脆弱的城市
城市面對環境變化的應變能力,不僅是技術問題,更是一個社會性的問題
說一個龐大的城市是“脆弱”的,可能看起來很可笑。但前華爾街交易員、《黑天鵝》一書的作者納西姆·塔勒布說過,無法預測的“黑天鵝”事件在世界上幾乎每種事物的身上都會發生,城市、社區、企業都無法逃脫。
有不少學者早就對城市的前景表示了擔憂。他們的焦慮并非杞人之憂,而是基于現實的緊迫性。目前,絕大多數人生活在城市里,在環境惡化的大背景下,城市已經成為人類和生態資源拉鋸的戰場前線。
據聯合國數據顯示,截至2008年底,全球過半人口居住在城市,到2050年,這個比例將上升到75%。同時,世界上絕大多數的能源也是在城市中被消耗掉的。以紐約為例,這座城市每平方米土地上消耗的能源、排放的廢氣、產出的廢物比美國其他任何地方都多。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的經濟學教授馬修?卡恩預計,隨著城市人口的繼續增長,城市對服務和資源的需求將繼續增加,截至2050年,僅對水資源的需求就將上升35%,資源缺口將進一步擴大。
不僅是資源緊缺,環境變化帶來的突發事件也將對許多主要城市造成嚴重后果。卡恩估算后認為,到2050年,地球平均氣溫將上升約4.5攝氏度。隨著極地冰蓋融化,海平面將上升約30-45厘米,三藩、倫敦、里約熱內盧和紐約等沿海城市會首先受到洪水沖擊。這些變化將極大地影響城市居民的生活,對老年人的影響更殘酷,因為與年輕勞動力相比,他們在城市之間自由遷移的余地更少。
實際上,科學家們擔憂的事情已經發生了。
2012年,颶風“桑迪”入侵紐約的五個行政區,海水漫漶,電力告止,城中的燈光隨之熄滅,之后幾天遲遲未能恢復,造成了共計190億美元以上的損失。
再往前,1995年7月13日,芝加哥市中心的氣溫創下40攝氏度的歷史新高。高溫高濕的天氣持續了七個日夜。據《芝加哥論壇報》報道,“高溫中,芝加哥市民們擰開了3000多個消防栓,水資源消耗量破歷史記錄。芝加哥公園管理委員會限制了兒童在高溫天氣下的出行。泳池爆滿,涼爽的地下室也擠滿了人。棒球賽的觀眾都裹著濕毛巾。不少公路和吊橋受熱變形,被迫關閉。”據當局統計,這場酷暑中,超過739人死于中暑、脫水或腎功能衰竭。
這兩個至今讓美國人心有余悸的例子提醒我們,在環境變化帶來的極端天氣事件面前,城市有多脆弱。既然環境惡化不可避免,很多城市規劃者和環境科學家開始討論:作為城市中人,我們能做些什么來避免極端事件的重演、降低它們的危害?
回顧歷史,災難過后,紐約和芝加哥這兩座城市的應對也出奇地相似:迅速的機械式反應。
在2012年的紐約,一批建筑師、策劃師、工程師一頭扎進了如何攔截潮水和減少颶風損害的研究。成果的確頗豐,比如由哈德遜河基金會和美國陸軍工程師兵團提出的在哈德遜河建立牡蠣苗床、加固海岸線的提案,以及由市長布隆伯格提出的在紐約港口建立潮閘的方案。聯邦應急管理署也制作了曼哈頓區和周邊地區的洪水風險圖。
在1995年的芝加哥,由美國疾控中心派出的一大群研究人員出具的調查報告顯示,遇難者們的死因是沒水、沒空調、沒逃到陰涼處避難、沒人提供援助。這份報告事實上在指責死者未能積極避難和主動求助。
然而,人們很容易忘記的是,城市是由居住在一棟棟高樓大廈里的一個個人組成的。
在《反脆弱》一書中,塔勒布找到并定義了“反脆弱”類事物:每一個事物都會從波動中得到利益或蒙受損失,脆弱性是指因為波動和不確定而承受損失,反脆弱性則是指讓自己避免這些損失,甚至從混亂和不確定中獲利。也就是說,既然不能預測未來,那我們必須為任何不確定事件做好準備,增強反脆弱的韌性。
