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感言:人生的某個階段總是充滿自卑,自尊又使自己無法心安理得地接受喜歡的人的付出,因為越喜歡越怕虧欠。初春時我突然想寫這樣一個故事,到了盛夏的尾巴才落筆,愿你能在霧散之后找到前進的方向,愿我們都能成為自己的女爵。
一
黎酒作為一個女司機,平平安安地開了三年車才遭遇人生中的第一場車禍,而且還是被撞的。
索性人車平安,她匆匆留下電話后就去趕實驗了。那位車主再聯系她是在三天后,她和許寒之正在上本校最富盛名的教授的有機化學課。
“你的車有沒有出問題?”
署名是“陸西風”。
黎酒想了想,回復:車牌框裂了一半,不用修也沒關系。本以為他會順水推舟地說算了,卻沒想到對方直接問了她上課的教室,說見面談。
“你今天要去幫師兄做實驗嗎?”許寒之點點桌面。
“估計要晚上了,上次撞了我的車主說要來找我,估計是要幫我修。”黎酒憂心忡忡,同是天涯留學生,吃了上頓沒下頓,“這要花多少錢啊,其實裂了也不耽誤開車啊。”
黎酒憂國憂民地繼續聽課,沒過多久,前排突然傳來一陣騷動。她不明就里地向教室門外看去,入眼的是一身淺灰西裝的肇事車主。此時他正脫下西裝外套挽在臂彎,對上她的目光,他點頭微笑。
周圍的視線聚集過來,黎酒瞬間慌亂,下意識地移開視線。
“你們認識?”許寒之有些意外的問黎酒。
黎酒搖搖頭,小聲說:“他來幫我修車啊。”
許寒之的表情頓時變得有些一言難盡:“是他撞的你?”
黎酒小雞啄米似的點點頭。
“你剛才竟然懷疑他修不起車?全商學院都要拍案而起了,人家就是買你一輛新車也是揮揮手的事好吧!”
黎酒突然想起之前商學院剪彩,領頭的華人就姓陸,不會這么湊巧吧!
許寒之嫌棄地看了看她:“陸家在加州華人圈里頗有名望。他圈子固定,商學院里多少人肖想他都求而不得。據我所知他從來沒出過車禍,第一次撞人就被你撿到了。”
黎酒干笑兩聲,難道被他撞了也要與有榮焉?
許寒之沒再理她,只是離開前很嚴肅地對她說:“你不要和他走得太近,你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黎酒懵懵懂懂,直到她坐上了陸西風的阿斯頓去買車牌框時,她才明白了許寒之的意思。她垂頭喪氣地坐在副駕駛,車內噪音很低,比她的二手日產車安靜了許多。
陸西風側頭看向局促的黎酒,嘴角勾起一個淡淡的笑容。他狀似無意地說:“原來你是化學院的,怪不得那天那么急著去趕實驗。”
黎酒側頭,剛好看見陸西風帶著淡笑的疏朗眉目,頓時放松下來,道:“我們就是實驗多,一周十五個小時打底,回家寫完實驗報告就只想躺尸。”
要想在商學院如魚得水,人脈根基和天賦缺一不可。而化學院沒有捷徑,你得到的成就和你泡在實驗室的時間成正比。
陸西風投其所好,問起做實驗的事,黎酒頓時來了精神,一時間車里只剩下她糯糯的聲音。
兩人選了新的車牌框,陸西風挽起袖口幫她換車牌。黎酒蹲在他的旁邊一邊幫他遞工具,一邊喝著他中途停下去買的奶茶。
她耳邊是西海岸徘徊的海風,夏日悠長看不見終點。
二
黎酒自知一介凡人,和陸西風這等人物的交集不過到此為止。
不過世事無常,一個月后的暑假,黎酒坐在當初撞了她的皮卡里開心地吃著蜂蜜薯片。
那天之后,兩人慢慢熟稔起來。黎酒給他發實驗室小視頻,他給黎酒發凌晨三點喝咖啡寫paper(論文)的照片。陸西風說他暑假要自駕去看活火山,黎酒聽罷大哭,實驗室凄苦,她也好想去。她發出去才覺得唐突,正要解釋,陸西風卻干脆地答應了。
彼時黎酒剛洗完澡,披著濕漉漉的頭發在床上寫報告,看見回復,她頓時開心得在床上滾了一圈。
