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用光影記錄生活,是攝影誕生的初衷,而當攝影漸漸地演化成了—種多變的藝術形式之后,它的意義不止于記錄,更成為了一種情緒的表達——正面的,還有負面的。
野犬
攝影師森山大道生于1938年的大阪,對他來說,沒有什么記憶能比戰爭更殘酷。他的童年充斥著燃燒彈炸開的火光,還有滿街橫行的盟軍吉普車和不時傳來的槍聲……從這個時代里成長起來的日本人都是敏感的,受到日本現代攝影教父細江英公的影響,森山大道的攝影作品也走向一種偏離現實的格調。但不同的是,細江英公的鏡頭里帶著驚詫的美和神秘感,森山大道則善于觀察生活中最尋常的角落,訴說詭誕而又荒涼的超現實主義情懷,仿佛一位大隱于市的旁觀者,記錄人間的個中滋味。從某些場景來看,森山大道的相片中還頗有幾分太宰治“人間失格”的意味。
很多人說,看森山大道的照片,會讓人有種壓抑得喘不過氣來的情緒。他的攝影風格帶著強烈的個人特點,黑白且高反差的色調、失焦模糊的鏡頭還有粗獷的大顆粒噪點,內容上往往也都是一些空洞無意義的主體,有時甚至沒有主體,隨便一塊空地,一處街角,就是他所記錄的影像。這些“無意義”的景象背后藏著的卻是無限的恐慌和凄涼,無論是繁華的東京街市還是熱鬧的香港巷口,我們眼中的花花世界,在他的取景框里統統成了一座座躁動不安的牢獄。
“我就是一條野狗,每天行走在街頭,到處排泄似的拍照。”森山大道說。
將自己喻為野犬的森山大道,確實有過一段“流浪狗”一般的生活。年輕時的他跟著父親到處搬家,學習設計卻中途輟學,后來同時經歷父親去世和女友分手的打擊,曾一度消沉。到了中年更是窮困潦倒,僅靠著妻子工作維持溫飽,每天妻子出門,無所事事的他就拿著臺卡片機跑到街上去拍照。我們很容易想象一只狗出門后的狀態——到處嗅聞,到處留下自己的“痕跡”,或是和身邊擦肩的同類互相打個招呼,像是在社交一樣。森山大道給自己的比喻亦是如此,他每天四處閑晃,尋找些獨特的“氣味”,再用相機留下“痕跡”,偶爾看到想去拍攝的人,言語幾句,有時在對方的羞怯和推搡間迅速按下快門;有時在對方大方接受卻面對鏡頭并不自然地拍攝——被拍攝的對象很多,人、狗、垃圾堆、街道,凡是能映入其眼的,都被他記錄了下來。
也許正是這段最低谷的生活,才塑造出了擁有如此強烈個人風格的森山大道。他的好朋友,詩人、劇作家寺山修司曾評論他:“森山的照片將我帶到了荒野的盡頭。”的確,無論是怎樣的主題,怎樣的角度,森山大道的照片總是能帶給人一種無比空洞卻又不知道被什么東西無限積壓的情緒。
在森山大道的作品中,最令人難以忘懷的非《犬的記憶》莫屬。這本影集里的圖片和文字均由他一人完成,昏暗消沉的畫面,自述一般的文字描寫,像一只從紙張里伸出的黑爪,緊緊地抓住了每一個閱讀者的心臟。他捕捉的對象總是充滿著偶然性,也許是一個路人的回眸,也許是一只流浪狗疲憊的背影,也許是一個廢棄的小便池,這些風景一旦進入了森山大道的鏡頭,就被他涂上了一層悲切的顏色。
