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顏推薦:阿星寫的故事總喜歡出其不意,當(dāng)你覺得那個人冷漠至極的時候,結(jié)果他只是別有用心,這樣的反轉(zhuǎn)真是戳心啊。在爾虞我詐的宮廷,每個人都戴著偽裝的面具,那顆疼愛女兒的心也藏了多年……只是,等這份深情終于真實呈現(xiàn)的時候,父親和女兒也將天人相隔。原來最偉大的愛,是你一直以為自己孤苦伶仃,實則有一道堅不可摧的墻,長年默默地為你遮風(fēng)擋雨……
1
寧宸回王府的時候,天已經(jīng)快黑了,走到主院他就問奴婢:“夫人呢?”
“殿下,夫人歇下了。”那奴婢行禮道。
“這么早?”他皺眉問。
平日里,無論他回來得多晚,她都會等著他歸家,今日卻不知怎么了。
“夫人用膳了嗎?”他又問。
“沒有……”丫鬟搖搖頭,看著他欲言又止,“殿下……夫人今日被皇后娘娘宣入宮了。”
他皺眉,心里明白,她每次入宮自是少不了要受那些人譏諷和欺辱的。當(dāng)初她嫁他,因為是將軍府的侍女,只能做他的侍妾,也因為這樣的身份,那些人在朝上奈何他不得,就在后宮里拿她出氣。
可平日里,無論她受了怎樣的委屈,回來就裝作什么都沒發(fā)生,絕不讓他察覺。
“夫人出宮時,”那丫鬟低聲道,“遇上了徐大將軍和長公主……”
他眉峰一下子緊皺,神情也變得凝重起來。
進(jìn)去時,里屋未點(diǎn)一盞燈燭,暗沉沉的,她睡在垂下的紅羅帳后。他輕身走近,撩起帳子,正逢她轉(zhuǎn)過身子,雙目與他對上。
倒沒哭,不過她就是那樣,沒什么事能讓她落淚。可他隱隱能見她眼底紅紅的,他又豈能不懂,自小顛沛流離的生活讓她變得堅強(qiáng)勇敢,唯一能擊破她心里那層厚厚鎧甲的,便只有徐家。
“怎么又不吃飯?”明明是斥責(zé)之語,可他的語氣分明又輕又軟,“我說的話都不聽了是不是?”
她沒說話,一雙眼睛睜得大大的,看著格外叫人心疼。
他的心一下子就軟了,伸手拉起她,圈在懷里,拍著她的背,低低道:“沒事了,別難過了……”
他聽丫鬟說了,今日遇上他姑母寧平長公主,姑母不顧眾人阻攔,掌摑了她,姑母同姑父也自然沒少說那些誅心之話。
“是我活該,”她喃喃道,“我欠了靜如的……”
“胡說!”他皺眉道,可見她哀切的神情又柔軟了眉眼,“靜如的事,不是誰故意的,要說欠,也是我欠。姑母和大將軍要尋仇,自然由我來頂著,別怕,我不會讓他們傷害到你的。”
他總是這樣,萬事都將她護(hù)在身后,可她心中明白,靜如的死,和她豈能無關(guān)。
2
錦知不是西秦人,她原本來自北方的赫圖草原,年幼時因戰(zhàn)亂被秦軍所俘,后來淪為官婢,被充入將軍府。
錦知也不是她的本名,是將軍府的女主人寧平長公主為她取的。
寧平長公主是秦帝的胞姐,當(dāng)初九王之亂,也是公主殿下救了陛下,并擁立其登基。寧平長公主在大秦的權(quán)勢與威望,實不比有“大秦戰(zhàn)神”之稱的丈夫要低。
錦知去到將軍府那年,不過才七八歲,瘦得跟棵小菜芽似的,站在一堆待選的官奴中毫不顯眼。
長公主是要給女兒靜安翁主找個貼身侍女的,可瞧著一群人,沒一個能入她的眼。
長公主嫁與大將軍多年,膝下卻只得這么一個女兒,自然是愛逾珍寶,疼愛得不行,便是要給女兒找個丫鬟,都須得是萬里挑一。
見長公主搖頭,那官奴署的掌事便帶著一群人告退,卻正逢大將軍帶著靜安翁主前來,翁主好奇,非要親自看看這些官奴們。
她挨個看過去,倒也沒說話。只是停在錦知面前時,身后的大將軍突然開口道:“靜如,你瞧瞧這個小姑娘,居然同你長得有幾分相似呢。”
的確,她雖面黃肌瘦,可那眉眼,倒真和翁主十分相似。
這下,翁主便非要留下她不可。長公主無奈,也只得隨了女兒,并賜了個“錦知”的名字。