她歡天喜地地告訴許寒之,對方倒是一副波瀾不驚的樣子,似乎早就料到會是如此,只是說她很快就會見識到資產階級和無產階級的矛盾。
黎酒撇撇嘴,果斷決定不把實驗報告借給許寒之抄了。
去往活火山的那天,黎酒按照慣例把油費放在信封里交給陸西風。陸西風卻只是笑笑,揉揉她的頭發沒接,說路上她多開一點就好了。
黎酒信以為真,摩拳擦掌等著開車,結果六個小時的路程,黎酒只開了不到一個小時。每次黎酒要求換班,他總能找到理由推托,最后在她堅持不懈的自告奮勇下,他只能無奈地說:“和男孩子在一起,哪有讓女孩子開一路的道理。”
黎酒無法,只能紅著臉咬著飲料吸管,沒再提要開車的事情。
那天風和日麗,他們在山腳下看見了常年被云霧環繞難見真容的活火山,山頂積滿了終年不化的積雪。兩人一直玩到下午,黎酒無意間得知,他在五星酒店訂了兩間房,而她本以為在附近找一個汽車旅館過夜就行,頓時說不出話。
陸西風避開她退了酒店,然后和她一起興致勃勃地查附近汽車旅館的評分。她心有愧疚,晚上在小廚房里做了幾樣色香味俱全的中國菜,兩個累了一天,吃完之后便奄奄一息地在沙發上看天文紀錄片。
看到一半黎酒有些心癢:“要不要出去看星星?”
“我也這么想。”陸西風朝她擠擠眼。
兩人趁著夜色爬上了皮卡頂棚,看著天幕上星河緩緩流淌。
“還沒問過,你來美國幾年了?”陸西風神通廣大地變出一瓶Mascoto和兩個高腳杯。
“兩年了。”黎酒接過高腳杯,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口。
陸西風塞上酒塞,側頭看她:“寒假要不要一起回國?”
黎酒拿著酒杯的手頓了頓,事實上她沒有閑錢回國,比起身邊的連七天短假都要回國的同學,她的困境甚至難以宣之于口。
她正想著該怎么說出口,就聽陸西風不敢相信地問:“你不會喝酒?”
黎酒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泛熱的臉頰,低頭笑道:“很奇怪吧,名中帶酒卻不會喝酒。從小到大所有認識我的人,都有著我是千杯不醉的誤解。”
“的確是會有這種先入為主的想法。”陸西風有些好笑地點了點頭。
“我……”黎酒握緊酒杯,又松開,最后終于妥協般說,“我沒有多余的錢回國。”
她本以為陸西風會尷尬,會憐憫,甚至不解。卻沒想到他只是望著夜空,溫柔地笑著說:“那你一定很想家吧。”
黎酒毫無征兆地紅了眼眶,好像年少時得不到新裙子、買不起午餐的委屈,都在一瞬間釋懷。
她吸了吸鼻子,講起小時的事:“我家里只有奶奶,我爸媽在我剛生下來沒多久就離婚了,只有奶奶跟我一起生活。”
黎酒仰頭望著星空:“小時候奶奶說看見北斗七星會有好運,我就每天晚上在窗戶旁看著北斗七星許愿,可是從來都沒實現過。”
陸西風靜靜地看著山間的涼風吹亂她的鬢發:“再許一次吧,天上這么多星星,總有一顆聽得到。”
“真的嗎?”她早過了做夢的年紀,此刻卻輕易地深信。
“真的。”他無比篤定地說。
結果黎酒還沒許愿就醉得一塌糊涂,她不敢跳車,陸西風只能哄著她跳到自己背上,她乖巧地伏在他的背上,他的衣領上有淡淡的姜花香。
三
冬至降臨時,黎酒雀屏中選進入導師的科研組,沒天沒夜地泡在實驗室。空閑時她去圖書館找陸西風,她準備醫大考試,他看羅馬文學,有時兩人一下午也說不上一句話,偶然對視一笑卻勝過千言萬語。
圣誕節后,奶奶有幾天沒回復她,她只當是春節繁忙。直到在春節后突然接到噩耗,她怔怔地看著手機,過了許久才大夢初醒般收拾好東西準備去學校。她手忙腳亂地上了車,又想起今天約好要接陸西風一起上學,只能折道先去陸西風的家。
陸西風上了車之后皺了皺眉,看著壓低帽檐的黎酒:“你怎么了?”
