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偉廷

她擁有多項中國“第一”的頭銜:中國歷史上第一位女留學生,第一位女大學畢業生,第一位女西醫,第一位醫院女院長,第一所公立護士學校的創辦人,中國護理教育事業的開拓者。她就是——金雅妹。
多舛年代
金雅妹(1864—1934)是浙江鄞縣韓嶺鄉(今浙江寧波鄞州區東錢湖鎮韓嶺村)人。如今在韓嶺村后街小沙井東邊,仍然有一處百年老屋“金氏紹房”,據稱就是金雅妹出生的地方。
1864年5月9日,因為擁有了一個女兒,寧波基督教長老會牧師金定元夫婦滿心歡喜,為女兒取了一個具有地方特色的名字——金阿妹(寧波方言取名加“阿”字,是一種親切與喜愛的昵稱)。隨著一天天長大,金雅妹越發乖巧可愛、聰明伶俐。然而天有不測風云,平靜安逸的生活在1866年那年突變,當時村子里流行斑疹傷寒,金定元夫婦不幸染病身亡。轉瞬之間,年僅兩歲半的金雅妹成了無父無母的孤兒。金定元與美國基督教長老會來寧波的傳教醫師麥嘉締交情甚篤,因此麥嘉締和夫人毫不猶豫地把金雅妹視為已出,留在身邊一起生活。
鴉片戰爭后寧波正式開埠,由于有與海外通商的傳統,又有地近上海的優勢,被外國人看好,故寧波的教會勢力發展較快。傳教士麥嘉締1820年生于美國費城,曾先后就讀于哥倫比亞和賓夕法尼亞大學,1843年奉派來華,翌年6月抵寧波,一面傳教一面行醫。據稱他精通中文,甚至會講地道的寧波方言,曾協助在寧波創辦男童寄宿學校“崇信義塾”和另一所女塾。之后,他出任美國駐寧波首任領事、駐上海副領事、郵政局主政,以及應清廷之聘,任中國駐日使館參贊等職。到1864年金雅妹出生時,麥嘉締已在華傳教20余年。
當別的中國女孩兒正纏著小腳,疼得無法下地時,金雅妹用天足跟隨麥嘉締夫婦輾轉于美國、寧波、上海、日本等地,以完成她的學業。1869年,5歲的金雅妹隨麥嘉締夫婦到美國并接受幼兒啟蒙教育,不久后返回寧波。1872—1880年,處于學齡期的金雅妹跟隨赴日工作的麥嘉締,輾轉于日本的教會學校讀書,接受了初等和中等教育,并熟練掌握了日文和英文。這樣,盡管年紀尚小,事實上金雅妹已成為中國第一位留日女學生,她赴日留學的時間比1904年東渡日本的秋瑾要早30余年。
赴美求學
1881年,金雅妹順利讀完了中學。麥嘉諦見她天資聰穎、學習勤勉,便決定送她去美國的大學深造。抵達美國后,金雅妹考入了紐約大醫院附屬女子醫科大學,成為近代中國第一位留美女學生,也是當時該校唯一的中國學生。應該說,學醫是麥嘉諦夫婦對金雅妹的期望,也是她自己的選擇。多年之后,當被問及為何選擇學醫時,她總是陷入深情的回憶:在她懂事不久,麥嘉諦夫婦就把其身世編成故事講給她聽,特別是她親生父母染病去世的經過,每次都讓她聽得淚流滿面。因此當金雅妹報考紐約女子醫科大學,畢業后要去中國傳播醫學福音時,麥嘉諦夫婦在精神和物質兩方面都給予了她最大的支持。

入學后,金雅妹不僅認真學習書本知識,而且十分注重實驗和各種醫療器械的使用,大學期間尤其對當時剛興起的顯微攝影醫學技術頗有研究,曾在《紐約醫學雜志》上發表《顯微鏡照相機能的研究》等學術論文,提出自己在醫學方面的獨到見解和醫療化驗技術上的新探索等,引起同行專家的關注。
1885年5月,金雅妹以班上第一名的優異成績從這所著名醫科大學畢業,成為該校第17屆畢業生(同屆11人除金雅妹外均為美國學生),也是最早畢業于美國大學的中國女留學生。《紐約時報》曾報道了紐約女子醫科大學舉行畢業典禮的情況,稱駐紐約的中國領事和日本領事也出席了畢業典禮。然而,學業優異的光環無法遮擋中國女孩兒遠在異國他鄉讀書的艱辛,金雅妹回憶求學經歷時說:“那時,美國興起了反對‘黃禍的熱潮。我永遠記得,走在街頭時,工人們會罵我;一起就學的女學生們,對我沒有起碼的尊重……”