雖是長公主和大將軍的獨(dú)女,可靜安翁主一點(diǎn)也不驕縱刁蠻,大約是一直想要個姊妹的緣故,待錦知好得出奇。
算起來,錦知應(yīng)當(dāng)是要比靜如還要大的,可靜如總是護(hù)著她,有什么好東西,也會第一時間同她分享。
長公主愛屋及烏,為了讓女兒開心,所以也格外抬舉錦知。
雖名為奴仆,可錦知實際享受的待遇,不比一般的管家小姐要低,將軍府上的下人,也沒有敢將她當(dāng)丫鬟看。
唯一對她始終冷漠的,只有徐大將軍。
大將軍徐朗雖為武將之首,掌萬千兵馬,私底下待人卻是謙遜有禮的,卻不知為何,對錦知這么個小姑娘,他每次都板著臉。
甚至有一次,見長公主又賞她錢物時,徐朗皺著眉道:“不過是個奴仆,抬舉得過了,便容易驕縱欺主。”
說完他還特意敲打她道:“你只是翁主的婢女,萬事要以翁主為先,若是生出什么私心來,叫我知曉,怕結(jié)果你承受不起。”
長公主拉他道:“你嚇唬個小姑娘做什么……錦知你過來。”說著向她招手,將她拉到跟前來,“靜如喜歡你,本宮不指望你照顧好她,只希望你能多逗她開心,只要她高興了,你要什么,本宮都能答應(yīng)你。”
靜如算得上是天之驕女,什么都好,唯獨(dú)一點(diǎn),便是性子有些陰郁,極少能見到她笑一笑。尤其是對她的母親,她更是有些抵觸,母女間并不親近。
長公主將女兒當(dāng)心頭肉,奈何靜如就是不領(lǐng)情,便只能通過錦知,所以對錦知真的是很好了。而對錦知而言,她自小就沒了母親,一直顛沛流離,長公主和靜如對她而言,除去尊貴的身份,就真和親人無異了。
3
寧宸覺得都怪自己,怪他沒能將錦知護(hù)好。大將軍和姑母有多恨他和錦知,他是知道的,可他還讓她獨(dú)自面對。
不僅是對錦知,第二日,大將軍就在朝上參了他一本。
自秦帝病重,朝上就漸漸分作兩派,一派支持太子,一派支持他。太子是國之儲君,又是陛下嫡子,寧宸本是沒什么籌碼同他爭的。可陛下偏偏不喜太子,甚至多次生出廢儲另立的心思來,若非群臣死諫,如今坐鎮(zhèn)東宮的,便是寧宸了。
作為武將之首,徐朗自然是他與太子都想拉攏的人。
若當(dāng)初他娶了靜如,整個將軍府自然會站在他身后,可后來也因靜如的死,將徐朗徹底推向了太子。
有了大將軍和長公主的相助,太子自然是日日找機(jī)會打壓他,兼之陛下又病了,有心無力,連許多原本站在寧宸這邊的大臣也開始倒戈了。
偏偏他就是不肯娶個門閥之女,給自己增添些籌碼。
甚至連錦知都勸他了,讓他娶了皇子妃回來,她不怕受欺負(fù),她更心疼他在朝上受的那些風(fēng)雨。
可他怎么說的,他說要論對他有利,還有比和將軍府結(jié)親更對他有利的么,當(dāng)初他既然不肯娶靜如,如今亦不會娶任何世家之女。
寧宸的母親是個來歷不明的女子,除了陛下的寵眷幾乎一無所有,長公主不喜歡他的母親,連帶著,也不喜歡這個侄子。
那年,他去將軍府,是跟著太子一起去的。
闔府的下人自然是都圍在太子殿下的周圍,他年紀(jì)小,玩心大,一轉(zhuǎn)眼就將那幾個下人甩掉了。
也真是巧合,那天錦知剛好去了那個院子。剛走上石橋,就見冰湖上站著一個錦衣少年。
他抬了一只腳,單腳站在冰面上,楞楞站在,模樣有些奇怪,等她看到他腳下的冰面就明白了,那上頭幾道裂痕清晰可見。
“哎,別動!”她急急叫道。
他聞聲一回頭,連錦知都聽見了那冰面裂開的聲音,只一瞬,他就落入了裂開的那個豁口里。
錦知拾起一支樹枝,匍匐在冰面上向他靠近,等他終于抓住她遞去的樹枝,她將他從冰水里拉了出來。
可他們的運(yùn)氣沒有太好,冰面裂開的聲音傳來,她看了他一眼,冷靜道:“我數(shù)一二三,然后一起跑。”
她拉住他的手,開始數(shù):一,二,三!
