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苑貓說

自元代起，北京在長達600余年的歲月里，看盡了王朝更迭，歷史興衰。直到皇權崩落，曾經的皇宮帝苑也逐漸沾染了人間煙火，如今，它們的舊主成為歷史，常駐這些禁地的是成群的野貓。人說“佛下青蓮凈三分”，那么住在帝苑的貓，是否也多了幾分靈性呢？

五龍吟，瓊華翠，凌云塔尖尖——北海

聽老北京人說，7點前的北海才是北海，7點后的北海就只是個公園，所以絕大多數人都只能看見它作為公園的樣子。被評為4A級景區的北海，已經成為了旅游的熱門景點，天色尚早時，便能看見飄揚的小紅旗帶領著一群攢動的小紅帽，導游高聲的講解，亦被淹沒在人群的熙攘之中。這番熱鬧的景象恐怕是元明清三代的君王始料未及的，從忽必烈到慈禧，前后共有十位掌權者建設過北海，這里曾是皇家獨享的風景，外人很難窺見一斑，然而貓卻有這個榮幸。

北海的建成要歸功于金世宗完顏雍，元代的“繼承者”是忽必烈，他三次擴建瓊華島，將世宗的小花園擴建成真正氣派的皇家園林。而明代的“繼承者”是宣宗、英宗父子，此二人在瓊華島（元代改名“萬歲山”）周圍又建了大大小小不少宮殿，此外他們還為北海帶去了新的住客——貓。宣宗是個十足的“貓控”，這一點在他登基初期并不為人所知，因為此人愛斗蟋蟀的勁頭更為出名，出名到蒲松齡專門為此寫了一篇《促織》。

皇帝愛貓的癖好是他身邊一個不起眼的內侍發現的，他在搜羅蟋蟀的同時進貢了十只機靈活潑的貓，宣宗是個文化人，平時最愛潑墨揮毫，他很快就發現體態靈活的貓是很好的模特，于是就有了那幅舉世聞名的《花下貍奴圖》。此后皇帝對貓的興趣愈發濃厚，甚至外出游玩也要帶著它們，北海不僅是他親自指揮修繕的，也是他最常去的園林之一。嘉靖年間有“貓兒房”，供養著一批觀賞所用的貓，據傳宣宗時期的北海就已有類似的處所，只是北海宮殿數量龐大，如今已難再考據。

到了清代，康熙雍正辛辛苦苦清除了內憂外患，乾隆便理所當然地當起了太平皇帝。他對一切有文化的東西神往不已，吟詩、題字、修園子是平生三大嗜好，北海有著江南特色的靜心齋、濠濮間等地，都要歸功于乾隆對北海30年來孜孜不倦地修葺。所以今日的北海，可以說集合了南北園林文化的精華。而到了與此時的盛況截然相反的清末，北海依舊是第一批見證者，慈禧用海軍軍費，在靜心齋門口修起了小火車站以供玩樂，隨行的有大批女眷以及她們的貓。眾所周知，慈禧極愛溫馴的貓狗，甚至有傳言說，張之洞曾因下屬過勞死被彈劾，是向慈溪進貢了數只品相上乘的“御貓”才免于責難。

然而慈禧所寵愛的貓貓狗狗，在八國聯軍侵華時盡數被遺棄，它們也成為了王朝崩塌的犧牲者之一。如今在北海，僻靜處依舊有貓暗中窺伺，人一旦靠近就馬上鉆入灌木、山石之中，其中不乏有“烏云蓋雪”、“金被銀床”等老北京觀念里品相上乘的貓。如今距清末已有100余年，北海曾被皇家遺忘的貓已繁衍出子孫千萬，很難說今日這里游蕩的野貓中是否仍有它們的后裔，但清晨和夜晚的北海，似乎已然是它們的屬地。在瓊華島上，我們見到了一只黃白相間的貓，它立在一塊巖石之上，身后是高聳的白塔，它那么從容地望向我們，配上頸部叢生的長毛，竟生出了幾分威嚴。或許有很多貓都有這般如虹的氣勢，但在白塔、蒼松和山石的交織中，在那個僻靜的小道旁，那只貓的周身，似乎圍繞著類似皇族的肅穆。

