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顏推薦:本該沒有七情六欲的殺人工具,卻捂著心口說了句“這里好疼”,故事充滿著這樣的反差,有些黑色幽默,又顯得無比深刻。大概情感是最難捉摸的東西吧,你以為你控制了它,其實是它左右了你,所以到頭來,誰都沒有猜透結局。冷而尖銳的筆觸,精巧的構思,以寒這次,是真真驚艷了我。
引
我的刀刺進了若水心口,血花噴灑出來,床帳一道紅。
冷月夜,她的死狀驚恐,沒有瞑目。
她臨死前的尖叫聲招來了王府里的下人,他們強撐著睡眼跑來問發生何事,門未關,里屋一覽無余。我和他們道好,沒人回應,卻紛紛尖叫起來。
這樣是不禮貌的。
但我沒有介意。若水死了,我很開心。
我飛奔回到客棧找顧元洲,晃醒了他,告訴他:“我們可以回家了,沒有人再阻攔我們。”
血在我臉上、身上、刀上,我沒想嚇他,我只是忘了擦,但這好像是嚇到他了。他猛然從床上驚坐而起,抓住我的手腕,萬分用力,疼。
他問:“這是什么?”
“是血。”我說。
“誰的血?”
他的聲音抖得非常厲害,也許是冷的,京城的深秋的確是很冷的,寒風一過,骨肌生麻。我想擁住他幫他取取暖,卻被推開了,他踉蹌著沖了出去,往王府的方向,我想他和我一樣急著回家。
但是望著他的背影,我隱約生出了點別樣的情緒。
顧慮?不安?我說不準。總之不太好。
上一次他留給我這樣的背影還是一年多前,我對他說,既然嫁娶便是找個人相互扶持、白頭到老,那么我們也可以。他大驚失色,倉促背過身去,只回答了一句話——
“我已經有若水了。”
(壹·但一回醉,一回病,一回慵)
冠笄蒙帕,三加釵飾,禮酒奏樂。
我的成人之禮是在王府東房舉行的,沒有賓客和雙親,只有他。管家章叔說我長得稚嫩,不似及笄,他笑說無妨,此禮一成,我便生而為人。
可我為什么要當人呢?我或許是瓊枝上的一滴露水,冰河里的一片雪花,顧元洲把我從尸山血海里撿回來,命我日日在書房里念些春秋大義,我倒羨慕書里朝生暮死的蜉蝣,沒那般苦惱。
聽了我的話,顧元洲臉色一沉,沒有回應。
后來章叔告訴我,朝生暮死,便沒了許多人間快活、至情至性,當人也沒什么不好。
快活我是不懂,我只知道章叔被瘧疾纏身百般不易,夫人若水也為一根白發唉聲嘆氣一整天,就連顧元洲,堂堂皇親貴胄、當朝天子的親哥哥,也常笑自己落拓閑散,無權無勢。王府眾生的苦痛總歸多于歡喜。
三年后我已經不再追問為什么要做人。開春時,我把屋里的盆栽搬去顧元洲在外面新搭的竹架上,他愛惜花草我也依然是不解的,只是他叫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偶爾,我也會爬上竹架,站在頂端望一望爬滿藤蔓的圍墻。
顧元洲看到了會問我:“幽草,你想出去嗎?”
這個問題我常常要想很久,最后我回答他:“我聽你的。”我不知道。其實都可以,沒什么差別。我沒什么喜不喜歡、想不想的,一切都服從命令就好。
但是章叔會說:“讓她出去走走吧,沒有人喜歡悶在家里的。”
顧元洲也總要斟酌很久,他露出一點為難的神色,道:“再過段時間吧,我不放心。”
章叔嘆氣道:“幽草很懂事了。”
他上來摸摸我的頭,似乎有一點贊同和欣慰,卻不再作答,眼神里流轉著明明滅滅的光影,漸漸深邃了。
幽草這個名字是他給的,聽說是取了“天意憐幽草”的意思。
我想顧元洲的記性真是不好,他上次喝醉還扶在案上說天意從來高難問,最無情是也,又怎么會憐這個草那個草呢,況且為什么要憐我?