兩人踏著冰上裂縫拼命往前跑,只可惜,冰面已經(jīng)裂開太遠(yuǎn),未等兩人跑到岸邊就跌進(jìn)了冰水里。
錦知被撈起后,寧宸早已經(jīng)被接入宮里去了,那時她才得知,原來那是六皇子。
隨著病好,這件事也被她忘在了腦后。
4
幾年后,靜如要及笄了。
女子及笄便是要議婚的,長公主想讓她嫁給太子,她死活不依。長公主猜到女兒許是心中有人了,便讓錦知去探問,靜如這才告訴她,她喜歡上了六殿下寧宸。
她與寧宸雖也是表親,卻并不相熟,只是不知何時起,她每每入宮,總能與他巧遇,他待她熱絡(luò)了許多。
她鬧起來,長公主自然招架不住,后來便終于松口,若是寧宸有意求娶,便讓靜如嫁給他。
那時錦知真沒料到這件事會同自己有什么關(guān)系,直到有婆子說她染了疫癥,奉長公主之命,將她送到城外的姑子廟里養(yǎng)病。
她好好的,哪里來的疫癥……
那幾個粗使婆子將她扭送上馬車,然后直接拉去了城郊。
靜如找到她時,已經(jīng)是半月之后了,這時錦知倒真是病了,幾乎都要起不了身,靜如拉著她往外走,卻被婆子攔住,說是長公主的吩咐,不能放錦知走。
還沒等她們離開那尼姑庵,長公主就趕來了。
“靜如,你真要帶她走?”長公主攔下靜如道,“你要嫁給寧宸,母親滿足你,可你得想清楚了,讓這丫頭回去,寧宸若發(fā)現(xiàn)他要找的那個人不是你,他還愿娶你么?”
錦知不太懂那話的意思,卻見靜如煞白了臉。
“可,可我不能犧牲了錦知,”靜如喃喃道,“我知道母親是為我好,可我也知道,你既然答應(yīng)了讓我嫁給寧宸,就不會容許錦知留著……”
“不會的,傻孩子,”長公主走近,將靜如拉開,“我知道,當(dāng)年我處置你父親的侍妾時,被你看到了,可母親為何不能讓那些孩子活著,不都是為了你么?這次母親向你保證,絕不會傷害錦知,母親只是不讓她有機(jī)會破壞你的幸福,難道你不想嫁給寧宸了么?”
靜如緩緩松開錦知的手,那時她虛弱得已經(jīng)沒什么力氣了,只哀哀地求:“翁主,別丟下奴婢……”
長公主又開口,“靜如,你放心,等你嫁過去了,母親就把這丫頭接回去,也會給她找個好歸宿的。”
靜如猶豫著,最終還是跟著長公主離開了。
當(dāng)夜就有粗使婆子拿藥來給她喝,她大約能猜到那藥里是什么東西了,長公主那么疼女兒,是沒打算放過她了。
她還聽到兩個婆子嘀咕,“翁主是不會再來了,這丫頭么,就不用再拖著,這次的藥放足了量,一次了事,免得麻煩。”
她的下頜被捏住,藥汁正被灌往嘴里,就聽得門哐的一聲被踢開。
錦知瞪大眼睛,看著門外那個人。
大將軍,徐朗。
5
陛下的病是無力回天了,而太子因有皇后母家以及徐家的扶持,日后順利繼承帝位應(yīng)是不成問題。
誰都明白,若太子登基,對寧宸而言,別說富貴榮華,性命都難保。
寧宸雖刻意不讓朝中的事落入錦知的耳中,可外頭的風(fēng)聲,她總能聽到些,也明白,是自己拖了他的后腿。
“你到底看上了我什么?”她問他,“若說那次救你,也算不得什么啊?”
