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感受:不少電影都有黑膠唱片出現的情景,主角們在縹緲哀怨的音樂里追憶往事,流露出遺憾神色,比起感動,我更多的是怒其不爭,所以寫了這個和黑膠唱片有關的故事。男女主角因為一些事而漸行漸遠,但是女主角并沒有就此放棄,而是給自己找了個理由去見男主角,與其在孤單的漫漫長夜里為錯過誰而難過,不如試著去爭取最后一線希望。一定來得及,請你別放棄。
Scene 00
暮色浸染原野,董夕染抵達英國斯托克頓的Sound It Out唱盤店。
每年4月份的第三個周六是“世界唱盤店日”,恰好是今天。店內所有唱盤架都塞滿了黑膠唱盤,層層疊疊,仿佛會將架子壓垮。客人們站在狹窄的過道挑選唱盤,間或到柜臺前跟店主咨詢,逼仄的店內還有幾位手持樂器的白人在演奏,熱鬧而閑適。
董夕染沒有多作停留,她找到店主,哼出記憶里最為深刻的那段旋律。無奈的是,店主聽完搖了搖頭。
臨走前,熱情的店主給她推薦幾張唱盤,說希望能成為對她而言獨一無二的音樂。
人世間有太多獨一無二,令人難以忘懷的,多是最初的那份獨特。例如,最初喜歡的人。
歸途,夜色由遠及近襲來,自黑夜深處跳出回憶的猛獸,將她吞噬。
江徹說過,世界各地有著越來越多的新興節日,有一些是人們為了做喜歡的事,見想見的人一面而找的“借口”。彼時她并不理解。
她到不同地方找黑膠唱盤店,試圖尋出他給她聽過的那段旋律。她幻想著,找到那張唱盤后便親自去告訴他:“我不欠你了。”
——這是她為再見他一面而找的借口,不惜賭上了余生,只為換一個可能。
Scene 01
董夕染拿著飯卡走出教室,利索地把鎖頭搭回門上扣好,身后冷不丁傳來一道聲音——
“真的是你。”
她回頭,和隔壁教室門邊的少年對上視線。
少年逆著夕陽的余暉而立,臉部輪廓深邃,一雙黑色眸子幽深有神。校園廣播里的音樂由驚心動魄變得舒緩輕柔,董夕染認出他是誰,心底緊繃的弦松開,奏出喜悅之音。
“我的名字叫江徹,你還記得嗎?你要去學生餐廳吧,一起走。”
董夕染忙跟上他。她其實剛去過學生餐廳,但是忘帶飯卡,她跑回教室拿卻發現門鎖了。摸不準拿鑰匙的同學何時回來,趁四周沒人,她取下別劉海的黑色發夾打開鎖。
“沒想到你也在這所學校讀書。”
他適當地放慢腳步等她跟上來:“對啊,你覺得這算不算命運,Destiny?我就在你隔壁班,之前看到過你好幾次,看到你開鎖總算確定是你。董女俠,好久不見。”
董夕染微笑,一筆帶過:“我成績不太好只能埋頭苦學。”
穗森高中是貴族學院,師資是董夕染之前的高中無法比擬的。她不愿留級,要跟上進度很吃力。
“如果有不會的題,可以來找我。”
聽他這么一說,她忽然覺得很暖心。
去到學生餐廳才發現限量供應的特惠套餐售罄,董夕染露出遺憾的神色。這里物價很高,父親給她的生活費雖然很充足,但她從小習慣省吃儉用。況且,特惠套餐本身就很豪華。
“不如我請你吃頓飯,當作是以前的謝禮。”
說完,似乎怕她拒絕,江徹先一步點了兩個A套餐。當少女看到窗口遞出來的兩份豪華餐盤,立刻向美食屈服,完全忘了矜持。
他們坐著吃飯的十來分鐘,不斷有路過的學生來打招呼,他們叫他“江少”,頗有幾分討好的意味。
美食是治愈心情的靈藥,董夕染吃飽喝足,有了力氣開玩笑:“你真是受歡迎,難不成是這所學校的偶像?”