他也忘了去年喝醉時他說:“幽草,你應該出去看看的。去蜀都看看巍峨的山川,或是下江南看看小橋流水,也可以西行漠北,聽一聽胡琴羌笛,嘗一嘗軍中的鹿血酒。這偌大的京城實在半點意思也沒有。”
我沒興趣嘗鹿血酒,但可以嘗一嘗他喝的那壇酒,看看喝醉是不是真的容易胡言亂語和忘事。
其實……我或許也是有一點點想出去看看他說的那些地方的,如果他和我一起的話。一點點,真的只有一點點。
后來有一次顧元洲又在后院喝酒,他隨口問我要不要也來點兒時,我點頭了。他還挺驚奇的,當即替我倒滿了一杯,我一口就見底了,沒什么感覺。
我連喝兩壇,也沒體會到什么叫醉。
那時他倚在欄桿上笑,說情深酒便濃,千杯不醉,是因我心中無淚。
當然無淚,他們都說我是沒有心的。
真是酒也無味,情也無味。
(貳·聞砧聲搗,蛩聲細,漏聲長)
春風吹綠了竹架上的花花草草,庭院里的老梧都結了新葉,幾場潤物無聲的細雨后,若水時而感到身子不適,請大夫來診,號出了喜脈。
顧元洲聞訊后一整天笑得合不攏嘴,我很少見他這么開心。但是晚上他和若水的臥房里傳來斷斷續續的爭吵聲。我耳力好,稍稍凝神就能聽清大半,是若水讓他把我送走,他不同意。
“她是不詳的!”我聽見若水這么說,“你別忘了……她是一個行香子!”
“這么多年,你把她帶在身邊,教她為人的道理,不也只寄托于她當真失控的一天,能想起你教的一丁半點?但是你也沒有把握不是嗎?你看到了,她養不熟的!
“即使你和她立了血契,讓她認你為主聽你命令,但她漸漸長大,就會有反噬的風險。你知道的,我讓你送走她已經讓步了,我更想殺了她以絕后患!”
血契?反噬?若水說的或許是我和顧元洲的血可以互相融合,互相控制。但我當然不會嘗試控制他,從我睜眼起的第一個意識,就是服從他。
吵到后半夜,顧元洲漸漸沒有聲音了。
翌日清晨,我按時去書房讀他指定給我的書冊,不多時他也進來了,坐下來猶豫半晌,他柔聲問我:“幽草,你可有想做的營生?”
“都可以。”我說。
無所謂的。他讓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
他沉默了很久,終是摸了摸我的頭,臉上懷著一種慣有的憐憫,沒說什么,轉身走了。
我想我的回答沒有叫他滿意,但我的確不知道應該如何令他滿意。
下午我去竹子架收拾花草,見幾個家丁探出頭指著我竊竊私語,時而還忍笑。有人牽了柴房的門犬來,說道:“來,幽草,吠兩聲聽聽。”那狗吠了,他們又大笑。我不懂在笑什么。
只是后來聽到他們說了幾句顧元洲的壞話,我立即上前讓他們閉嘴,他們不閉嘴反而變本加厲,書上說談和不管用就要開戰了,于是我動手了。
他們很笨,力氣亦皆不如我,被我打得連聲求饒。這時候顧元洲回來了,他遠遠呵斥我住手,家丁們跪地叩頭,他看上去很生氣,拽起我就扔進了柴房里,讓我好好閉門思過。
章叔慌忙趕來勸:“柴房怎么行?幽草不喜歡那里的!”
“她哪有喜歡不喜歡?”顧元洲冷笑,“她只有打架的本能。”
以前若水也常常這么對章叔說:“就您把她當正常人,她哪里懂那些?”