“傻瓜……”他抵著她額頭,“你以為,那次就是我們的初遇?”
他帶著她去了南山,爬上山頂,那場景她再熟悉不過,從前她總喜歡偷偷來這里,坐在那塊大石頭上北眺,仿佛就真能看到赫圖草原。
“這里可以看到皇陵,我母妃葬在那里,所以小時候我也常來,”他拉住她的手,笑了笑,“那時總能聽到一個小姑娘唱著奇怪的歌,聽多了,竟覺得還蠻好聽的……”
“那是我們草原的牧歌!”
“那次在冰面上,我就認(rèn)出了你,只是你不認(rèn)得我罷了。”他嘆了口氣,“當(dāng)初我并非是把靜如錯認(rèn)成你,那時……父皇想讓我娶靜如,得到徐家和姑母的支持,我原想著算了吧,娶了她便是,可后來便知道了,她們想要除掉你的事。”
后來的事她自然知道,他找到了她,為她治病,一直陪著她,再后來,他跪在甘露殿外三天,終于求得陛下取消了他同靜如的婚約。
“只是我沒想到,”他聲音低了下去,“靜如會……”
是的,他沒料到,靜如會想不開。
“她是那樣的性子,”錦知卻突然開口,“她心思敏感又脆弱,可其實很善良,她既不知道長公主真的要?dú)⑽遥步邮懿涣四隳敲礇Q絕地退婚,更受不了,我對她的報復(fù)……”
“你說什么?”他皺眉。
她抬眼直直看著他,“你說你很早就認(rèn)得我,那你知不知道,靜如她……也從很早之前就喜歡著你?她以為,我是故意靠近你,這一切都是我對她的報復(fù)……”
在他疑惑的目光里,她緩緩開口:“其實,我同靜如……是同父異母的姐妹。”
關(guān)于她的身世,她沒告訴過任何人,若非那次母親祭日她在將軍府后園子里設(shè)祭時,所說的話被靜如聽到,便不會有人得知。
她的母親是赫圖草原上的牧民之女,當(dāng)初西秦來犯,她便被俘了,然后被送給敵軍將領(lǐng),也就是如今的徐大將軍。
徐將軍不久就率軍凱旋,她母親便是在他走之后發(fā)覺自己有了身孕,母親產(chǎn)下她后不久就病故了,可命運(yùn)捉弄,幾年后她竟被親生父親所俘帶回西秦。
與其說她與靜如長得像,不如說是兩人都像父親徐朗。
靜如沒有將自己所窺見的真相告訴長公主,她與她母親不同,她心善,幼時就見過母親如何對待父親小妾肚子里的孩子,她不想錦知受到傷害。
所以后來,當(dāng)她知道她喜歡的男子跪了三天后,求得陛下解除了他與她的婚約,那幾乎是對一個女子最大的羞辱,傷心之下,她便以為,那肯定是錦知謀劃好的報復(fù)。
“那你為何,不與大將軍相認(rèn)?”他皺眉問。
“我母親早死了,可就算她還活著,徐朗也不會記得她,我有什么辦法能證明自己是他的骨肉?憑這張臉?可天下長相相似之人何其多,縱我說了,他又會信么?”
怕是不僅不會相信,還會覺得她別有用心,從她一進(jìn)將軍府,他就待他冷漠又防備,后來救她,也不過一時惻隱而已。
這些年,她看著徐朗如何疼愛靜如,看著他視自己如卑賤的戰(zhàn)俘奴婢,看著他因為靜如的死恨她如仇讎……時間一久,連自己都不信那是自己的父親了。
“如今更不能說了,”她苦笑著開口,“如今他怕是恨不能親手殺了我吧……”
6
秦帝決定去甘泉宮養(yǎng)病,皇子中只讓寧宸跟隨。
這一去也不知多久,與錦知作別時,他便格外不舍。
她偎進(jìn)他懷里,“別擔(dān)心我……”
“對了,”她突然仰頭,在他耳邊道,“等你回來,我給你一個驚喜。”
“你把自己照顧好了,”他拍拍她頭,“就比什么都讓我歡喜了。”
他一走,時間似乎慢了許多。
對于外頭的事她一概不聞,直到太子派兵包圍了王府,她才聽到京中的傳聞。
京中人人都傳,魏王寧宸在甘泉宮囚禁了陛下,意圖逼宮謀反。
太子甚至親自來見了她,對她道:“聽說你有了身孕了?正好,你在這兒,本宮倒要看看寧宸還敢不敢反!”