紫微星下，紅墻碧水沐天光——故宮

明代是所有中原王朝中最具戲劇性的一個，從未有哪個朝代，能在現今引起如此大的爭議。黑粉說明代皇帝奇葩，臣子腐敗，宦官和特務承包了整個王朝；明粉卻說都是清代官史惹的禍，最喜歡捧主子黑前朝。在你來我往的爭斗中，明朝皇帝的個人癖好被無限放大，斗蟋蟀的宣宗、玩木頭的熹宗、戀母癖的憲宗、嗑春藥的穆宗，還有終極“貓奴”明世宗。世宗嘉靖帝愛貓的方式可謂登峰造極，他有只愛貓名為“霜眉”，與皇帝同起同臥，若是嘉靖不醒來，霜眉哪怕是要如廁也忍著不動，一定要等到皇帝起身再去，這種討喜的個性令其備受寵愛。

嘉靖是出了名的不愛上朝，大部分時間都在后宮逗貓，他在故宮內設置多處“貓兒房”，據《酌中志·內府衙門職掌》記載：“貓兒房，近侍三四人，專飼御前有名分之貓，凡圣心所鐘愛者，亦加陞管事職銜。”也就是說得到皇帝喜愛的貓還可以有封號，而霜眉的待遇更優，《萬歷野獲編》說霜眉死后，“上痛惜，為制金棺，葬之萬壽山之麓；又命在值諸老為文，薦度超升。”霜眉的墓在今日的景山公園，還有個氣勢磅礴的名字——虬龍冢。一個叫袁煒的侍講學士，在嘉靖另一愛寵“獅貓”去世后，因寫出“化獅作龍”之句，得到嘉靖皇帝的賞識，后被提升為少宰，成為頗具諷刺意味的“青詞宰相”之一。

“貓兒房”的火爆，令宮貓成為了大明宮內別具一格的風景，大明朝上至帝王、下至文人騷客，都為貓起了各種各樣的愛稱，“明萬歷時，御前最重貓，其為上所憐愛，及后妃各宮所畜者，加至管事職銜。且其稱謂更奇：牝者（母貓）曰某丫頭，牡者（公貓）曰某小廝，若已騸者（被閹割后的貓），則呼為某老爹。”文人們則更為風雅，根據花色起了不同花名，白貓嘴上有斑紋的，叫“銜蟬”或“銜蟬奴”，還有叫“玉面貍”、“天子妃”、“蕭妃”、“昆侖妲己”等等。

明代宮廷養貓的盛況，后世也多有記載，清代宋犖在《筠廊偶筆》寫到：“前朝大內貓狗，皆有官名食俸，中貴養者，常呼貓為老爺。”盡享尊榮的宮貓在言官那里卻不討好，明代的言官是典型的“位低權重”，品秩再低的言官，哪怕把皇帝罵到狗血淋頭，也頂多被革職。嘉靖時期許多言官都曾為皇帝養貓的事提出抗議，甚至還有人寫詩對貓出言諷刺。不僅僅是因為玩物喪志，還因為養宮貓的花費極大，僅僅以奉天門的12只貓為例，每年就要消費豬肉1900多斤，肝400余副。何況“宮貓”種類、品階繁多，花費更為巨大。然而皇帝對這一切視而不見，宮貓的盛況一直持續到了萬歷年間，蒲松齡亦在《聊齋》中用《大鼠》一篇，講述了萬歷時一只智斗碩鼠的奇貓。

到了清代，皇帝多喜歡養獵犬，宮中的貓多為后妃消遣時光所用，不過因著前朝對貓的喜愛，留下了不少相關文物。先前已說過，乾隆是整個大清朝最稱職的“富貴閑人”，一門心思想做個文化大師，可是他卻也常常鬧一些烏龍，成為了后世茶余飯后的笑談。其中最著名的莫過于“彈幕神功”，前朝許多文物上都留下了乾隆大爺的“彈幕”，王獻之的《中秋貼》，一共30余字，上面卻戳滿了乾隆興之所至時蓋的80多個私印，宣宗的那張《花下貍奴圖》亦沒能幸免。乾隆在上方題了比貓還大的四個字——“神肖烏圓”，貓頭上方則附跋一首：“湖石秋花庭院間，一雙貍奴據茵跬，不為登局亂棋盤，何弗捕鼠坡翁訕，分明寓意于其間，而乃陳郭拒讜言，責人則易責己難，復議此者何能刪。”貓的四周，則是大大小小、形狀不同的“乾隆御章”。

有趣的是，價值連城的宋代汝窯卻被乾隆當成了普通臉盆，乾隆本是極愛汝窯，但卻誤把徽宗時期的一件真品當成假貨，還出言戲謔說“此為貓食之器也”，畢竟徽宗愛貓也是出了名的。清代皇帝雖對貓無特殊好感，后宮豢養者卻不在少數，在《宮女往談錄》中，根據慈禧貼身侍女榮兒的回憶，養貓在當時是極有功德的事。“滿人信佛的多，佛說向貓狗施舍一缽食物也是功德。因為貓、狗需要依附于人才能生活。魚、鳥、鴻子則應是任它翻翔遨游于大自然之中，不應困其于樊籠。所以養貓養狗是功德，養魚養鳥是缺德。”這或許也能解釋慈禧晚年為什么養了許多貓，她本身就是個狂熱的佛教徒。