“我……”黎酒頓了一下,她的嗓子沙啞得有些突兀,她清了清嗓子快速說道,“我沒事啊……”
陸西風還想再說什么,黎酒卻搶著打斷他:“對了!”她緊握著方向盤,指尖泛白,極力搜索著話題,“我記得上次聽你說你最近有一個Presentation(報告),準備得怎么樣了?是不是……是不是……”
陸西風沒回答,突然說道: “你今天見到我之后,還沒有看過我。”他伸出手,示意黎酒握住。
黎酒逃避不看他,陸西風卻執著地舉著手,她拗不過他,只能把手放在他掌心,剛觸上她就明白他的目的。他的掌心溫暖如水,可她的指尖冷得徹骨。她想抽回手,卻不被允許。
車在學校停車場停下,陸西風看著前方,淡淡開口:“發生什么了?”
黎酒下意識想笑,眼淚卻應聲而落:“沒什么,我……”她哽住,想繼續說話,卻無以為繼。
黎酒看著紅燈,輕輕抽了一口氣,鼻尖發酸,霎時淚雨滂沱。
她說:“我沒有奶奶了。”
她說:“陸西風,我沒有親人了。”
許多年后,陸西風始終記得那個下午,那個女孩在耗盡了平生所有力氣之后,所有的堅強終于轟然倒塌,在車來車往的擁擠街頭,她握著方向盤大哭起來。
此后經年,無論身在何處,每每思及,他都有種熱淚盈眶的悲切。
黎酒把車停在停車場,聲音嘶啞:“對不起,我下午不去了。”
陸西風看著大滴大滴的淚水從她的臉頰滾落,他走回車旁打開駕駛室的門,吻了吻她的頭發。
“走吧,我來開。”
黎酒沒有問他去哪兒,他開出學校沿著海岸線奔馳,夕陽落入水中,毫無聲息。
這世界安靜得讓人流淚。
四
陸西風開了兩個小時,來到西海岸一個寸土寸金的小城。半山腰上有數棟大別墅,其中一個是陸家大宅。
他拉著她從側門進去,卻撞見在花廳用茶的陸母。
“Zephyr?”陸母有些意外,她記得他說過這周不會回來。
陸西風恭敬地問好,陸母這才注意到他旁邊的黎酒,隨即不動聲色地移開視線:“你的房間昨天就打掃好了,帶這位小姐過去吧。”
“謝謝母親。”陸西風拉著黎酒到他的房間,讓她坐在壁爐前的沙發上,又翻出一條毯子遞給她。
黎酒把手腳縮進毯子,問:“剛剛伯母叫你Zephyr?”
“我的英文名字,意思是西風。”他點燃壁爐,桃木的淡香散在空氣中,“我父親修拉丁語系,學的第一個單詞‘Zephyrus’,后來就給我取了這個名字。”
西風,四季風中最溫柔的風。
陸西風沏了一壺紅茶,加了牛奶和海鹽。
他穿著考究的白襯衫,領前的黑領結散開在兩側,筆挺的領口包裹著溫柔的喉結,神情淡漠地看向壁爐跳躍的火焰。明明只是一個二十出頭的大男孩,他卻有著夾雜在少年和男人之間的魅力,如同在火焰里燃燒殆盡的桃木,僅僅是映著火光的側顏,就足以讓人飛蛾撲火,義無反顧。
陸西風遞給她一杯奶茶,斟酌著開口:“需要我送你回國嗎?”