森山大道的作品《犬的記憶》中所謂的“犬”,其實并不單指的街上的流浪犬,似乎還象征著那個像野狗一樣活著的自己,在人間徘徊彷徨的自己,藏匿于深巷里尋找生活的自己,哪怕只有黑白,也能讓人讀出不同的色彩。森山大道說:“我可以看到這個城市所藏納的污垢……主街是很繁華,但我不想流連在那。”似乎只有在這些無人問津的酒吧街、午夜的歌舞伎町,才有他最想看到的真實世界。
流鴉
用黑白光影來記錄世界的攝影師不只有森山大道,名聲大噪的荒木經惟是之一,低調沉悶的深瀨昌久也是之一。巧的是,與荒木經惟相同,深瀨昌久也有一位叫做“Yoko”的戀人。大家總是對荒木經惟鏡頭里的“陽子”印象深刻,深瀨昌久的鏡頭里也有他摯愛的人——洋子。
深瀨昌久從小生活在以照相館為營生的家庭里,年輕時代的他沒有什么過于波折的經歷,老老實實地經營著父親留下來的照相館,結識一群同樣熱愛攝影的朋友們,就是他的日常。那時,他的取景框里都是戀人洋子,她的一顰一笑都被記錄了下來,照片里寫著滿滿的愛意。但在1976年,深瀨昌久與妻子結束了十三年的婚姻,事業也一度遭遇低谷,使得他原本就陰沉的性格愈發抑郁。此后,他的照片里沒有了洋子的笑,洋子的鬼臉,洋子的胴體,取而代之的是烏鴉。
洋子離開深瀨昌久時留下了這樣決絕的話語:“在我們的婚姻生活中,充斥著令人窒息的沉悶,時而穿插著暴力與近乎自殺式的光芒,帶著蠢蠢欲動的興奮。”旁人無法透析他們的情感是如何破碎的,但從洋子的話中,讀出的更像是來自深瀨昌久的悲傷。離婚后的深瀨昌久終日酗酒,時常坐著火車回到故鄉北海道,帶著一身煙酒味渾渾噩噩地逃離那個帶著悲情回憶的地方。在北海道的天空下,他偶然間結識了烏鴉,被它們的氣質所吸引,深瀨昌久開始瘋狂地拍攝烏鴉。他說,它們群居,在黃昏棲息,又在黎明消散;它們四散地飛翔,翅膀閃著黑色的光,眼睛也發著光,令人眩目。再后來,他舉辦了個展,被《British Journal of Photography》雜志評為近25年來最好的攝影集,《鴉》成為了舉世聞名的作品,在紐約、日本也同樣獲得了業界的稱贊,展覽舉辦了一次又一次,影集出了一本又一本,可深瀨久昌的“鴉”,還一直在心頭盤旋著,從來沒散去過。
起先的鴉,是一個孤寂者的慰藉之靈,深瀨昌久曾用過“流鴉”這個詞語來命名,日文中“流鴉”一語雙關還有“游蕩者”的意思,后來干脆就用了“鴉”,越簡化越顯得沉重。在長達六年的烏鴉拍攝中,每個黃昏他舉起鏡頭對準天空,所帶著的情緒都不盡相同,他說:“關于那些流鴉,它們本身真的已經不是重點,我自己已經成為了其中一只。”就是這樣,他一點點化為黑色的鳥,一點點將自己的孤獨與桀驁附注于這帶有死亡氣息的烏鴉身上,每一個畫面都讓人不寒而栗。
晚年的深瀨昌久不慎跌落,摔壞了腦袋喪失了語言功能和部分記憶,還得上了腦血栓。洋子聽聞后回來照顧他,可惜他已無法再吐露壓抑多年的愛與恨,也無法再拿起相機,甚至,已經不記得洋子了。凄厲悲鳴的鳥兒,終究還是會落地,深瀨昌久的黑色羽翼,也回歸了塵土。2012年6月,這位“游蕩者”離開了人世。
被黑白影像印出的生靈,流鴉也好,野犬也罷,它們孤獨的身影被鏡頭鎖定的那一瞬間,就能釋放人們無處排遣的情緒,一次快門就會帶來一次你與它們之間的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