章叔總是笑:“懂的,她懂的。”
其實我真的聽不懂。
但現在看樣子我惹顧元洲不高興了,他盯著我的臉,似乎想從那上面找出什么東西來。顯然我讓他失望了,于是他不再看我,重重關上了門。
一直關到第二天中午,章叔悄悄打開了門放我出來,可是我不能出去的,顧元洲沒有準我出去。章叔急壞了,聲音大了些,驚動了其他人,若水把他叫去別的地方了。
夜里若水忽然腹痛,府上忙上忙下亂作一團,幾個時辰后,我聽見廂房里傳出撕裂般的女人哭聲,他們說若水肚子里的寶寶沒有了。
若水是個愛撒謊的壞女人,顧元洲回府時,她騙他說是我推了她,才害她流那么多血。我告訴她,話本里寫撒謊要進地獄被拔舌的,她撲進顧元洲懷里哭,說我威脅她。
柴房的門大敞著,我沒離開過,他不信我。
他終于要把我送走。
(叄·縱浮槎來,浮槎去,不相逢)
顧元洲帶我去旗亭覓生計,他說原本以他的身份,可以幫我找個賦閑又寬裕的職,只是難免要和官商打交道,他身不由己,平白會給我添麻煩。
我不明白他擔憂些什么,我學東西很快,什么都能做。他讓我賺錢養自己,我可以,但是他又總說這個危險,那個太累,一天下來謀生的活沒有著落。若水讓他給我一筆錢叫我離開京城,他也不肯。
其實他哪有多少錢給我,王府一窮二白我是知道的。
黃昏后他帶我在東市酒樓吃面,那兒人多手雜,上樓時他的錢袋被人摸走,我當即要追,他從后面趕來說:“你待在原地哪兒也別去,等我回來,我追!”
這一等就是天黑,但我聽他的話一步也沒有動。只是后來酒樓的廚子失手打翻鍋爐,二樓走了水,滿樓的人紛紛叫喊著往下跑。
有人在樓下沖我道:“姑娘,快跑啊!走水啦!”
我搖搖頭:“不行,我在等人。”
火舌卷起了我的衣袂,腿上燙得有些疼,我拍打了幾下,仍是一步不敢動。沖天的火光照亮整個京城的夜空,過不多時顧元洲就趕回來了。
我以為他會表揚我,但他比那天還要生氣百倍,我不知所措,只來得及和他說了一句“對不起”,就嗆得昏過去了。
醒來時我回到了王府,趴在自己的床上,身上熱辣辣地疼。大夫說我燒傷了好幾處,須一日三次涂抹藥膏。
顧元洲坐在我床邊沉著臉,見我看他,他警告似的開口:“你最好別和我說對不起。”
我只得閉嘴。
“為什么不跑?”他恨鐵不成鋼地問。
“我得等你。”我理直氣壯。
可他仍是很氣惱,半晌,他長長嘆了口氣,低聲道:“你向來聽話,是我錯怪你。”我不知道他說的是哪件。
他問我:“哪里疼?”
我抓著他的手摸了摸我的背:“這里。”
“還有呢?”
我帶著他的手正往腿上下移,他卻忽然有些尷尬地抽了回去。我不解,從前我有哪里不舒服,他都是讓我這樣指給他看的。
或許他還在怪我先前和那些人打架的事。我便告訴他,其實我和他們玩得很好的,他們是我的好朋友。他說過好朋友之間不會隨便置氣,他們一定早就原諒我了。
顧元洲聽了稍微有些笑意:“哦?你們平時都玩什么?”
我想了想說:“畫畫。”
“我竟沒見過,在哪里?都畫些什么呢?”他頗有興趣,眉眼彎彎的,煞是好看。
“在柴房,在我的背上和臉上。”我告訴他,“我也不知道畫的什么,很快就洗掉了。應該是很有趣的東西吧,他們笑得很開心。”
顧元洲卻忽然不笑了,臉色陰沉得可怕,他倏然站起身,見我十分費解地看著他,他終是閉了閉眼,又坐下了。
他緊緊握住我的手,良久,他垂下頭抵住我的額心,我看不見他的表情,只感覺到他似乎有些傷心。
他小聲喃喃:“我該拿你怎么辦才好?”
