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階玉
摘要:在王夫之的學術思想中,“道統”和“治統”是兩個很重要的概念。“道統”思想由來已久,王夫之在前人已有成就的基礎上,又有所發展,提出“圣人之教,是謂道統”,并認為應以“明倫”和“察物”為“道統”基本內容的總綱。對于君主政權的合法性來源問題,王夫之反對傳統的“正統論”而提出“治統說”,認為“天子之位也,是謂治統”。王夫之還強調“治統”應該是對人民有利的,為了使人民過穩定生活、免受戰亂之苦,改朝換代亦無不可。這對于一個封建士大夫來說已是一種極大進步。在王夫之看來,“道統”和“治統”是唇齒相依的關系,兩者相結合才能達到平治天下。
關鍵詞:王夫之;道統;治統
王夫之是我國古代杰出思想家之一,他的政治思想融哲學、史評、政論為一體,尤其在政治哲學方面博采眾長,獨放幽馨。但由于過去學界對其思想的不重視,導致其很多作品遭到破壞或遺失。幸運的是自19世紀20年代以后學界開始重視王夫之思想,在眾多學者的努力下,許多遺失的作品被找回,并整理與出版。這為以后的研究工作帶來了很大的幫助。在王夫之的政治思想中,他的“道統論”和“治統說”是不容忽視的,特別是他的“道統”和“治統”合一的觀點。
一、道統的傳承與批判
中華道統思想由來已久,最早可以追溯至伏羲,由周公、孔孟等圣人傳承。《孟子·公孫丑下》:“五百年必有王者興,其間必有名世者。”[1]敘述了堯、舜、湯、文王、孔子的傳承脈絡。唐韓愈則作《原道》,正式提出傳道譜系,建立起真正的道統論。宋儒在韓愈的基礎上對道統論作進一步的發展,朱熹更是將韓愈儒家仁義之道的思想正式定名為“道統”。到了王夫之,許多學者認為王夫之對傳統儒家道統論,特別是對宋儒道統論持否定態度。其實不然,筆者認為王夫之更多的是對傳統儒家道統論的一種批判繼承。
那么,何為“道統”。王夫之說:“圣人之教,是謂道統。”意思是孔孟之道,亦即禮仁政治的基本原則,就是道統[2]。因此,王夫之又把“道統”成為“儒者之統”。“道統”的基本內容又是什么呢?王夫之在《讀通鑒論》中寫道:“若夫百王不易、千圣同原者,其大綱,則明倫也,察物也;其實政,則敷教也,施仁也;其精意,則衹臺也,躋敬也,不顯之臨、無射之保也;此則圣人之道統,非可竊者也。”[3]從這一段話中可以看出,王夫之認為“道統”主要包含三方面的內容,分別是:(1)明倫,察物;(2)敷教,施仁;(3)衹臺,躋敬。三項基本內容,每項都有自己的內涵和思想,但以“明倫”和“察物”為總綱。“明倫”“察物”,指明于人倫、察于庶物。具體說來是察于萬物之情,達于萬物之理,明與人倫之愛敬,知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別、長幼有序、朋友有信。[4]很多學者據此認為這是王夫之對傳統儒家道統論的一種顛覆。其實,我們如果能夠用一種客觀的心態來品讀王夫之的著作,以及聯系孔孟之道的話,就會發現,王夫之的“道統”恰恰是對傳統儒家道統論的繼承,王夫之所認為的“道統”三項基本內容,其實就是孔孟之道。王夫之認為,作為“儒者之統”的道,首先是人道,人道來自于人性,其內容體現為孔孟所反復倡揚的仁義禮智信之道,他認為“性存而后仁、義、禮、知之實章焉”。[5]所謂的顛覆,不過是對宋儒道統論的一些不足、缺陷所做的一些反思、修正而已。宋儒的道統論在發展的過程中,一些理學家與理學學派為了提高本學派及其宗師的地位,“道統”就與他們的“單傳”、“心法”聯系起來。王夫之乃是對這種做法持否定態度。[5]王夫之在《讀四書大全說》卷9中寫道:“古今此天下,許多大君子或如此作來,或如彼作來,或因之而加密,或創起而有作,豈有可傳之心法,直指單傳,與一物事教奉持保護哉。”[6]由此可見,王夫之所要否定的乃是這種狹隘心態的道統論。