“你胡說,陛下最疼的就是他,他為什么要囚禁陛下!”
太子笑了起來,“真相如何有什么重要,本宮已經(jīng)派了徐大將軍率軍前去平叛,你大概忘了靜如是為了誰自盡的吧,你說大將軍會不會放過他?”
太子大笑著離開,她煞白了臉愣在原地。
大將軍率軍前去……那是不是他與寧宸不是你死便是我活?
太子控制了京中,誰也不知幾十里外的甘泉宮如何了。
錦知想,還好她沒告訴寧宸自己有孕的事,讓他更加擔(dān)憂,如果太子要拿她威脅他,哪怕是拼了性命不要,她也絕不會讓自己拖累了他。
這一晚,她睡得總不寧,直到聽到屋外嘈雜聲。
“夫人!”丫鬟急切闖進(jìn)來,“王爺派人來救您了!”
她走到屋外就看到幾個持劍的黑衣人,為首那個將寧宸的信物拿給她:“夫人莫怕,我等會救夫人出城。”
錦知隨著那些人出了后門,就見外頭幾匹馬圍著一輛馬車,地上是士兵的尸體。馬車前一將領(lǐng)模樣的人騎馬背對她而立,瞧不出模樣。
一行人急急往城門趕,馬蹄疾馳,踏破寒夜,可錦知心里總有不好的預(yù)感。
不久,她心底的預(yù)感就被印證,圍守王府的士兵很快追上來,她甚至能聽到他們吹鳴鏑示警沿途巡防兵營,外面火把亮起,人聲馬嘶,前頭刀劍聲傳來。
她掀起車簾,看到為首那將領(lǐng)持長槍辟開前路,大氅揚(yáng)起兜帽落下,那個身影變得那樣熟悉……
可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會是他?
那人還大聲呼喝左右:“保護(hù)夫人!”
寒冬的夜,天上有薄雪飄下,外頭廝殺聲不斷,她怔怔坐在搖晃的馬車?yán)铮粗胺綖樗龏^力殺出血路的那個人。
她的親生父親,徐朗。
不用看清面貌,只憑這聲音她就永不會認(rèn)錯。
十五年前的赫圖草原,這個人在馬上看著自己,她記得那一眼很漫長,這個人的目光沉得似乎能將她看穿,然后她就聽到這個聲音對衛(wèi)兵說:把她帶回大秦。
那個聲音一直被她記著。
她知道那是她的父親,他同母親留下的那幅畫里人長得一模一樣。
可從小照料她的老阿嬤說,千萬不要把自己的身世告訴任何人,因為在大秦,沒有人會再保護(hù)她,哪怕是這個身為她生父的人。
后來她就踏上了南下的路。從赫圖到大秦,再從官奴署到將軍府,曾經(jīng)有多少次,她在受盡欺辱時想,要不就去告訴他,告訴他自己是他的女兒,這樣他會不會為她擋風(fēng)擋雨,讓她不受人欺……
再后來她才慢慢懂了阿嬤的用意,他不會相信也不會憐惜一個他族的孤女,長公主更不會留下丈夫流落在外的骨肉,她的身世一旦泄露,只會招來殺機(jī)。
是的,沒有人會保護(hù)她了。
這么多年,她一直這么告訴自己的。
可這一刻,這個人在她身前,為她擋下所有刀槍劍戟。雖然他曾是叱咤疆場的名將,可如今年邁,她看到他身上的傷口不斷增加,卻沒有一絲遲疑地繼續(xù)拼殺。
為什么……
7
馬車還在不停疾馳,城門就在眼前,可身后,密密麻麻的守軍追來。
錦知覺得這次他們大概是沒活路了……
徐朗在馬上回頭看了一眼,縱橫沙場多年,再兇險的情形他也見過不知幾多,原本就是將生死置之度外的人,可這次不同了,他老了,沒有了當(dāng)年的勇氣和能力,更重要的是,此刻在他身后,還有一個決不能有任何閃失的人。
有了軟肋,有了害怕,就成了凡人,不再是那個無往不勝的戰(zhàn)神了。
身邊的人已經(jīng)剩得不多了,徐朗跳到錦知的馬車上,一邊揮劍格下飛來的箭矢,一邊縱馬往前闖,城門就在眼前了。
可偏偏流矢亂竄,馬被箭射中,車被拖翻在地,徐朗聽到車架轟地落到地上。
“錦知!”他臉色煞白,焦急地喚。
“我……我沒事,”車架里傳出她微弱的聲音。
徐朗真的是長舒了一口氣,只覺得方才心差點(diǎn)跳出胸膛,聽到這一聲,才如同活了過來。