畢業后,金雅妹先后在費城、紐約、華盛頓、佛羅里達等地的一些醫院實習, 1888年獲醫生頭銜。由于她理論知識扎實,實驗技術精良,臨床醫術精湛,所以先后擔任過紐約大醫院及紐約蒙非弄華人普濟院的住院醫師。盡管金雅妹在美國已有了穩定的工作和優越的生活,但幼時父母因醫療技術落后而亡故的慘痛經歷一直讓她難以忘懷,她希望有一天可以用自己的醫學知識解除同胞們的病痛。
漂泊行醫
1888年底,24歲的金雅妹毅然回國,在荷蘭基督教復興會婦女會的資助下,進入福建廈門一家教會醫院工作,成為近代中國歷史上第一位女“海歸”。在教會醫院,金雅妹努力發揮自己的醫學知識優勢,為病人治療。但工作的繁重和水土不服還是讓她感到不適,次年因突患瘧疾離開福建,選擇到日本神戶治療休養——神戶是金雅妹早年生活過的地方。
病愈后,金雅妹在神戶從事為基督教會行醫傳教方面的工作,諸如幫助教會行醫;用近代醫療手段對當地助產婆進行培訓;開設婦女兒童診療所,身兼醫生、護士、助手和勤雜工等多種工作角色。當時神戶不斷發現流行性傳染病,為診治這些病人,金雅妹付出了許多心血,對遏制該地流行性傳染病的傳播做出了重要貢獻。她在神戶5年的行醫工作非常出色,深受當地人們的歡迎。
1894年,年屆30歲的金雅妹在日本與達·席爾瓦邂逅。來自澳門的達·席爾瓦是西班牙籍的葡萄牙人,當時是為美國服務的海關人員,同時也是一位語言學家和音樂家。兩人相識相知后結了婚。不久夫妻倆離開神戶去了美國,兩年后生下一個男孩兒。然而,因價值觀和性格等方面的迥異,他們的婚姻并沒有帶給金雅妹些許慰藉,反而增添了不幸。在金雅妹40歲時,兩人終告離異。此時,金雅妹的事業正值曙光出現的關鍵時期,她沒有時間照顧8歲的兒子,只好忍痛讓他跟隨麥嘉諦夫婦生活。
除了日本神戶,金雅妹還先后在中國華南以及夏威夷等地行醫。由于健康原因,一度返回美國居住在南加利福尼亞。約在1905年,經過了短暫的歐洲旅行后,已屆不惑的金雅妹又回到中國,在成都、廣州、上海等地開設私人診所,由于她醫德高尚、醫術精湛,前去求診者絡繹不絕,經她悉心診治,不少病人康復如初或轉危為安。
任職校長
1907年,時任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的袁世凱聘金雅妹為中國近代第一所公立婦嬰醫院——北洋女醫局(天津“水閣醫院”前身,于1902年開診)的院長。任職之后,金雅妹給自己取雅號為金韻梅。
在醫局工作中,金雅妹深感醫院護理人員的數量不足和相關護理知識的缺乏。1908年8月,金雅妹說服袁世凱,創建北洋公立女醫局附設北洋女醫學堂,她出任堂長(校長)兼總教習,面向社會招生,培養醫療護理人員。這是中國第一所公立女子護士學校。從這一點來講,金雅妹堪稱中國護理教育的開拓者。據《紐約時報》報道,金雅妹在籌辦北洋女醫學堂期間,時任美國總統的羅斯福曾寫信給袁世凱,為金雅妹提供過幫助。
金雅妹主持北洋女醫學堂期間,引進西方先進護理技術和理念指導教學,提倡婦女解放,參與社會服務。由于學堂原有教習水平有限,不能給學生更為有效的指導,金雅妹特聘了通曉中文的英國女醫生和中國第一位護理專業女留學生分別作為實習教習和看護教習,她還親自授課,將寶貴的醫學知識和行醫20多年所掌握的豐富臨床經驗和診斷技術,毫無保留地傳授給學員們。
與當時女學堂招收士紳家庭的女孩兒不同,北洋女醫學堂的學生以貧寒人家的女孩兒為主,初招30名,分產科、看護兩科,以兩年為修業年限。教學方式上仿行西法,學生除學習課堂講授的知識外,還要在女醫局實習,比如規定每個學生畢業前至少有50次的院內自管接生以及25次的院外自管接生。這樣的做法在女醫局和女醫學堂都取得了很好的效果,僅1911年前10個月,女醫局就施治病人達1.6萬余名。女醫學堂開辦兩年后,首批學員11人畢業,次年又有5人畢業,這是近代中國自行培養出的第一批護理人才,使先進的婦嬰護理技術率先得到廣泛應用,其影響深遠。在任校長的8年中,金雅妹的弟子眾多,稱得上是桃李滿天下。