故宮如今有100余只野貓，大部分都是被主人遺棄的——和百年前被遺棄的宮貓如出一轍，不過如今的故宮卻接納了它們。常游故宮的人說，故宮里野貓并不鮮見，趕上稍早的時候，還能碰見工作人員蹲在地上喂貓。在太和殿右翼門旁，有只愛曬太陽的橘貓，故宮的人說，它每天也不干別的，就坐在墻根曬太陽，人走近了也不走，老僧入定一般，于是他們為它搭了一個紙屋，上面寫著“白點兒”。當有人喚它“白點兒”，它則抖抖胡須，半睜著眼一瞥，算是回應了這個名字，“有幾分那個皇帝的勁頭兒”，常喂它的工作人員笑著打趣道。

而景仁宮外的一對小兄弟恰好和“白點兒”相反，白身橘尾的略小，長毛金眼看上去更成熟。小貓與人接觸一段時間，就會主動蹭人的手，很乖巧的樣子，大貓則對“摸頭殺”無動于衷，而是對逗貓棒充滿了興趣，幾根羽毛就能勾引它在紅墻根下跳躍翻轉，單純的性格顯露無疑。哥倆性格不同，卻都對人不甚防備，一副不諳世事的模樣，雖惹人喜愛，卻也令人隱隱擔憂，因為很容易令心懷不軌的人有機可乘。但從這里也能看出，它們在故宮中生活得很好，入住頤和軒5年的“小崽兒”，甚至成了導游也會介紹的一道風景。故宮寬容地守護著這些貿然闖入的脆弱生靈，它們也同樣帶給故宮不一樣的生機，令這座看盡了百世滄桑的皇家故地，多了一縷別樣的柔軟。

獨坐幽篁里，孤燈伴禪聲——紫竹院

紫竹院與其他的皇家園林不同，它的位置略為尷尬，離中心有點遠，離頤和園等游覽圣地也有點遠，所以從萬歷年間初具雛形開始，紫竹院就一直是個安靜的存在。紫竹院最初的建筑都是廟宇，是萬壽寺的下院，清代前期，皇族們去頤和園小住時往往會途經紫竹院，所以明亡之后這里也就算個小碼頭，不過有明代古寺在此，里面供奉著南海觀音，盡管是前朝舊寺，還是會有一些好佛的皇族偷著去參拜。

直到乾隆九年，紫竹院依舊只是個中轉站，依舊維持一副破敗的模樣，據偶然路過此地的一位閑散文士記載，此時的紫竹院“稗草凄凄，野貍惶惶，雖言佛地，不通佛禮。”在這個野草和野貓恣意生長的地方，已經看不出曾是佛家之地了，在清代民間，傳說佛堂廟宇間的貓最為通靈，甚至有“貓眼可奪人心魄”的說法，所以當時一些平民會去祭拜野廟中的野貓，認為如此可使心愿直接傳達給各路神仙菩薩，以紫竹院當時的破敗程度，很有可能也有人偷偷為廟中野貓獻祭品。

紫竹院的破敗不出意外地終結于乾隆時期，一代“修園狂魔”依舊延續之前的風格，致力于將江南景色融入京城園林，于是就有了“小蘇州”之稱的蘆葦蕩，還有一些江南品種的竹子。由于這一帶曾遍植鐵桿荻，這種植物在秋末冬初經霜后會呈現紫黑色，宛如觀音道場紫竹林，因此乾隆將其命名為“福蔭紫竹院禪院”。紫竹院經過兩百年的等待，終于再次成為了修養心性的福地。

此時的紫竹院并不如今日那般有成片的竹海，僅禪院四周有幾竿修竹，建國后紫竹院大不相同，更多地成為了游樂場所，但清晨時看到在竹林穿梭的貓，還是能感到一絲冷然。清末宮廷畫家沈振麟擅畫《貓竹圖》，將貓、竹、山石結合，透出隱隱的禪意，成書于咸豐年間的《貓苑》也指出貓“護衣書有功，閑散置之，自便去來，不勞提把”，正與清代后期“居士佛教”的氣質相符。再看今日竹林中若隱若現的貓，謹慎而優雅，仿佛隱匿于此的修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