“對,你要我簽名嗎?”
“哈哈,我不追星。”
在這水族箱般令人呼吸困難的陌生環境,遇到他,董夕染連日來的陰霾情緒一掃而空。
Scene 02
回教室的路上經過學生活動中心,江徹跟她告別,他還有學生會的工作。
董夕染剛轉學過來時,看到五花八門的社團宣傳冊,才發現她沒有任何才藝。生怕丟臉,她沒有報名任何社團。放學后同學們參加社團活動,她則待在教室學習,看似無欲無求,實則內心艷羨萬分。
走出幾步,少年轉身朝她招手,笑容像一輪照亮黑暗的太陽。
“董女俠,你快跑!”
不等少女做出反應,“噗哧”的噴水聲響起,她被草坪里的自動澆水器澆了個透心涼。
和江徹的重逢,還真是名副其實的有驚有喜。
董夕染從小跟爺爺住在南老街。南老街是臨春市人口最密集的老城區,房屋鱗次櫛比,幾乎家家戶戶門前,都會掛著歪歪扭扭的手寫招牌,諸如“出售竹筐、竹籃”“紙鳶”“木梳”……這條街匯聚著全市的手工藝人,他們世代居住于此,手藝代代相傳。
江徹出現時,董夕染正趴在油膩的老茶桌上做題。
爺爺做了半個多世紀的鎖匠,他們家還賣各種鎖,逼仄的外屋墻上掛滿鎖和鑰匙,空氣里常年彌漫著鐵銹和潤滑油混合的味道。
“請問這里能開鎖嗎?”
少女對著一道中考數學題苦戰中,頭也不抬地答道:“能,但我爺爺出去辦事了,你要等他回來。”
“附近還有別的開鎖師傅嗎?我有急事,等不了多久。”
她抬頭,發現來客是位和她年紀相仿的少年。他穿私立學院的制服,氣質清朗,舉手投足間散發出良好教養,和這條陳舊街道長大的孩子們截然不同。
“不好意思,就我爺爺會。”
這個時間爺爺多半是去打紙牌了,即便是孫女,也不能在他牌癮上來時打斷他。她和少年素昧平生,哪怕他神色焦灼,她依舊不打算為了幫他而挨罵。
讓董夕染改變主意的,是少年的舉動。
他發現她對著練習冊眉頭緊蹙,就上前一步,快速閱讀一遍題目后指出解法:“這道題要畫輔助線,在這個位置。”
董夕染按照他說的畫了輔助線,很快解出那道證明題。抱著試試看的心態,她往前翻了頁,把不會的另一道題指給他看。
少年幫她解出另一道題,董夕染合上練習冊,伸了個懶腰。
“你住在哪兒?我過去給你開鎖。我的手藝可能比不上爺爺,實在不行,我就冒著挨罵的危險去叫他給你開鎖。”
他剎那間亮起的眼神如同明燈,讓她覺得耀眼。他輕輕說:“謝謝你。”
Scene 03
少年要開鎖的是一棟建有高高圍墻的老樓。董夕染認得這棟老樓,據說是某個富豪的房產,長期不住人且沒人打理。老樓多年來被孩子們當作鬼屋,偶爾,還會有調皮的男生翻墻進去探險。
她懷疑地打量少年:“你不會是賊吧?我在這條街長大,沒見過鬼屋有人住。”
“……這里不是鬼屋,是我祖父母住過的老房子,現在沒人管理……我真不是賊。”
他心虛的樣子更顯可疑,不過他教她做題了,應該不會是什么壞人。
少女決定監督他,看他開鎖后要做什么,如果他真的是賊,她便報警。
圍墻大門的鎖頭銹跡斑斑,董夕染拿出帶來的開鎖工具,三兩下開了門。
屋內一股霉味,蛛網密布,地上亂七八糟地散落著家具和雜物。少年熟門熟路地走上樓梯,他去到靠里的房間,打開抽屜找出一個木盒子。
少女打了個噴嚏:“這是什么?”