黎酒一怔,眼中還有淚水,卻還是搖了搖頭:“已經是半個月之前的事情了。”
“什么?”陸西風蹙眉。
黎酒把手腳都蜷縮進毯子里:“年前就下葬了,他們說怕耽誤我學習,沒有告訴我。”
陸西風出生家族,鉤心斗角見得多了,自然不信。
果然見黎酒低下頭:“奶奶名下有一套房子,想要留給我,奶奶去世了,只要我不回去……”
陸西風一哂,并不意外。
黎酒倒是習以為常:“沒關系,心早就涼了,不會去想了。”
反正終此余生,她能捧著的,也只有回憶。
“小時候他們就一直防備我,怕奶奶把房子過戶給我。我總說不稀罕,因為我要自己賺錢,帶奶奶去她想去的地方,帶她吃她沒吃過的東西。只是太晚了。”黎酒想起小時候奶奶教她語文,說故土是你長大的地方,故人是和你長大的人。
“我的故土已經沒有故人了。”
陸西風閉了閉眼,終究是放下茶杯,走到旁邊,讓她倚在自己身上。那晚她睡在了陸西風的臥室,姜花的淡香柔軟了空氣。他去客房之前,為她倒了一杯溫水放在床頭,輕聲晚安。
他說:“Te amo. Ab imo pectore.(我愛你,從我心底的最深處。)”
黎酒在陸家待了三天,他只字未提那天曠課的事,直到后來她才知道原來陸西風那天有Presentation。
她不知所措,他卻只是笑笑。
陸家三代都是榮譽校友,商學院有陸家開設的獎學金,既有如此背景,教授自然不會把陸西風如何,甚至還欽點他攻讀MBA。
黎酒也在不久后接到導師的橄欖枝,但她委婉地表明自己想要考取醫大的愿望,年近六十的教授雖覺惋惜,卻也理解。
三月驚蟄,杏花開滿海岸,盈盈灑落在階前,只是踏過便能沾染一絲清甜。
醫大考試那天是陸西風來接她的,他披著一夜星光送她到家門口,她“噔噔”地跑上樓,還能看見他站在阿斯頓旁邊按著亮著微光的手機。她朝著他揮了揮手,他放下電話,將手放在身前微微欠身,宛若十八世紀最后的王族。
黎酒目送著他的汽車尾燈燃盡在夜色盡頭,同時收到他的短信。
“既然故土已經沒有故人,不如留在加州,留在我身邊。”
五
黎酒在年底收到七所醫大的面試,五所在外州。她為五張往返機票頭疼了兩天,在通訊錄里翻了許久,手指停留在陸西風的名字上,打了幾個字又迅速刪掉。最后她給許寒之發了一條短信,問他借四千美金救急。
許寒之回復得很快,只有一句話:“我和Zephyr在一起,他看到了。”
黎酒大驚,下一秒手機就推送出一連串的機票和酒店預訂提示,她只是偶然跟他提過一次面試地點和時間,他竟全部記得。
同時陸西風發來一段語音,只有三秒,她點開,是他語調溫柔的呢喃:“別想太多。”
她想微笑,又想嘆息。
越是喜歡一個人,越不想虧欠他太多。
陸西風沒再提起過訂票的事,她到了費城才知道他剛好隨導師來費城參加會議。她住進了陸西風的總統套房,只要站在落地窗前,就可以看見整座費城的夜景。
次日清晨,黎酒正要去參加面試,卻發現陸西風的資料袋落在了茶幾上。她只猶豫了一秒,就抓起資料袋跑了出去,的士卻堵在了半路。她咬牙跳下車跑向寫字樓,剛到樓下,她就腳下一扭直接跌倒在路邊的花圃上,鐵絲網在裙擺上割了一個大口。她顧不上整理,拜托前臺轉交資料袋后就匆匆離去,終于在最后一刻趕上了面試。她不自在地扯著裙擺,身旁穿著高級西裝的男孩毫不掩飾地嗤笑一聲,其他的面試者也面露不屑。
面試時那個男孩不無諷刺地說:“如果一個人不知道如何尊重場合,便不能當一個好醫生。”