王夫之非但沒有否定宋儒的道統論,反而認為道統正是在宋儒這得到繼承和弘揚。“自周子出,而始發明圣道之所由,一出于太極陰陽人道生化之始終,二程子引而伸之,……故朱子以格物窮理為始教”[7]。他認為宋儒周、程、張、朱真正繼承并弘揚了“道統”。而在這些大儒中,王夫之備為推崇的是關學張載。他認為張載所講的“道”既是太虛陰陽屈伸的天道,又是人治存神盡性、明誠立禮的人道,這種天人合一、明體極用之道才是儒家道統所堅守的道。[5]王夫之在道統譜系中肯定張載高于程朱,是因為他認為雖然程朱在傳承孔孟道統方面功勞很大,但程朱之學未能極道之用,因此認為其在道統譜系中的地位在張載之下。
二、治統說的創立
在封建政治領域,最核心的問題就是君主統治權的“合法性”來源問題,而在這個問題上最流行的觀點就是“正統論”。正統論認為,“必有所承以為統,而后可以為天子。”歷代封建統治者為了證明自己建立政權的合法性,紛紛提出或采用各種神秘的學說以證明其政權的“正統”性。在這些學說當中,影響最顯著的乃是戰國時期鄒衍提出的“五德終始說”。而王夫之則對這些正統論學說進行了批判,認為這些不僅不能夠證明君主政權的合法性,反而成了君主暴政、夷狄亂華,把天下變成他們“一姓之私”的借口。在他看來,“以天下論者,必循天下之公,天下非一姓之私也。”[3]因此,王夫之提出了“治統說”。“天下所極重而不可竊取者二:天子之位也,是謂治統;圣人之教,是謂道統。”[3]所謂治統,即君統、帝統、帝王之統。治統是治平天下一般原則的實施和運作,其傳承者必須居天子之位。[2]所以王夫之又把“治統”稱為“帝王之統”。
王夫之認為“帝王之興,以治相繼”,繼而指出:“商、周之德,萬世之所懷,百王之所師也。柞已訖而明徑不廢,子孫不可替,大公之道也。秦起西戎,以詐力兼天下,蔑先王之道法,海內爭起,不相統一,殺掠相尋,人民無主,漢祖滅秦夷項,解法網,薄征搖,以與天下更始,略德而論功,不在湯、武之下矣。漢柞既終,曹魏以下二百余年,南有司馬、劉、蕭、陳氏,皆竊也,北有五胡、拓拔、宇文,皆夷也。隋氏始以中原族姓一天下,而天倫絕,民害滋,唐掃群盜為中國主,滌積重之暴政,予兆民以安,嗣漢而興,功亦與漢坪等矣……唐之既亡,朱溫以盜,朱邪、桌披推以夷,劉知遠、郭威鎖鎖健兒,瓜分海內,而僅據中州,稱帝稱王,賤于垂尉,至宋而后治教修明,賢君相嗣,以為天下君師。于是周、漢與唐,猶手授也。”[3]由此可知,王夫之認為治統應該具備以漢族為君主、統一、祚久三個條件,其實質也突出了“治”。秦、隋雖然統一了天下,君主又是漢族,但他們“殺掠相尋”“天倫絕,民害滋”,而且政權持續時間短,因此王夫之認為秦、隋應該被排除在治統之外。而商、周、漢、唐、宋、明這六朝做到了“前有所承則后有所授”“德足以君天下,功足以安黎民,統一六宇,治安百年,……合乎人心之大順”[3],因此屬于治統。
王夫之的“治統”還有一個很明顯的特定,就是他的民族主義思想。他認為“治統”應該掌握在本民族,而不能為“夷狄”所掌握,即否定少數民族在中原建立政權。如果“治統”掌握在異族的手中,天下將大亂。他指出:“治統之亂,小人竊之,盜賊竊之,夷狄竊之,不可以永世而身;其幸而數傳者,則必有日月失軌、五星逆行、冬雷夏雪、山崩地坼、雹飛水溢、草木為妖、禽蟲為蠥之異,天地不能保其清寧,人民不能全其壽命,以應之不爽。”[3]因此,他把元朝排除在治統之外,認為宋亡以后,天下處于“無統”狀態。王夫之這種民族主義思想,在當時有一定的現實意義。王夫之處于明末清初的動亂時期,社會矛盾非常復雜。滿族推翻漢族的統治,在中原建立起少數民族政權,民族矛盾空前激發。王夫之作為愛國主義分子,參加過幾次抗清運動。因此,王夫之絕不會把清朝列入他的“治統”范圍。同樣,他必然將非漢族政權的元朝的統治列入亂世。
王夫之還強調“治統”應該是對人民有利的,他指出:“天下者,非一姓之私也,興亡之修短有恒數,茍易姓而無原野流血之慘,則輕授他人而民不病。”[3]天下不是君主一個人的私有財產,朝代的更替有一定的定數。為了使人民免受戰亂之苦,繼續過穩定的生活,把政權交給另一個漢族政權亦無不可。他甚至還說:“茍有知貴重其民者,君子不得復以君臣之義責之,而許之以民主可也。”[3]即如果有尊重人民、重視人民利益的人,便可以推舉其為民之主。在這一點,王夫之的“治統說”與黃宗羲的治天下“不在一姓之興亡,而在萬民之憂樂”的政治思想是極為相似。[8]雖然王夫之的政治思想始終都沒有擺脫君主政治的思想,但對于當時的社會、對于一個封建士大夫來說,強調君主要作民之主,已是一種極大的進步。