“黑膠唱盤。”
那是董夕染第一次接觸到黑膠唱盤。遺憾的是,保存環境惡劣,唱盤裂開一條大縫。
走出老樓,少年告訴她,黑膠唱盤里的曲子是他祖父母在英國舉行婚禮時的背景音樂。祖母曾數次提起過這黑膠唱盤,在人生最落魄的時光,她反復聽著曲子獲取跟生活斗爭的勇氣,告訴自己生活總會好轉。
醫生下了病危通知書后,少年決定找回這張黑膠唱盤,帶去老人家的病房,讓她有生之年少一個遺憾。
盯著裂開的唱盤,董夕染忍不住擔心:“這樣子還能聽嗎?”
“能的,我找市圖書館那邊的人修復一下裂痕,雖然音質可能沒有那么好。”
臨走前,少年給她開鎖的錢。她不肯要:“我是南老街的女俠,助人為樂乃分內之事。”
少年在她家的店里買了一把鎖。想了想,他寫下他的地址,他的名字是江徹。
“祖母教我要知恩圖報,將來你如果有困難請盡管開口,我會盡全力幫助你。”
來過南老街的人實在太多,董夕染并不知道,離開南老街,她還能再見到江徹。
他對她的好,全因她當初無意間做的一件好事,她既開心,又有一絲不知名的苦澀。
Scene 04
董夕染覺得她的生命里真有貴人,而那人非江徹莫屬。
學習上有困難她便去請教他,少年的講解生動易懂,她埋頭苦學,成績很快得到提升。當然,和他走得近,未必全是好事發生。
去實驗室上化學課,同桌忽然問她:“你和江少什么關系?我看你們挺親密。”
難怪近期大家對她和氣很多,董夕染不愿多說:“我們以前認識。”
“以前,是指在美國的時候嗎?”
少女不愿多說,含糊地蒙混過關。
江徹說過,兩年前去南老街時他剛回國不久。當時他祖母的身體狀況不容樂觀,不久后便過世了。提起這事,他的神色染上幾分黯淡。學校里大多數人都想討好江徹,因為他是赫赫有名的江氏集團繼承人,可他待誰都禮貌,極少像對董夕染一樣親密。
不知怎的,班上同學都知道她是江徹在美國時的朋友。
英語課上她被金發碧眼的外教叫起來朗讀課文,她蹩腳的英文發音引來一陣竊笑。有人扒出董夕染信息,還說她是騙子。
她憤憤不平地跟江徹說起這事,他聽完忍俊不禁。
“年初老樓重新裝修,我去過你家的店。沒想到店鋪易主,老板說不知道你們搬去了哪里,我以為此生再也見不到你。”他頓了頓,認真地說道,“即使有人不待見你,也沒關系。因為還會有人因你的存在,對這個世界多一份期待,能遇見你,便是驚喜。”
她聽罷,臉上燒起一片緋紅:“我搬家了,你找不到也很正常。”
董夕染并沒有對江徹道出全部實情。
高一下學期,十多年杳無音信的父親突然回來。爺爺一病不起,很快離世,她不得不跟著組建了新家庭的父親生活。
前15年的人生仿佛過山車啟程前的風景,熙攘的南老街,爬滿絲瓜藤的上學路,教室里嬉笑打鬧的同學……剎那間消失不見,她上升到極少數人才能抵達的最高點,并且不知道何時會狠狠地墜落。
很害怕,卻無能為力。
幸而,命運和世界對她再不友善,她還有對她溫柔的少年在。
Scene 05
穗森高中的學園祭在四月中旬舉行,總共三天。前夜祭有假面舞會,學校專門請國外的設計師給學生定制禮服裙子,教授他們社交禮儀。
假面舞會必須全員出席,董夕染不會華爾茲,唯一跳得好的只有廣播體操。她拜托江徹教她,放學后,他帶她到老教學樓找了個空教室。
董夕染打開鎖和他溜進去。怕被人發現,他們沒開燈,借窗簾縫漏進來的夕陽余暉練習。
空教室里塵埃飛揚,鞋踩在木地板上發出沉悶的聲響。少年搭在她腰間的手猶如帶著電流,她一連幾步全踩到他腳上。
少年輕笑:“你看你踩人這么準,節奏感很不錯,肯定很快就學會。”
她還真沒發現他這么毒舌。她徹底放松,按照他教的去做。世界在天旋地轉,心跳加速,她仿佛陷入一場戀愛。
第五天的練習,她能流暢地跳出舞步。江徹欣慰地笑道:“我教你教得這么辛苦,你在假面舞會上是不是要陪我跳一曲?”