針對這種韌性,加拿大生態學家霍林在20世紀70年代提出了“彈持”(resilience)一詞。彈持能力是指生物的一種自我修復能力,這種能力使他們在遇到一定的外在條件變化或沖擊后,能有分寸的去抵制干擾并重新回到平衡狀態。現在,這種把城市視作一個生態系統來研究的視角在學界日益流行,尤其是研究面對氣候環境變化時,城市系統如何吸收干擾、保持原有功能和結構。和塔勒布一樣,霍林試圖給彈持能力(反脆弱的韌性)下一個可測量的定義。比如,他提出,一個系統的穩健性可以由其被干擾后恢復的時間或者對干擾的抵抗強度來衡量。
霍林的想法不僅廣泛應用于生態學,也啟發了城市規劃學。此前數十年,城市規劃者一直沿用復雜性理論來研究城市是如何運行的。《美國大城市的死與生》的作者簡·雅各布斯曾寫道:“在表面的混亂之下,城市實際上井井有條地運行,街道安全和流通自由都有所保障。這種秩序由從未停歇的變化和運動構成,它是如此復雜精妙,以至于這雖然只是日常生活,但我們可以稱之為城市的藝術、城市的舞蹈。”現在,除了關注城市系統的復雜性,越來越多學者也開始把城市看作一個生態系統。
紐約大約社會學教授埃里克·克蘭納伯格把社區視作一個整體來研究,他對比了芝加哥熱浪中死亡率不同的地區,提出了與官方結論不同、更令人信服的原因。他發現,高死亡率的地區處于衰退之中,社區居民很少,商業場所也少,老人們平常只能呆在家里。相反,低死亡率的地區繁榮得多,人流熙攘,商業設施密集,老人們經常在社區里活動。在《熱浪:芝加哥災難的社會解剖》一書中他強調,糟糕環境中的高死亡率應該歸咎于社區集體的失敗而非個人的愚蠢。
一個城市抵抗環境變化和突發災難的能力,不僅僅基于建筑、水閘、道路和基礎設施,而且來自于居住在這些建筑中的人。在面對惡劣環境、抵御風險時,強大的社區和工程設施一樣重要,施政者和城市規劃師們通常忽略了這一點。
在現有的城市之外,有人提出了全新的方案。在迪拜阿布扎比城外的沙漠之中,由英國建筑師諾曼·福斯特爵士設計、由阿布扎比未來能源公司建造的馬斯達城一期工程正拔地而起。
這座新城占地17平方公里,野心勃勃,以實現整個環境的零碳排放為目標。整座城市建在一塊凸起的地基之上,這樣可以利用沙漠中流動的風能來實現一個自然冷卻系統的循環。在地基和建筑物的鋼質墻面之間充有氬氣用于絕緣隔熱,城外還設有光伏反應堆來為城內供能。
作為可持續發展理念的擁護者,福斯特爵士一直倡導新材料設計和新能源使用,同時致力于保持作品在視覺設計上的美感。他最前衛的設想之一是用無人駕駛的快速運輸艙來解決交通運輸問題。運輸艙將在城市地下管道中穿行,這樣不僅能給地面道路騰出空間,還能保持地面的清潔。
如果福斯特爵士的方案可能看起來還過于遙遠,那么針對現有城市的智能化改造已經近在我們身邊了。當下正熱門的互聯網和大數據技術已經被用于增強城市的反脆弱能力。谷歌很機智地通過用戶的搜索情況跟蹤描繪了流感病毒的傳播路線;推特的地震探測器也巧妙利用了用戶的社交媒體數據來衡量地震的的范圍和影響。IBM、思科、西門子、埃森哲、麥肯錫等巨頭也都加入了推動智能城市的隊伍,他們能提供從市政廳到終端的解決方案。
19世紀有下水道和鐵軌,20世紀有電力和交通要道,21世紀,我們有傳感器和攝像頭。看得見的與看不見的基礎設施將會與非物質基礎設施融合,打造出智能城市。一座智能城市本身就可以視作一臺符合信息時代定義的計算機。一切都是聯網的,建筑、汽車、紅綠燈上的傳感器和探頭不停觀察著事物的運行和人流的穿行,產生海量實時數據流傳輸給中央電腦,它們監測并管理著城市的每一條動脈、靜脈,以及每一支毛細血管。