我的手心濕濕的,有點燙。
(肆·漸一番風,一番雨,一番涼)
能下床以后,我在府上四處找章叔,我很久沒有看見他了。
“章叔,章叔!”
我推開他的房門,見里面空空蕩蕩,早就沒了生氣。護院說上次章叔偷柴房鑰匙放我出門,害得夫人小產,他已經被夫人趕出京城回老家了。
我憤怒極了,沖去若水房里質問她,她看見我也很動怒,大聲喊顧元洲的名字,問他我怎么還在這里。
顧元洲像哄隔壁街張嬸家的小兒子一樣哄他的夫人,唯有提及我時他的語氣很是堅決:“我不會讓她走了。她在王府里很好,絕不會傷你,你相信她。”
若水不妥協,她摔了藥湯對顧元洲說:“要么她滾,要么你和她一起滾。”
于是我和顧元洲一起被掃地出門。
顧元洲無奈地嘲笑自己,問我他是不是很沒用。我搖頭:“當然不,王府是你說了算,你之所以聽她的,是因為不想教她傷心。”
顧元洲好笑道:“是是,你什么都懂。那你又是為何要聽我的?”
我絞盡腦汁,最后只說:“這是應該的。”
他嘆了口氣,握住我的手說:“好了,這下又要和我流浪了。我們一起祈禱若水早點消氣吧。”
顧元洲以前是風鈴變的,所以總是笑。如今他卻是蒸鍋變的,所以總是嘆氣。
晚上我們找了一間便宜客棧落腳,其實對我來說哪里都一樣,但是他感慨說還是家里舒服。睡著前我聞見窗外飄進奇怪的味道,似乎是血的腥味,又好像混雜了一些奇怪的熏香。這味道使我無法入睡,反倒越來越亢奮。
我的血脈在沸騰,叫囂著要發泄。窗邊忽然有個人影現出身形,他敲敲窗,叫道:“行香子?”
我不知道他在叫誰。
他說:“想殺人嗎?那就動手啊,遵循自己的本能啊。讓我看看,行香子的力量。”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王府的,我只知道手里的刀想見血。
于是我將它刺進了若水的身體里。
那一剎那我幾乎停不下來。我看著王府的家丁們,握刀的手止不住要動作。可是顧元洲說過人是講道理的,不可以輕易傷害別人。那樣是不對的,所以我只是向他們問了好,然后離去。
“行香子。”
那個人還在背后叫這三個字,帶著一種勢在必得的興奮。
我停下來問他:“行香子是什么?”
他哈哈大笑:“你竟然不知道自己是誰。”笑了好半天,他又點頭,“也是,行香子不需要知道自己是誰。你只是……從小被藥物灌養長大,沒有情感,你為殺人而生,你天生就是要服從命令。”
我嗎?
我認真想了想,告訴他:“你認錯人了。”
我叫幽草。和行香子不是同一種草。
我是人。
(伍·恨夜來風,夜來月,夜來云)
我沒想過有一天顧元洲不原諒我是什么情形。
從前我也犯錯,很多錯,雖然很多時候我也不明白為什么錯了。但面壁思過、扎馬步、抄書都有過,上次我殺了一頭踩爛花草的畜生,他拿戒尺打了我手心二十多下,打到腫起來,最后他卻好像比我還疼一樣地別過臉去。
這次他氣到眼睛都紅了,他呆呆望著若水的尸體,喚她的名字。
“我早該聽你的……她是沒有心的,再多十年,我也教不會她如何做人。”顧元洲慢慢走近,抱起若水,眼神空空的,“是我害了你。”
他這個樣子我很害怕,我主動找來戒尺遞給他,然后攤開掌心。他打開了我的手,回頭看了我一眼,那一眼狠戾兇絕,我從沒見過他這種眼神,像是要殺了我。
他也果真從架子上取出一把劍,指著我說:“我最后悔的事,就是當初把你從戰場上救回來。若水說行香子沒有人性,我卻說你是無辜的,我愿意教你做人。
“我相信日復一日,總能改變些什么。”他笑著流下淚來,鋒利的劍尖往前遞了一寸,劍刺進我的身體,我沒有動。
“是我忘了救蛇的農夫的下場,只是,為什么死的是若水?”他嗓子喑啞,嘶吼道,“你怎么不殺了我!殺了我啊!”