錦知試圖從馬車中爬出來。車架子搖搖欲墜,有人已經(jīng)沖到了她的身前,她驚呼一聲,就見一劍橫來。那個人倒下,徐朗擋在她身前,雙手撐起即將倒下的車架。
錦知看到有箭射中他的后背,可他只是皺了一下眉,輕輕說了一句:“別怕……”
那是她見過的,他最柔軟的神情。
他將她拉出來護(hù)在身后,他身上的衣衫都被鮮血染透,錦知捂住嘴發(fā)出一聲低聲抽泣。
對千軍萬馬亦不懼的大將軍,此刻竟慌了一下,“寧宸派了人在城外接應(yīng),我會送你出城,沒事的,別擔(dān)心……”
她擔(dān)心的不是能否出城,她是在擔(dān)心他能否撐得住,可這些話好像都不知道要怎么說。
或許再沒有比這更生疏的父女了,在她面前,他顯得笨拙而狼狽,可和天底下所有父親相同的是,縱使拼盡一切,他也不會讓自己的孩子受到傷害。
他將她拋上馬背,自己再躍上來,趕馬疾馳。
一直闖到城門口,守城的幾人曾是他麾下士兵,來之前就打點(diǎn)好了,此刻將城門打開,身后的追兵鋪天蓋地般趕來。
徐朗回頭一望,心下便明了了。
他從馬背上躍下,錦知回身疾呼:“不要!”
那是她第一次見他對自己笑,渾身是傷的徐大將軍笑著對女兒重復(fù)了一句:“別怕。”
他拿劍刺入馬股,跟隨他多年征戰(zhàn)的戰(zhàn)馬吃痛急奔,一躍穿過那半開的城門。
耳旁風(fēng)聲呼嘯,她吃力地回頭,就見徐朗用雙臂將那厚厚的城門合上。最后那一眼,他的眼中竟是無怨無悔的堅定和釋然。
8
其實徐朗還有許多話,沒來得及跟她解釋,她那驚詫的表情,就跟寧宸見到他時一模一樣。
聽說他率軍前來不僅不是要?dú)⑺炊菫榫人瑢庡犯静恍拧?/p>
“你以為這些年,太子那邊的消息,是誰傳遞出來的?”他緩緩道。
這些年的確有人給寧宸傳遞太子那邊的絕密消息,那人始終不肯現(xiàn)身,起初他也不敢相信,可那些信息后來被一一證實,他便開始利用那邊傳來的消息,父皇對太子也越來越厭惡。
可他不敢相信,那個人竟然會是徐朗。
“我是一個父親,我得給我的孩子找到一個足以保護(hù)她的人。”
“您既然知道她的身世,為何……這些年一直不與她相認(rèn)?”
他低下頭,苦澀一笑。
到底是沒做過父親的人啊,哪里懂得那種心情,為了保護(hù)她,受多少委屈都不足道的心情。
或許那丫頭都不知道,她的母親并非一般的牧民之女。
她是北漠國的皇族遺脈,當(dāng)初他率軍北征時就接到先皇密旨,要將北漠國皇族斬草除根,可誰知后來他愛上了她……只是,以她的身份,別說堂堂正正娶她為妻了,他甚至不能帶她回大秦,不能讓人識破她的身份。若要保護(hù)她,就得遠(yuǎn)離她。
后來他回了大秦,對先皇謊稱北漠再無皇族遺世,先皇還將長女下嫁于他,那時他并不知道,他走之時她已有了身孕。
得知那個孩子的存在時,已經(jīng)是六年之后了,朝廷又要北征,他自請領(lǐng)兵北上。等終于趕到赫圖,才知她已過世了,唯一留給他的,只有那個剛滿五歲的小姑娘。
可他不能與她相認(rèn),她的身上還流著北漠皇族的血,若她的身世被人發(fā)覺,連他亦難以護(hù)她周全。
于是就只能暗自忍耐,默默守護(hù)。甚至,還要刻意疏離,冷漠,不讓寧平發(fā)覺。
聽到她被太子圍困在王府時,寧宸立馬坐不住要帶人去救她。
“不行,殿下不能去,”徐朗沉吟道,“太子此舉就是拿她當(dāng)餌,要逼殿下前去,到時候必不能全身而退,您若有失,將來誰又來保護(hù)她?更何況,她必不愿看到您涉險……”
“我不能眼睜睜看著她處于那樣危險之地!”寧宸握拳。
“我去,”他緩緩開口,“我去救她,有我在,就不會讓任何人傷到她。”
說完,他單膝跪在了寧宸身前,“殿下,求殿下日后……好好待她,臣來生結(jié)草銜環(huán),以報此恩!”