這就是城市規劃者們一直夢想著的不間斷的流動,簡·雅各布斯說的“由從未停歇的變化和運動構成的秩序”,只不過這一次流動的是字節數據。用麻省理工學院“可傳感城市實驗室”負責人卡洛·萊迪的話來講,可傳感城市不僅收集數據,而且根據數據做出決策。
另一個例子是紐約的布隆伯格市長在颶風“桑迪”災難后建立的政策和戰略規劃辦公室。該團隊負責使用大數據來提高城市運行的效率,他們收集了紐約五個行政區內的800萬居住人口的海量數據,整理了市政府歸檔的數據庫和數以百萬計的311熱線記錄(從噪音投訴到實時地鐵信息應有盡有),用這些信息來幫助政府作出決策、分配資源。
自2011年以來,“可傳感城市實驗室”的科學家也在測試一個集合新加坡政府所生成和所需的所有信息的開放平臺。“LIVE新加坡”平臺收集了來自各個政府部門的數據,以生成一個實時數據流,反映城市里正在發生的一切,讓政府官員、交警和普通市民都能通過不同終端調閱。這個項目目前已經生成了一張反映一天內不同時段在新加坡市內移動所需時間的圖表。類似的數據還可以用于提高市內的出租車調配效率,或者模擬估算出F1國際汽車大獎賽之類的大型活動會對市內的交通、酒店等基礎設施造成多大壓力。該實驗室的助理阿薩夫·白德曼說,智能技術能“讓城市更人性化”。
在科學家和規劃者們所設想的人性化城市之中,我們將生活在智能家居之中,出門駕駛著智能汽車。我們每次使用公共交通的數據都會被收集起來——就像倫敦現在的公交卡系統做的那樣;我們的汽車能向車庫預警,通報故障,就像梅賽德斯-奔馳在2013年已經做到的那樣。現在,大多數城市的交通信號燈都配有傳感器來檢測交通擁堵和交通流量;大多數現代辦公大樓現在也都是可以自動調節內部溫度和照明的智能建筑。所有這些創新,都進一步開發了兼顧城市穩態運行和可持續發展的可行性,能幫助我們更好地配置資源,減少能源使用,從而建立更好的家園。
不過,以上這些方案盡管奪人眼球,卻也受到了不少質疑。有觀點認為,技術無法解決所有問題。如前文所說,城市面對環境變化的應變能力,不僅是技術問題,更是一個社會性的、人和人之間的問題。更值得期待的,可能還是大城市們在政策和行動上的努力。
京都、哥本哈根和里約熱內盧近幾年的氣候變化峰會都顯示,各國互相推動提高環境標準、將其置于經濟利益之上的動力水平和信任程度都非常低。相比國家之間,城市之間形成的組織所達成的共識似乎更容易落實。
“C40城市氣候領袖群”是一個致力于應對氣候變化的國際城市聯合組織,創建于2005年,成員來自中國、美國、加拿大、英國、法國、德國、日本、韓國、澳大利亞等,美國的紐約、芝加哥,中國的北京、上海等城市都在列。C40已經公布了其減少碳排放的目標和計劃:布宜諾斯艾利斯將在2030年降低三分之一的排放量;馬德里將在2050年降低一半排放量;芝加哥希望在2050年之前削減80%以上的排放量。除了碳排放問題,C40集團還強調了另外七個重點關注問題:能源、照明、港口、能源、運輸、廢物、水。
同時,我們看到,不少城市的市長都在努力把城市打造得更綠色、更宜人,從而吸引更多的人來游覽、工作和定居。在挪威,奧斯陸推出了10000個智能路燈,每年能削減70%的能耗和1440噸二氧化碳;在美國,三藩市開始規劃全球最大的市屬太陽能發電站,紐約推出了“更環保、更偉大的建筑”計劃,對現有建筑進行改造,減少它們的碳排放量。
這些都表明,至少,市級政府愿意承認當下存在的問題,并樂于尋找有趣的解決方案。也許,未來真正能通過行動來緩解人與生態的緊張關系、成為推動新變化的主力引擎,不是國家,而是城市。
(楊月縈編譯自《萬古雜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