自然是在說她糟糕的形象。
一時間所有人都朝黎酒看來,連安靜記分的面試老師也不例外。
黎酒忍了許久,終于被逼出一絲血性:“Whenever you feel like criticizing any one, just remember that all the people in this world haven’t had the advantages that you’ve had.” 天生榮華如蓋·茨比,也曾被父親教導:當你想要評判一個人的時候,你要記得并不是這世上的所有人擁有你所擁有的優勢。
黎酒放下了拉著裙擺的手,堅定地念出這句話。看著白人男孩的臉一點點漲紅,她借著這個機會展開論點,最終力挽狂瀾,徹底主導了面試的后半程。
面試結束時,面試官單獨把她叫到一旁對她說:“希望今年秋天能夠在賓大見到你。”
黎酒想起昨天陸西風突然出現在費城機場的驚喜,笑著說:“謝謝,可我應該不會來了,我想留在加州,那里有我最愛的人。”
溫柔的面試官依舊笑著:“還有半年,或許你會改變主意。”
彼時黎酒沒有想到,這樣平平的一語,竟然輕易成讖。
黎酒走出去的時候,陸西風已經等在外面。
他早已從前臺那里聽說了今早的事,直接帶她來到一家百年奢侈百貨。黎酒從不來這里,因為每個店員看著她的眼神都在告訴她:你不屬于這里。
此時和陸西風一起的待遇卻不同,所有擦身而過的店員都會跟他問好。
那是幾代人用富有和學識積攢的氣質,非天之驕子不能得之。
陸西風選中一條蕾絲袖的小黑裙,V領中間打著細帶蝴蝶結,黎酒穿上后果然驚艷,露出的脖頸猶如白璧。
黎酒沒出息地看了一眼吊牌,隨即被這個“三”開頭的四位數嚇到。
她正想對陸西風說太貴不要買,就看到他把卡遞給店員,風輕云淡地說:“就這件了。”
那天晚上黎酒睡在她平生睡過最柔軟的床上,桌上是那條昂貴的連衣裙,本該皆大歡喜,她卻一夜難眠。
陸西風可以帶她住天價總統套房,而她只能要他屈尊降貴地陪自己住汽車旅館。
他可以給自己最好的,她卻什么都給不了他。
六
回到加州的第二天,黎酒接到斯坦福醫大的錄取通知。她激動得在房間里跳起來,四年日夜奮斗,念念不忘,必有回響。
本來頹唐的心情也變得陽光起來,她告訴自己,她只是需要時間,她會努力,直到足以與他相配。
半月后適逢陸西風生日,黎酒還沒告訴他她已被錄取,想等著那天給他驚喜。同時她又下狠心想買一個配得上他的禮物,她想買錢包,價錢卻大大超出她的預算,只能退而求其次買一個卡包。
宴會在一家酒店舉行,她因為實驗姍姍來遲,又去洗手間換了連衣裙,補了妝,才走進衣香鬢影的包廂。她把禮物交給侍者,人群中的陸西風剛好開始拆禮物,才打開第一個禮物,她的心就涼了一大半,那是一個錢包,比她送的卡包要貴上十倍。
黎酒站在人群外圍,只是靜靜地看著。當陸西風打開她的禮物時,圍著的人不約而同地安靜下來,誰也沒有違心地去夸贊這個卡包。不知誰心直口快地說了句:“這還是別送了吧。”
于是哄堂大笑。
黎酒后退兩步,臉上血色褪盡,倉皇出了包廂。
是她忘記了,他本就是羨煞世人的貴公子,即使他在她面前刻意收斂鋒芒,這點也永遠不會改變。
她是靠獎學金度日的窮學生,他是揮金如土的天之驕子。
黎酒在洗手間隔間里忍著眼淚平復情緒,她正打算提前離開,卻不意間聽見對話。
“那個卡包是他女朋友送的吧?”