9
馬帶著錦知不停奔馳,直到遇到寧宸帶著救兵趕來。
徐朗走的時候就跟他交代好了,等看到錦知安全出城,就可以下令進(jìn)攻了。
可她的安全,是用他的性命換來的。
“快……快去救他,”她氣力已經(jīng)用盡了,卻強(qiáng)撐著,“幫我救他……”
寧宸點(diǎn)頭,可心里卻明白,如今趕去,也是來不及了的。
她不知道,徐朗走的時候就交待好了一切,太子留著她,是要在關(guān)鍵時候用她的性命來要挾他的,豈能那么容易讓人將其救走,他走的時候,就沒打算活著回來。
寧宸想起他走的時候,說的那些話。
“日后殿下便明白了,一個父親,想要為她操盡一切心,”徐朗拍了拍他的肩,從前征伐決斷的將軍此刻竟有些絮叨,“為了她你可以變得無堅不摧,可更多的時候,你會變得膽怯,脆弱,害怕她受到任何傷害,也見不得她受半點(diǎn)委屈,就算一個大男人,也會患得患失,憂心忡忡……可這一切,和她的平安快樂比起來,又都是那么的微不足道……”
10
徐朗這一生,經(jīng)過無數(shù)戰(zhàn)場,殺過無數(shù)仇敵,卻沒有哪一次如這一刻,這樣的毫無畏懼,這樣的無怨無悔。
只是可惜了,他沒法親眼看到尚在她腹中的那個小外孫了,人生總有那么多遺憾,就如他也沒能看到那個丫頭襁褓時的模樣。
他見到她時,她都五歲了。
那么瘦瘦小小的小姑娘,眼睛撲閃撲閃望著他。
他楞楞看著她,那一眼平靜而漫長,沒人知道他的胸膛里,血液快要凝固,心跳險些停滯,耳邊沒了任何聲音,眼里,只有她的小小身影。
想要笑一笑,可好像已經(jīng)笨拙到連這都不會了。告訴自己鎮(zhèn)定,忍耐,不能讓任何人窺破她的身世。
他偏過頭,不讓自己再看她,然后吩咐衛(wèi)兵,把她帶回大秦。
愛,有時候就是一場漫長的忍耐。
他默默守護(hù)了她這么多年,如今就算不在了,也有另一個人代他護(hù)她一生安穩(wěn),他暗中謀劃了那么多,總算是能確保她余生無虞。
其實還有很多擔(dān)憂,憂她的饑寒,憂她的冷暖,憂她日后會不會煩擾,憂她從此能不能安樂,可如今已經(jīng)鞭長莫及了,總有一天要放手的。
為她隱忍多年的淚終于在此刻溢出眼眶,那么滾燙,像是這雪夜里最后的溫暖。
雪越來越大,覆蓋視野,他高喝一聲,笑著拔劍向著身前趕來的追兵殺去。
他在這里,就不會讓一個人從這道城門里出去。
尾聲
他倒下的時候,長夜已經(jīng)快盡了。
腦中閃過無數(shù)畫面,她生病的時候,他偷偷給她買的藥,借靜如的名義讓下人熬給她;她想要的東西,他會備下雙份給靜如,靜如自然會給她;她同寧宸一起掉下冰湖,他暗地里找太醫(yī)開方子給她調(diào)養(yǎng)身體,就怕留下遺癥;知道她被關(guān)在寺廟里,不顧寧平會不會發(fā)覺,前去救她……
這些,她全都不曾知道。
可這些,她也全都不必知道了……
覆雪盡長夜
錦知無虞
疲馬欲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