三、道統和治統合一
有學者認為“道統”和“治統”體現了儒家士大夫與君主之間一種緊張的關系。而王夫之認為,商、周、漢、唐這些“治統”君主之所以能夠平治天下,在于他們奉行“道統”,即“儒者之統”。因此,“道統”和“治統”不僅不沖突,反而應該相伴而行,合而為一。“儒者之統,與帝王之統并行于天下,而互為興替。其合也,天下以道而治,道以天子而明;及其衰,而帝王之統絕,儒者猶保其道以孤行而無所待,以人存道,而道可不亡。”[3]在王夫之看來,“道統”和“治統”互為唇齒。“治統”是“道統”的現實基礎,“道統”是“治統”的內在依據。[4]如果君主以孔孟之道治理國家,可致太平盛世,天下得治。而儒家學說也會因此得到繼承和發展。此所謂“治統”興則“道統”顯;反之,“治統”絕則“道統”隱。[4]但是王夫之又指出“道統”具有相對獨立性,即使“帝王之統絕”,儒者也會自覺地承擔起傳承“道統”的歷史使命,此所謂“以人存道,而道不可亡”。而只要“道統”不絕,“治統”就有復興的希望。在反抗清朝、恢復明朝統治的希望破滅后,王夫之隱居衡陽石船山,潛心注釋儒家經典,以傳承“道統”自任,就是為了等待“治統”的接續。
人們在研究王夫之的作品時,可以看到一個似乎矛盾的地方。即王夫之一方面猛烈地抨擊君主專制統治,揭露和批判了歷代君主的殘暴、自私、專橫,甚至提出“一姓之興亡,私也,而生民之生死,公也。”[3]“茍有知貴重其民者,君子不得復以君臣之義責之,而許之以民主可也。”[3]等反君主專制的言論。這些言論成為了近代民主思潮的先聲。另一方面,他又沒有否定君主專制制度,只是否定“舍君天下之道而論一姓之興亡”,即否定將“一姓之興亡”作為“治統”的根本,而不否定“君天下”的君主專制制度。他認可的“明王”就是這種君主政治的典范,即“明王之涖臣民也,定尊卑之秩,敦忠禮之教,不失君臣之義”。[5]這兩方面看起來很矛盾,但以他的道、治合一論來看,這其實并不矛盾。王夫之提出“天下所極重而不可竊取者二:天子之位也,是謂治統;圣人之教,是謂道統。”[3]這首先肯定了君主的權力和地位。但要達到平治天下,就要遵循“道”,以君主政治權力為核心的“治統”必須受到“道統”的制約,以孔孟之道來治理天下。王夫之提出:“復有賢子孫相繼以飾治,興禮樂,敷教化,存人道”[3]“道相承也”,表達的就是這種思想。
王夫之曾提出“君、相、諫官”三者“環相為治”的權力制衡觀念,“宰相之用舍聽之天子,諫官之予奪聽之宰相,天子之得失則舉而聽之諫官;環相為治,而言為功。”[9]王夫之意識到君主擁有至高無上的政治權力,如果沒有監督,君主很有可能按照自己的意志行使權力,而不是“道統”。為了使君主權力的行使受到“道”的制約,王夫之認為應該設立“諫官”一職以監督君權。可以說王夫之看到了君主專制制度的嚴重弊端,“環相為治”的權力制衡思想充滿了政治智慧,這一思想使“治統”在“道統”的制約中更好地發揮作用。
參考文獻:
[1]楊伯峻譯注:《孟子譯注》,中華書局2008年第1版。
[2]劉澤華、葛荃主編:《中國古代政治思想史》(修訂版),南京大學出版社2001年第2版。
[3][清]王夫之著、舒士彥點校:《讀通鑒論》,中華書局2013年第3版。
[4]彭傳華:《正統、道統、治統——王船山對于政權合法性來源的思考》,南昌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第44卷第2期2013年3月。
[5]朱漢民:《王船山的道統、治統與學統》,北京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第50卷第1期2013年1月。
[6][清]王夫之著:《讀四書大全說》,中華書局2011年第1版。
[7][清]王夫之著:《張子正蒙注》,中華書局2011年第1版。
[8]蔡克驕:《王夫之的“治統”和“道統”》,衡陽師專學報(社會科學版)1987年第4期(總第31期)。
[9][清]王夫之著、王嘉川譯注:《宋論》,中華書局2008年第1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