他找不到安沙,哪里也找不到安沙。一萬人正在這條人流量驚人的大街上行走、停駐,各種面孔,各種體態,但其中沒有一個人是她。那鏡中一閃而過的,恐怕只是他心相溢出的幻影。

他茫然地站了很久,根本不清楚那輛的士是什么時候開走的。

【六·獨角獸】

安沙就是他的大象,安沙就是他的熊,安沙就是他的羚羊,安沙就是他的刺猬,安沙就是他的人魚……所有騷動的,不安的,蠢蠢欲動卻困于籠中的奇異生物。他的心若是能被藝術家具體描繪出來,定是一座秘密屬于他賀嘉年的,滿滿安沙印記的幻想動物園。

他想象了無數重逢的場景。反復勾勒她的臉頰,她的眉眼,她的長發和雙手,每句可能的對話都反復預演。

不久前,安沙的爸爸突發腦溢血去世,留下一團混亂的生意和慌手腳的家人。誰也沒有想到他竟會在盛年驟然離去。那些只記在一家之主腦子里的人脈和買賣經,隨著那根爆裂的血管一道,化作了烏有。沒了大單,只勉強撐過幾月,安家經營多年的命脈便只能轉賣他人。

他和姜莘一道去婚禮現場。中式的大紅場景裝飾著西式的粉色鮮花拱門,新人站在拱門下與來客一一寒暄,笑容滿面,將紅包塞進伴娘提的隨身包里。

排場不小,音樂震得耳膜疼,賀嘉年渾渾噩噩的,不知道怎么能在這樣多的人里尋見故人。——他是來尋故人的嗎?那故人與他可有過干連嗎?是姜莘拉了他的袖子,手腳麻利在靠里一桌坐下。

“噯,是姜莘呀……賀嘉年。”

聽到自己的名字,賀嘉年一個激靈,緩緩轉過頭去。

坐在姜莘的另一邊,是他的舊夢正煌煌復歸人間。白皙的面容,光彩瑩然的彎彎笑眼,舞者特有的纖長而舒展的肩頸線條。他曾無數次于內心里恐懼,會看到一個憂愁而疲憊的安沙,被生活奪去了曾擊倒他的魔法力量,而她竟毫無變化,和他記憶中同樣光采照人。

只一眼,竟死而復生。

“不認識我了吧?我叫安沙,是姜莘的大學室友。”

他木然點頭。雙眼不聽理智使喚,直直盯住她,將她的每一分都貪婪地記錄、收藏。

“最近還好嗎?”姜莘的聲音突然插進來,放松,自然,像個老同學該有的樣子。賀嘉年松了口氣,向椅背癱去。

“沒那么嚴重。”他努力于刺耳的喜慶背景音樂中,撿拾安沙的聲音,“……我弟老實了許多,可能這樣對他更好。……經濟不成問題。……要去建設美帝了。讀博士,就算是個‘科學家了。……只想在人類進步史留下自己的名字。很傻吧,別笑話我呀。”

他起身去洗手間,用冷水洗了把臉,仔細擦干。

回座時,安沙遠遠喚他,“一直以為你和姜莘會在一起呢。”

“別開玩笑了,”姜莘認真盯住賀嘉年,笑意下,似乎焦急地催促著什么,“我們倆是哥們兒。他呀,一直心里有人。你說呢?”

他坐下,答非所問地,“你……竟然還記得我。”

“當然記得。”安沙笑著,“我還記得你說想開一個動物園,樣子很認真。當時覺得,啊,這個男孩子實在好特別。”見他反應怪異地遲鈍,安沙推了推姜莘,“你們家賀嘉年在想什么呢?”微微笑著,很無奈似的。

他也傻傻跟著微笑起來。

你。——他沒有宣之于口的勇氣。是你啊,我想著的,從來就只有你。

但他從來沒有這份勇氣。

怪這個女孩太過美好,魔塵閃耀,他市井而黯淡的人生,沒有位置可以安放。安沙是他的獨角獸,遠遠瞥見一眼即是奇跡。他無法捕獲,也無法豢養。

送姜莘回家的路上,兩人都沒有怎么說話。看她道別往樓道里走時,賀嘉年心中涌起一股突然而來的沖動。他抓住她的肩,艱難地開口,“我們,”喉中干澀,他咽了咽,“我們在一起吧。我會好好待你。”

姜莘抬頭望向賀嘉年,似乎想笑,最終卻什么也沒說。她低下頭,“你喝多了,我們回頭再談吧。”

賀嘉年的心再度破開一個大洞,卻不知自己是剛失去了什么。他只是很累,像里外被抽空了一般。

剛回家門,手機忽然響了。是姜莘發來的一條長長信息。

我是一個對感情看法很純粹的人,而你,賀嘉年,你心里總有那么多沉重的負累。

愛情于你,是衡量,是比對,是俯視或仰視,是屈就或恩賜。我以為你會變,你會看開,會伸手去抓下一個機會,但你沒有。你從不是自卑,而是太驕傲,你無法接受恩賜,便想將就于恩賜我。

我不想要這種怪異的贈禮。

這次是真的再見了,賀嘉年。

【七·動物園】

賀嘉年一個人去逛了動物園。

動物園的一切,都和他的童年回憶迥然不同。這個城市的動物園很大,大到荒涼的程度,他幾乎是單純地步行鍛煉,順帶在那些乏味的常見綠化植物間尋找動物館標識。

那些動物也和他的回憶出入甚大。

被強行圈養的動物們擠作一處,眼神木然或警戒,對游人毫無好感,或無精打采,或呼呼大睡,有的臭氣刺鼻,有的有明顯的健康問題。它們棲身在年頭久遠的欄桿之后,遠得幾乎無法看清。愛與快樂的魔法早已消失,世界塌縮為現實。

也好。

他坐在散落著煙頭和枯葉的長椅上,攤開雙腿。

也好,他對自己說,凝望另一個幻想動物園也坍塌碎裂,倒是徹底些。也許有朝一日,在那些舊夢遺骸橫陳的廢土之上,終會生發出什么全新的東西。他也會變成另外的什么人,再造一座全新的樂園。

他聽到遙遙天際,有巨大人造機械轟鳴著飛過的聲音,向未知目的地延綿而去。

他正在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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