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爸，我是自己長大的好嗎

【1】

春天，姥爺去世了，掛掉電話我立刻買了張火車票趕回老家。

來車站接我的是老爸，清明時節雨紛紛，而他連傘都沒打，一眼就瞅見滿頭白發。

老爸見面先抱怨：“真是白養你這么大了，幾年了連家也不回。”

我不耐煩地頂嘴：“老爸，我是自己長大的好嗎？”

他輕嘆一口氣，沒再講下去，接過我手拎的行李，轉身帶我坐車回家。

我默默跟在他身后，保持著一步的距離，就像我小時候一樣。

我小時候記憶中有趣的時光都是在老家度過的。

老爸是老三屆，當時這個縣為數不多的大學生。這是姥姥還在世的時候告訴我的，她在縣城里唯一的新華書店里工作了一輩子。那時候還沒有開架售書這一說，想看看什么書，都得去問售貨員拿下來。

我老爸天天跑去騷擾我姥姥，要拿這本看看，那本也看看，但兜里是一毛線也沒有。我姥姥大概是煩死了，所以讓我媽去對付他，想不到一對付就是一輩子。

【2】

小時候我跟在老爸身后，就像所有無知的小屁孩兒一樣，好奇地觀察著這個世界，喜歡問這問那以及思考人生。印象最深的是搬到省城后，一次老爸接我下幼兒園，正趕上中科大學生大游行，我們就停在路邊看熱鬧。

我問老爸：“他們這是在干嗎？”

老爸說：“爭取民主自由吶。”

四五歲的小孩哪懂什么民主和自由，就連我三十多歲的老爸也不明白。他像個易怒的暴君，整天把我鎖在家里。

也許是老待在家里實在煩了，也許是剛看完《基督山伯爵》，我也忘記了怎么想的，反正終于有一天我鼓起了勇氣，站到了我家陽臺的臺子上。

老式的房子，開放式的窗臺和帶刺的防盜門。面對這一切，我有了基督山伯爵的勇氣，卻沒有他的能耐，站上去就傻了，四樓啊！他跳崖有大海接著，我掉下去就是土地必死無疑。

萬分危急的時刻，對面樓的老奶奶發現了我，隔空大喊，讓我站著別動。在那個家里連電話都沒有的時代，我也不知道老奶奶怎么通知到老爸的，當他騎著自行車出現在樓下的時候，我已經在陽臺上至少站了半個小時。

幸好我那時候還算聽話，幸好我爸的單位離家距離很近，不然，我就沒有然后了。

但這次不成功的越獄對我來說有著非常積極正面的意義，從此我自由了，砸破了別人家的玻璃，打破了鄰居家小孩的腦袋，活像《七龍珠》里解脫封印的短笛大魔王。

我爸再也不管我了，可能他覺得賠別人點錢，總比我把命丟了損失小，畢竟在養我這件事情上已經投入了這么多年的資金。

【3】

我像匹脫韁的野馬，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上了小學也不寫作業，每天放學撿根棍子敢打敢殺。

那時候學校周邊陸陸續續開了幾個游戲廳，我就這么在游戲中沉迷直到高中，每天上課都在腦海中演練各種大絕招，下課了背個書包就向游戲廳沖去。

對無法自控的孩子來說，游戲和學習是成反比的，老爸每次拿到成績單都沉默不語。有一次我期中考完，看到他看了一眼成績單默默走去陽臺抽煙，雖然背對著我，但氤氳的煙霧從他頭頂冒出來，我似乎隔著屋子都能感到他的疲憊。

那一刻我突然覺得他老了，白頭發又添了許多。

那天夜里我想了很久，輾轉反側，難以入睡。后來我決定好好讀書，不再讓老爸操心。

成績好了之后，我發現他還是經常跑到陽臺上去抽煙。直到有一天我推開陽臺的門看到他手邊的收音機才知道，原來他是喜歡邊抽煙邊聽單田芳講《水滸傳》。

【4】

老爸在省環保局下面的監測站工作，上班就是在一個獨自的小辦公室里操作操作電腦，每天準點發布一些環境檢測的數據消息，其他時間他都自個在看書。

有一次我回家沒帶鑰匙去他單位找他拿，走進他那個狹小的、電腦服務器轟鳴的小世界，看到他孤獨地看書的模樣，我看見一個男人無用武之地的悲哀。我對自己說，不要成為他。

我不要成為我老爸。

比如，他孝順，大學畢業后放棄了在武漢高校留校任教的機會，作為長子要回家照顧我爺爺。我常常想如果當時他留在了上海，我是不是可以少奮斗十幾年。

為了不重蹈覆轍，我大學都沒考慮過省內的，只想著走得越遠越好，從我18歲離家的那一天開始，我這個風箏就從老爸手中斷了線。

與老爸的最后一張合影，是大一開學在校門口。老爸坐了10個小時火車送我去武漢，我考上他的母校，母校里有他當年留校的同窗。

叔叔們說著一些諸如“有其父必有其子”之類不痛不癢的客套話，老爸也自豪地應和著，“我培養出來的嘛”。

“老爸，我是自己考上的好嗎？”我不懂事地要揭穿，“你有教過我一道題嗎？”

老爸顯得有些尷尬，好在叔叔們只當成童言無忌的一個笑話。

一頓飯過后，那些叔叔就消失了，老爸也消失了，再也沒來過。我自顧自地活了四年，該逃課逃課，該戀愛戀愛，考研去了上海，畢業后去北京。

【5】

我畢業上班，老爸退休回家。他有了更多的時間，就開始在網上監控我。

我寫博客他留言，我發微博他關注，我喜歡在網上罵罵咧咧，他舉了無數歷史上文字獄的例子教育我因言獲罪，要注意安全。

我不聽，他就讓我媽打電話來勸我。

有一次我發火說：“有這樣專制的政府，就因為有你們這樣不爭氣的人民。”

老爸悠悠地回了一句：“這政府又不是你選出來的，你有什么資格批評它。”

今年秋天我去澳洲，老爸在網上給我留言，你不會游泳，別去海邊。

我說我飛了半個地球過來，不去海邊我有病啊。

老爸說，你不知道大海漲潮快，到時候你跑都跑不掉。

聽完之后我哭笑不得。

老爸自以為懂得多，天天看書看電視，常說你別老覺得我不如你，我們那時候的大學生萬里挑一，哪像你們現在，擴招得連研究生都不如我們那時候的大學生值錢。

我說你值錢為什么我比你掙得多啊？

他說，有本事你自己買房啊。

我可以說我是自己長大的，我自己考上的大學，但我沒本事在北京買個房。

前兩天我媽來北京給我看房子，我問我爸天天在家干嗎呢。

我媽說，天天看書學英語忙得不亦樂乎。

我說，學了跟誰說去啊，有病啊？

我媽笑著來了句，你爸說他不想老。

【6】

就在那天晚上，我夢到小時候的夏夜，老爸搬了竹涼席帶著我在小院里睡覺。

小時候的夜空中滿天都是星星。老爸說，每顆星星都對應著地上的一個人，你猜猜哪個是你自己呢？

我指了指月亮說，就那個。

老爸驚嘆道，你以后想長這么大個啊！

現在我好想告訴夢里的那個小朋友：孩子，還是不要那么快長大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