我怎么可以殺他?我終于退了一步,避開了鋒刃。他重新提起劍,眼中閃過一抹決意。我怔然問:“顧元洲,你不要我了嗎?”
劍陡然頓了一下,旋即被一顆石子擊中,偏了方向。
從門外涌進來一批身著勁裝、訓練有素的侍衛,他們將我和顧元洲包圍在中間,為首那人走進來,他穿著九龍華服,雙手背在后面,一派閑適。
正是夜里窗邊叫我的那人,但看他的服飾,就像書中說的天子。我才發覺他長得和顧元洲有七八分相像。此時他依舊用那種興味盎然的目光打量我,然后笑著對顧元洲道:“私自豢養行香子,致使光天化日發生命案,居心不良,理應交由大理寺提審。瑞王,我的皇兄,你可有辯解之詞?”
顧元洲嘴唇顫了顫,神情變幻莫測。
這個詭譎的天子笑道:“是不是想問我如何得知她的身份?”他從懷中摸出一封信,展開來抖了抖,像對待草芥般漫不經心往地上一扔。
信紙飄落時,我看見上面有若水的字跡。
顧元洲手中的劍掉在了地上,他彎下身將信紙撿起來,強忍著什么似的一字一句認真讀起來,閱后,他絕望地閉住了眼。
良久,他啞著嗓子低笑起來:“陛下想殺臣,殺便是了,何必找冠冕堂皇的借口。”
天子往前走了一步,對他道:“皇兄對行香子所知甚多,若你交出制作行香子的藥方,尚可將功補過。”
顧元洲皺眉:“你想干什么?”
天子又湊近了些,在他耳邊附言:“要知道,若能組建一支行香子為主力的軍隊,該是怎樣的所向披靡?”
“你瘋了!”顧元洲呵道,“且不說藥方我沒有,即便有也該即刻毀去。若按你所說,屆時生靈涂炭,悔之莫及!”
天子退后一步,輕笑起來。他偏了下頭,侍衛們便橫刀將顧元洲扣押了起來。
“那么這個行香子,”他歪頭瞥了我一眼,“只好先易主了。”
他說完這句話,忽然有一把刀從后面穿透了我的腹部。我吃痛趔趄了一步,咬住牙低下頭來,看見血從身體里汩汩冒出。
“不——!”顧元洲對我伸出手來,我亦想抓住他,但是……
像隔了天塹。
(陸·任酒花白,眼花亂,燭花紅)
行香子認過血的主人,永遠斬不斷聯系。易主之說,本是空談。
但血緣至親會有例外。
立血契的過程異常痛苦,需要幾乎放干我身上的血,再喝下對方的。不是每一個行香子都能順利活下來。
我卻經歷兩遍。
或許如顧元洲所說,不該活的總是命硬。
我醒來后,新主人給的第一條命令是:“顧元洲藏了一張能調動紫禁城東門禁衛軍的兵符,你去把它找出來給我。”
“是。”我說。我正要離開,他卻叫住我。
“哎,”他招了招手,拉著我坐下,自己卻蹲在椅子上,像看著什么異國貢品般新奇,居高臨下地看我,“聽說我那皇兄把你當人養大的?說說看,你感覺怎么樣?”
怎么樣?我不知道。就是那樣吧。
沒有回答出來,他有些掃興,但很快又找到新問題:“你那天為什么只殺若水?我聽說你想嫁給顧元洲?為什么?你不應該有‘喜歡’‘想’這類的感情才對啊?”