對上少年璀璨如燈的眼睛,她一不留神又踩到他。
等到學園祭前夜,董夕染被一位女生叫住,說江徹讓她去D座教學樓后面等他。
開幕式的音樂響起,她才反應過來被人耍了。
董夕染回到更衣室,卻發現門已被鎖上,禮服和面具都在里面。她答應江徹,要和他在舞會上跳一曲,絕不能讓他失望。
哼,捉弄她的人未免太小看她。她取下一字夾打開更衣室的鎖,匆忙換好衣服趕到舉辦活動的大樓,入場后才發現忘拿面具。
盛裝的舞會現場令她眩暈,她仿佛誤入幻境的愛麗絲,茫然不知所措。
一位戴銀面具、身穿黑色燕尾服的少年向她邀舞,面具下是江徹的聲音:“這位美麗的小姐,請問我有榮幸邀請你跳一支舞嗎?”
眼淚應聲而落,她還在為可能趕不上舞會而后怕。
少年摘下面具給她戴上,擋住董夕染婆娑的淚眼,拉著她滑入舞池。音樂如水,他們舞步輕移,宛如兩位暢游于斑斕珊瑚群的游魚。
她聽見周圍的人吸氣:“是江少呢,和他共舞的人是誰啊?”
一曲終了,不少女生圍過來跟他邀舞。他輕聲在她耳邊說道:“我數到‘三’,往外沖。”
少年拉著她沖出大廳,一直逃到植物園。
她的情緒逐漸平復,不由得內疚:“都怪我,害你沒好好享受舞會。”
江徹輕快地哼著一首曲子,摘下朵茉莉花插在她鬢邊: “所謂舞會,和最想共舞的那個人跳上一支舞就足夠了,就像節日和最喜歡的人一起過。”
她誤聽成“和最喜歡的那個人跳上一支舞”,一下子臉漲得通紅,還好有面具擋住。
Scene 06
月色很美,植物園流動的水道折射出銀白光芒,仿佛一條微型的銀河。或許是觸景生情,江徹說起祖父母的事。
祖父是在舞會上邂逅的祖母,他舞跳得不好,連續踩了祖母幾次,而祖母非但不生氣,還耐心地教他。等回過神來,整個舞池只剩下他們在旋轉。
“你的祖母很幸福,她不僅有珍視她的丈夫,還有你這么孝順的孫子。”
他笑,燦爛笑容如初升的太陽:“謝謝你。”
春夜微涼,他到路邊的自動販賣機買來兩罐熱糊糊的紅豆湯,遞給她一罐。
董夕染喝下一口,差點甜掉牙。
“祖母去世前味覺退化嚴重,吃什么都沒味道。我去醫院的超市問什么食物有味道又有利于健康,店員給我推薦紅豆湯。這是祖母最后的時光里,唯一嘗得出味道的食物。”
紅豆湯甜得發苦。董夕染和江徹一樣,從小跟隨爺爺生活。她努力攢下每一分錢,認真學習,計劃考上大學后立刻脫離父親家。她恨父親,覺得是他害死了爺爺,自己卻又不得不依附他才能生存。
生怕江徹看出她的心思,她試圖轉移話題:“你能把你祖母喜歡的黑膠唱盤借我聽聽嗎?我想知道,她喜歡怎樣的音樂。”
放月假回來,江徹真的帶來了黑膠唱盤。他看準人少的時間,帶她去樂器教室,那里有臺黑膠唱機。
唱針劃過黑膠唱盤上的密紋,像有精靈在施展魔法,如夢如幻的鋼琴聲流淌在教室里。旋律輕盈歡快,宛若愛情之花盛開,她聽出是之前他在植物園哼過的旋律。
董夕染和江徹并肩坐在地上聆聽。音樂教室只有他們,仿佛世界上僅剩他們。
“祖父說,這曲子是在雨夜的海邊度假山莊里完成。你聽,雨聲像是云的哭泣,潮汐則是大海的深呼吸,是不是很浪漫?”