“是啊,要是我都不好意思拿出來。”
“聽說她飛面試的機票都是Zephyr出的,結果就送這么個東西。她不嫌丟人,看的人都覺得丟人。”
“也不知道Zephyr看上她什么,吃過山珍海味,想嘗嘗人間清味?”
“反正也長不了嘍。”
又是一陣嬉笑,然后是高跟鞋遠去的聲音。
黎酒走出來,把手浸濕,捂在泛紅的眼睛上。她看著鏡子中的自己,一遍一遍地跟自己說:“不能哭,要笑。”
她佯裝無事地跟包廂的人道別,裝作看不見他們或關心或看好戲的眼神。她剛走到門口,本該在切蛋糕的陸西風聞風而來,拉住她的手:“要回去?我送你。”
黎酒突然喉嚨發痛,用力掙開:“不用了,我開車來了。”
陸西風皺眉,氣盛之下用力抓住她的手腕:“那你看看你能不能走?”
黎酒掙不開,卻把他掛在手臂上的外衣推到地上,一個卡包掉了出來。
正是黎酒送他的那個。
黎酒霎時安靜下來,任由陸西風帶她到他車里。
沉默在狹小的車廂里流淌,他不是不知道她為什么反常,雖然他們平時刻意忽略,可是兩人之間的差距和圈子的差距一直會在。他們已經不是小孩子,不可能輕易放棄各自的圈子和人脈。
黎酒深呼吸兩次,努力笑了笑:“我沒事了,包廂里還有那么多人,你先回去,我自己可以的。”
陸西風卻笑不出來,她像翻出肚皮的小貓,對他坦誠一切。可是她早就受了太多傷害,就連他的觸碰,都可以輕易傷害到她。
“生日快樂。”黎酒說,她湊過去輕輕吻了陸西風的嘴角。
我祝你生日快樂,永遠快樂。
黎酒下車,走出兩步,抬手狠狠地擦了一下眼角。
這世上有些人,注定要被生活所傷,注定要為人生奔波。而有些人,只要抬抬手,就可以擁有所有。
人生本來就是如此。
七
那天她沒能說出她已經被斯坦福醫大錄取,等她想要再說時,已經過了最好的時機。那句話就像是卡在喉嚨的魚刺,若強行吐出一定摻著鮮血,只能混著淚水一起咽下去。
那天生日會的事情,終于還是驚動了陸家。黎酒被司機請下樓時,還穿著學院發的短袖和毛拖鞋。一輛黑色賓利停在了她的樓下,和周圍平凡的房屋格格不入。梧桐樹蔭遮住了車窗,她卻知道里面是誰。
該來的總是會來。
那天午后,黎酒坐在門外的臺階上,很久很久。
她知道她早晚要面對陸家,她曾經想過無數次遇到阻礙之后的局面,卻沒料到,特意而來的高貴婦人,自始至終都沒有看她,只用一句話,就把她推入了萬丈深淵。
陸母說:“斯坦福醫大,已經取消了你的錄取名額。”
那一刻她只感覺天旋地轉,她背水一戰,卻連上場的機會都沒有。
她總是在追逐命運,卻總是晚了一步。無論她如何勉力前進,跌跌撞撞遍體鱗傷,也終究無法抵達彼岸。
她把自己蜷成一團,給陸西風打了電話。
她的聲音有些沙啞:“我要去費城了。”
電話那邊是獵獵的風聲,許久才傳來一句:“我會考賓大的MBA。”
“不必了。”黎酒喉嚨發苦,“你知道嗎?我越來越害怕和你在一起,我不希望你因為我而降低你的生活標準,我不希望我們每一次出門你都要遷就我住在旅館,我也不希望你怕傷我的自尊心而不再光顧高級餐廳。如果我能心安理得地接受你給的奢侈該多好,可是我不行。
“我更不希望你為了我去費城,放棄你手中的一切。”
你是天之驕子,怎能為我跌落塵土。
陸西風很久沒說話,他聲音有些沙啞,苦笑著說:“所以你就替我放棄了嗎?你不讓我放棄一切去你身邊,希望我開心,可是我現在非常難過。”
那天夜里,她久久不能入眠。月華如練,落在窗邊。她爬起來,意外地看見樓下有亮起的車燈,一輛阿斯頓安靜地立在她的公寓前。