我認真思考了他的問題,最后鄭重點了點頭:“想的。”
“想什么?”他瞪大眼睛。
“想嫁給他。”
他驚訝不已地看著我,隨即笑得前仰后合,拍手道:“好呀,好好,有意思,那我就把你嫁給他,遂了你這個行香子的心愿。”他說完仿佛被自己的話逗樂,又是一陣大笑。
他果然說到做到,第二天就為我們舉行婚宴。只是臨行前他給了我一顆藥,叫我下進酒里喂顧元洲喝下。
他說那是送人去極樂的好藥。
和我的及笄之禮一樣,沒有賓客和雙親,只有我們兩人。雙燕雙飛繞畫梁,羅緯翠被郁金香。只是這次顧元洲并不配合,進了洞房,他一把抓起窗邊的燭臺,隨手一扔,便燒了鴛鴦錦被,接著他抄起合巹酒,盡數潑在我臉上。
酒水進了眼睛,辣辣的,和進喉嚨的感覺不一樣。我揉著揉著,把咸咸的水也揉出來了。顧元洲從沒有對誰做過如此失禮的舉動,所以此時他好像也有點后悔,看著我欲言又止。
我撲滅了火,把天子給的藥投進酒杯里,強行喂給他喝。他爭執不過被我灌了好幾口,咳著問那是什么。
我如實答道:“送我們去極樂的好藥。”
他嗆得不淺,卻嚇到不敢看我,他立刻躲去了床角,說:“幽草,你別開玩笑。”
開玩笑這件事情,我一直是學不懂的。我奇怪地望著他,見他摳了摳喉嚨似乎想把藥吐出來,但很快他的身體就變得燥熱,在床上翻來滾去,撕扯著衣襟。
我其實也不太懂要怎么洞房,只知道把兩人的衣服褪去,和他緊緊相貼。他的心跳快到要跳出來,他先是不停地罵我,讓我停下來,讓我滾出去,我有點糾結要不要聽他的命令。可是貼著他真的很舒服,所以我繼續待在他身上。
后來他不罵了,開始好言相勸:“幽草,這樣是不對的……你忘了我教過你什么……”
“你沒有教過我這個。”我說。
“不是說這個!”他的臉頰燙紅,“我們……并非兩情相悅……不能做這種事……”
我不管不顧了,低下頭去親他。他的嘴唇比我想象的還好,軟軟的,只是他的表情好像我在欺負他,是壓抑隱忍的,是欲哭無淚的。
我其實知道枕頭底下藏了一把匕首,也知道他趁我“不注意”摸到了它,所以他現在不反抗了,他說:“別……別啃了,幽草,我教你。”
他的手慢慢撫在了我的背上。我能感覺到刃尖正對著我后心。
他低低說了一句:“對不起。我不能……留著你。”
我想我懂了,他要殺我。
可是被他這樣抱著,我有種前所未有的感受,我明明沒有吃那藥,卻好像已經去到了極樂之地。
他下手前仰起頭,唇瓣掠過我的,很輕很輕,但我想那一定是一個吻。
忽然,他的表情凝滯了一下,隨即變得震驚不已。我想弄清楚是怎么回事,便湊過去更仔細地看他,然后,我在他深邃的眼瞳中,看見了綻出笑容的自己。
原來我笑了。這么多年來第一個出現在我臉上的其他表情。
他的匕首掉了。
(柒·嘆隙中駒,石中火,夢中身)
那天晚上他一直叫我的名字:“幽草,幽草,我的幽草。”他說,“你為什么是行香子?”
藥效過后,他昏睡過去。我去書房翻了不到半刻鐘,輕易便找到天子說的那個兵符。我對他藏東西的習慣太了解。
把它交給天子后,我聽見天子對旁邊的小黃門吩咐:“殺了他吧。”
“殺了他?”我歪了下頭,有幾分不解。
“怎么,不舍得?”天子轉過頭看我,笑了一下,拍了拍我的臉,“好好當你的行香子,別浪費時間理解人類的感情,那東西你沒有。”
我點點頭。
天子卻忽然又露出那種好奇的神色,問我:“說起來,他的血對你還是有些影響吧,若是看著他死,你會難過嗎?
“你對他到底是什么感覺?依賴?服從?純粹被洗腦?”他摸了摸下巴,打了個響指,“就讓你試試看著他死吧,你覺得呢?”