她閉眼想象他描繪的世界,居然真的看到風雨中在海邊小屋緊緊依偎的身影。愿此生,她也能找到互相扶持的人,而那個人,她希望是他。
江徹把黑膠唱盤交給她保管,放學后,她總會去音樂教室聽上一段時間。如江徹祖母所言,這首曲子有鼓舞人心的力量,讓她對未來充滿希望。
晚自習,英語外教抽人到外面走廊背英語課文。董夕染背完課文回到座位,發現抽屜里的唱盤不見了。
她顧不得還在上課,站起來大聲問道:“是誰拿走了我的唱盤?”
全班同學的視線都落在她身上,有漠然,有嘲弄,有幸災樂禍……耳邊嗡嗡作響,她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像溺于深藍大海。
江徹知道后很受打擊,怕她自責還是先安慰她:“曲子我記得,大不了再彈一次刻一張新盤。”
她想強顏歡笑,視線還是變得模糊。少年將如此珍貴的東西托付于她,而她卻輕易辜負他的信任,她真是太差勁了。
Scene 07
董夕染是在丟垃圾時,在垃圾桶里發現被蠻力折彎的唱盤,心底除卻憤怒,更多的是絕望。她太過低估他人的惡意,并非所有人都像江徹對她一樣溫柔。
她以身體不適為由請了假,打聽到修補黑膠的店,卻被告知折傷成這樣沒法修補。
最后一絲希望破滅,董夕染木然地抱著裝唱盤的包回到學校,同桌忽然低聲諷刺:“不就是個破唱盤嗎,你要是不纏著江少,也不至于被她們——”
“你知道是誰弄的嗎?”