黎酒坐在窗邊,看了他一夜。
凌晨五點,阿斯頓駛離。
晨光熹微,樓下的月季開了第一朵花,梧桐樹抽了新芽,枯葉繾綣墜地。她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路上,丟了親人,丟了故土,終于連他也丟了。
她退了公寓,賣了二手車,沒有參加畢業典禮,訂了一張去往費城的單程票。
她終于離開了潮漲潮落的西海岸,離開了最溫柔的風。
八
剛到費城的那幾天,黎酒總是在夢里驚醒,然后靠在窗邊坐至天明。她通過許寒之的介紹進了一家研究所,大boss是近年來化學界炙手可熱的人物,出手大方,同意給她支付學費。
她一頭扎進忙碌的生活中,兼顧科研所和醫大的工作。她經常熬夜至凌晨,索性不再補眠,帶上一杯咖啡到清涼的東海岸,看著太陽慢慢升起來。
一別四年,她沒有再回加州。
費城第一場雪落下的時候,她開始自學拉丁語。
醫大的同學發現她竟然在學拉丁語,難以置信地說:“這世上竟然還有人學拉丁語,天哪!”同學又勸她去學法語或西班牙語。
黎酒只是笑。拉丁語是死去的語言,即使是在梵蒂岡也再沒人將它作為日常用語使用,真正的拉丁語早隨著羅馬帝國一同消亡,不再被人所傳頌。
只是,當你離開最愛的人,你會下意識地走他走過的城,淋他淋過的雨。
黎酒在醫大認識了許多人,她和每個人都保持著疏離的關系,每當她察覺對方眼中涌起一絲溫柔時,都會笑著不著痕跡地拉開距離。
費城的雪一層一層堆積在她心中,再也沒人能踏足。
等到她終于能抱著平和的心態回首時,她才看清,在錯的時間遇見對的人,即使磨破十指也無法抓住。
她在最跌宕的年華遇見他,在他通往坦途的路上,注定只能錯過。
她拿到醫師執照的那年,正式從科研組辭職。辭職的那天老板顯得有些惋惜,她笑著進行最后的清點,卻猝不及防聽見了那個久久不聞的名字。
獲得過諾貝爾化學獎的老板在那一刻有些踟躕,最后他說:“我是Zephyr的教父。”
黎酒手中的玻璃器皿掉在地上,清脆的響聲敲在她的心上。她突然想起她曾有的模糊疑問,為什么在化學系待的時間更少的許寒之會有如此人脈,為什么科研所會幫她付天價學費,一切的一切都有了解釋。
那天晚上她買了一瓶頂級Mascoto,喝了一杯就已經醉倒。她以為她已經獨當一面,可以即使被萬箭穿心也面帶微笑,可是一句Zephyr就可以輕易亂了她的陣腳。她趁著醉意訂了一張飛往加州的機票,收拾了一個小包,奔赴機場。她怕再遲一秒,她就會再縮回自己的殼里。
她在次日下午抵達圣地亞哥機場,西海岸依舊四季如春,身邊每一縷海風都帶著回憶。她在機場租了一輛阿斯頓,奔馳在陸西風曾帶她兜風的海岸線,在他們曾經看海的海邊停下,聽海潮循環。
時光終于把她精雕細琢,她獲得別人夢寐以求的職業,在費城邊陲買下一棟別墅,每周都可以去昂貴的米其林餐廳,奢侈百貨的店員對她畢恭畢敬。那個自卑又貧瘠的女孩終于走失在了歲月的長河里,如同那些往事一般。
她想起第一次見到陸西風,想起那個星河滿布的夜晚,有姜花氣息的衣襟,想起他對自己說過的晚安。
Te amo. Ab imo pectore.
我愛你,從我心底的最深處。
九
西風入酒,釀作黎明。
一隔晝夜就蒸發消失不見。
編輯:八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