我不知道,都可以吧,無所謂。
我說:“聽你的。”
天子滿意地笑了。
幾天后他把我帶進一間昏暗逼仄的密室,我聽見角落的枯草堆里有老鼠“吱吱”的聲響。我低下頭,一行彎彎曲曲干涸的血跡延伸到最里面,生銹的鐵鏈吊著一個人的兩只手臂,那人有氣無力地垂著身子跪在地上,亂糟糟的長發遮住了他的臉,鐵窗透進的月光勾勒出他的身形,消瘦得幾乎令我認不出。
但他血的味道我一聞便知。是顧元洲。
很奇怪,我有點走不動路。他是要死了嗎?我忽然想起他說過的話,死了就是再也沒有了,再也回不來、見不到了。
他忽然動了動,抬起頭來,緩緩轉動眼珠,巡視了一圈,最后看見了我,然后,他似乎是自嘲地笑了兩聲。
我想他是不喜歡我面無表情的樣子,他曾經說那樣很冷漠,可是我不知道怎么樣熱情。
天子給他喂了毒藥,他的血一直流一直流,像是要流盡而亡。于是我默默劃開了自己的手腕,讓我的血沿著那暗紅的痕跡一路與他匯合。
“幽草,你在做什么?!”
耳邊炸起憤怒的聲音,天子命令我住手。可是,我只是,我只是……只是想用我的血換他的血,用我的命,換他的命。
因為我發現我不想讓他死。不想,非常非常不想。
“停下來!”天子上前抓我,我卻下意識躲開,縱身掠到了顧元洲面前。
“陛下當心!別靠近!是……血陣!”有人在我身后吼道。
沒有人來打擾我們了,清澈的月光灑在顧元洲的身上,他張大了瞳孔,映出我血紅的雙眸。我第一次用身體里這奇怪的力量,感覺有點難過。很多點。
“住手!幽草,住手!”顧元洲用力按住我的傷口。
但是血陣一旦開啟,就不會停下來了。我的血曾從他身上來,如今回了家。我的命是他撿的,現在也可以還給他。
“為什么……為什么……”他顫抖著問我。
我抓起他的手,按住了自己心口。
“顧元洲。”我告訴他,“這里,疼,好疼。”
“你是不是騙我?”我問他,“你說我沒有心的,為什么這么疼啊?”
他哭了。
他最近總是哭,我知道了,他其實是引水的竹節變的。
“有一句話我是騙了你,”他捧起我的臉,“撿到你,教養你,我從來不后悔。”
他眼淚流得好兇,他死死抱著我的身體,堵我的血。他還是在不停問我:“為什么,為什么……你不是行香子嗎,怎么可能……做出這種事……”
我搖搖頭,想努力再對他笑一次。
我不是行香子。我說:“我是幽草。”
啪嗒,啪嗒。
原來我也哭了。
尾聲
快失去意識的時候,我聽見他在我耳邊說:“傻幽草,你救不了我的。但是……沒關系,我們一起走吧。不然我不在,你怎么辦呢?誰教你識字念書,誰教你人情道理?
“以前都是我不好,我還有很多話……沒有和你說。”
他要和我走去哪里?我不是要死了嗎?
但我還是乖乖點頭:“好的,我等你。要是奈何橋上有婆婆喂我喝湯,我就跳進三途河里,沿著河流一直游到輪回之口,我在那里等你。
“水來在水里等你,火來在灰燼里等你。”
顧元洲雖然笑了,可他看上去更加難過。
過了很久很久,久到我覺得自己要徹底睡過去了。他又說:“幽草,如果有來生,你還是去做瓊枝上的一滴露水,冰河里的一片雪花,朝生暮死,沒什么不好。”
我搖頭,又點頭。
“都可以。”我說,“聽你的。”
但是如果我是一滴露水,我想掉進他的酒杯之中,聽他吟完風花雪月,將之倒灌入喉;如果我是一片雪花,那就飄落他的肩頭,融化在他的指尖。
那樣的話,朝生暮死,也沒什么不好。
編輯:十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