董夕染猛地拉緊同桌的手,后者嚇一跳,使勁想掙脫。有人試圖來拉開失去理智的董夕染,爭執中,同桌磕在課桌上……
班主任很快趕到,董夕染跟著她去辦公室接受問話。董夕染渾渾噩噩,聽到班主任打電話給父親,說她在學校打人了。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她百口莫辯。
為什么她要遇到這樣的事呢?風里似乎夾有沙子,她瞬間淚流不止。
直到晚自習上課,父親才趕來,見到她二話不說就問她怎么又給他惹事。
木然地跟在父親身后,經過走廊,她遠遠地看到江徹。
他震驚地望著他們,仿佛電影里的慢鏡頭。她眼圈發紅,轉身與他背道而馳。夕陽落下地平線,悲傷隨夜色無聲蔓延。
因為“打人”的事,董夕染被記過停課一天。回到學校后她第一時間抱著折壞的唱盤去找江徹,他卻不理會她,甚至任班上的同學將她趕出教室。
他的冷漠比寒冰更讓她心寒。他是她唯一的救命稻草,卻留她獨自一人溺水。
董夕染仿佛一夜長大,她不再跟周圍人接觸,埋頭認真學習。
高三下學期,不少同學準備出國,有人問她打算去哪里留學。
她搖頭:“我不出國。”
那人故作惋惜:“是嗎?聽說江少要跟他的青梅竹馬回美國。”
像有一根針刺在心臟,她埋頭做題,不讓別人看到她咬緊牙關的樣子。哪怕心底的刺痛由細微到令人窒息,她也只能一個人痛著。
她不知道,對她萬般溫柔的江徹為何疏遠她,她也不敢問他,害怕聽他說出“我討厭你”之類的理由。
江徹臨出國前,還是把突然疏遠她的真相告訴她。如果可以,董夕染寧可對此一無所知。
她的父親飛黃騰達,是在幫助江徹的伯父成為江氏集團掌權者之后。她父親利用江徹祖父一個失誤的決策,說服股東們支持江徹的伯父,祖父為此氣急攻心而倒下。祖母悉心照料祖父,待到丈夫病情好轉,卻輪到她病倒了。
聽說董夕染因為打人被叫家長,他擔心她便趕過去,卻發現她父親居然是伯父的秘書。
“我知道這不是你的錯。可是知道那個人是你爸爸,見到你,我便會忍不住想起他和伯父做過的事情,我害怕我會因此而恨你……”他墨色眸底折射出的哀傷恍若深海,耳邊有潮汐聲回響,將她吞噬,“現在的我,還無法成熟到能消除這份芥蒂。所有感情都有時效,等我對你父親的仇恨也過去時效,說不定我們還能再見。董夕染,你曾經是我最喜歡的女俠。”
原來,他們的再會不過是命運的惡作劇。
董夕染一句話也說不出口,只能目送少年迎著夕陽下沉的方向離開。耳邊還縈繞著那段鋼琴旋律,他們卻再也回不去那些美好而純粹的時光。
Scene 08
時間是一卷呼啦啦快速翻過的書,每一頁都寫滿記憶。眨眼間,董夕染大學畢業,有了份時間彈性極高的工作,周末她便去做兼職。
告別江徹的那一頁被她插上書簽,她時刻提醒自己,不要忘記他。她當初連“對不起”都沒能跟他說出口,所以,他們之間不該就那樣結束。
不結束,代表著還有未來,還有希望。
每當攢夠一筆錢,她便踏上旅程,去世界各地找賣黑膠唱盤的店,詢問是否有人聽過那段旋律。她近乎天真地想,找到另一張一樣的黑膠唱盤還給江徹,說不定他便會原諒她。他是個很好的人,總是救她于危難,甚至舍不得恨她。
可惜,她始終一無所獲。
3月下旬,董夕染參加臨春市一場由黑膠同好共同舉辦的線下交流會。到了交流會場地,她把帶來的幾張黑膠唱盤交到登記處,照例登上臺哼起那段旋律,詢問是否有人知道。這些年來,圈內不少黑膠發燒友都聽說過,有位年輕女孩四處找一張中古唱盤,大家早已見怪不怪。
她以為又要一無所獲,這場交流會的組織者忽然告訴她,他曾在好友處聽過類似的曲子。
經她苦苦請求,才要到他那位好友的住址。
來開門的人,居然是江徹。
董夕染完全沒想到會以這種方式和他再會。六年未見,他一眼認出她,她亦然。
他請她進屋坐,整潔的高級公寓窗明幾凈,他穿一件黑色針織毛衣,露出流暢而優美的后頸線條。
“我聽朋友說有人在找那首曲子,竟然是你。”
她脫口而出:“對啊,你覺得這算不算命運,Destiny?”
沉默片刻,他們同時笑出聲。
董夕染興致高漲,給他講了一大堆她在收集唱盤時的經歷。
這幾年她習慣沉默,很少像這樣侃侃而談。她內心很清楚,她是害怕稍有沉默,內心的悲傷便化作眼淚趁機跑出來破壞氣氛。
好不容易才再次遇見他,她應該高興才對。
江徹家的書房收藏有很多黑膠唱盤,據說是他祖父的愛好,現在也成為他的愛好之一。
她忐忑地向他征詢道:“以后我收到好的黑膠唱盤,能帶來給你聽聽嗎?”
他微笑著點頭,一如當初溫文的少年:“當然可以。”
話音剛落他便接到個電話,進了書房拿資料。
門鈴聲響起,董夕染去開門,來客是位優雅溫婉的年輕女子。
她打量一周董夕染,禮貌地問她:“阿徹在嗎?我來找他商量婚禮的事,請問你是?”
平地起驚雷,江徹對她態度溫和,是因為他已找到屬于他的幸福。
世間這么多人愛而不得,她早就做好失去他的準備,當這一刻真正降臨時,她還是會很難過。她擠出形式化的微笑,答道:“我是他同學,以前承蒙他關心,機緣巧合來找他敘敘舊。”
過去他為她做的事,她只能定義成是關心,如果認定是愛,她便無法說服自己放棄他。
董夕染記不清她是怎么走出江徹的住處的。她一個人走在街上,積雨云翻涌,不久就下起瓢潑般的大雨。日月無光,她跪在冰冷的地上,喉嚨像堵住一口毒蘋果無法吐出,哭不出聲音,僅僅是嘶啞著嗓子。
等到雨停,我會試著忘記你,繼續我的人生。開始沒有你的余生。
Scene 09
9月底,董夕染出差回到家。她打開郵箱,從一堆廣告郵件里發現江徹寄來的信。
撕開信封,掉出厚厚一本燙金的紅色請柬和一紙信箋。
她屏住呼吸翻開信,江徹的字跡遒勁有力,她眼前頓時浮現他當年手執鋼筆,認真在草稿紙上給她講題的畫面。
讀完信的開頭,顧不上行李還沒放好,董夕染拔腿沖向車展的方向。她攔了輛出租車去江徹的住處,一個多小時的車程,她拿信紙的手不停地顫抖。
江徹來信,是請她陪他參加他青梅竹馬,也就是那天去他住處找他的年輕女子的婚禮。而董夕染誤會那人是他的未婚妻,她心灰意冷,恰好公司外派人員到西北做支援工作,她主動請纓。
婚禮的日期早已過去,她不清楚,他是否還在等她。
他們錯過的次數比偶遇的次數要多。這次再失去他,她沒有信心還能偶遇他。
江徹在信里提到那首曲子的由來:“這首曲子,如今這世界只有我們兩個人知道。曲子是祖父創作并錄給祖母的禮物,世界上不會再有第二盤。祖父說過,將來把它送給我心愛的女孩,所以你弄丟它時我并不難過,因為它好好地完成了它的使命。我想,它有代替我把我的心意告知你。”
信里還提到他們的重逢并非偶然。他原本計劃去參加3月底那場黑膠唱盤交流會,意外發現報名者里有她,稍一打聽,他便知道她近兩年來到處找一首曲子。他特意缺席交流會,讓朋友將他的地址透露給她,制造了他們間的重逢。
車窗外的街景飛逝,年少時的畫面一幀幀地閃回。
少年江徹和任何人都像隔著一扇玻璃門,唯獨為她打開心扉,將諸多秘密告知她。
他喜歡她,一點不比她喜歡他少。她是知道的,所以她沒法放棄他,還好命運在惡作劇之后選擇眷顧他們。
“若非再遇你,我根本不知,其實我對你的感情如此根深蒂固。要是現在還來得及,我知道我很任性,但我真的想和你重新開始,你能給我一次機會嗎?”
她陪他聽過云的哭泣、海的深呼吸,余生怎能沒有他。這次再沒有任何事能阻止她去找他,但愿為時不晚,他們都還來得及。
一定來得及。
編輯:十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