1916年袁世凱去世后,多年來對北洋女醫學堂予以經費支持的天津海關停止撥款,金雅妹遇到了辦學經費無著的尷尬境況。此時,熱心公益的天津近代教育家嚴范孫、李琴湘等人接辦學堂,該校由公辦轉為官商合辦,更名為天津女醫局附設護士助產學校。在這樣情況下,金雅妹辭去職務,移居北京。
熱心公益
1904年10月,第13屆世界和平大會在美國波士頓舉行,大會主席介紹了來自中國的金雅妹。金雅妹在演說中說:“兩千年來,中國人始終是和平的守護者,和平是中國人的天性。”第一次出現在紐約公眾面前的金雅妹,就向人們展示了她的講演魅力。《紐約時報》稱:“金雅妹醫生這位優雅嬌小的中國女性,以其為自己人民辯護的演說,使美國聽眾傾倒。”自此以后,由于精通中、英、日、法等語言,又在美國受教育多年,對美國社會各階層有很深的了解,再加上她語言機智、見解獨特,故而似乎成了那個時期在美的“中國大使”。
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后,1915年金雅妹旅美期間,曾在舊金山發表演講揭露日本的侵華陰謀;同年11月27日,金雅妹在紐約發表了題為“中國與戰爭”的演說,指出日本的意圖是占領中國,以便成為一個更強大的能夠與西方列強相抗衡的國家,充分表明了她的愛國立場。
移居北京后,知識淵博、興趣廣泛,熱心公益的金雅妹將主要精力都放在參與北京知識界的社會活動和學術活動上,致力于培養醫護人才,傳播醫療衛生知識,關注下層民眾的生活疾苦,并積極開展慈善活動。她依托自己在教會及慈善機構的人脈,竭盡所能地為勞苦大眾化解燃眉之急。據稱,金雅妹對北平孤兒院十分關心,經常前往考察,更是帶領醫護人員去做義工。當知道該孤兒院經費所剩無幾時,她就積極行動為孤兒院募集善款。善款的來源之一是燕京大學開辦的一所紡織廠,金雅妹兼任該工廠的管理工作。她還從各鄉村搜集來異常美麗的剪紙,親自拿起繡花針,對照著這些剪紙做出精致的繡品,試圖以此來募集經費。

20世紀20年代,金雅妹還積極參與燕京大學社會學系所辦的“清河實驗中心”組織的教育扶貧活動,幫助其開展保健防病等,更有意義的是,她還捐助北平國立第一助產學校建立清河實習基地。1933年9月21日,她應北平扶輪社(聯合國的聯系團體)之邀,作了題為“新舊中國婦女”的演講,號召中國女同胞為自身的解放而奮斗。遺憾的是,這是她的最后一次公開講演。
廣結善緣
在事業發展光鮮的背后,伴隨著她的始終是難以言喻的寂寞。到了北京后,沒有親人的金雅妹雖樂于結交朋友,但在社交活動之余,仍然感受到深深的寂寞。友人回憶道:“如果沒有客人前來,她總坐在客廳的壁爐前,裹在自己的皮大衣里——北平的夜往往非常的冷——她在那里講述自己的故事。”
1911年,事業處于巔峰期的金雅妹請假獲準赴美探望正在美國讀書的兒子,因為她深愛著自己的孩子。可惜,她的兒子1918年死于“一戰”——法國的索姆戰場,年僅22歲,這成為金雅妹后半生持久的懷念和內心無法愈合的傷痛。只是旁人看來,在經歷了失敗的婚姻和喪子之痛后,金雅妹并未從此消沉,而是將全部精力投入醫學事業。而實際上,她承受了“一個女人能夠遇到的幾乎所有災難”。
因樂于結交朋友,金雅妹將北平寓所的一部分出租,讓談得來的年輕人住下來,哪怕暫時沒錢付房租。1933年,她曾“收留”了一名外國房客——來中國做學術考察的捷克斯洛伐克小伙子普實克,后來他成為著名的漢學家,并在回憶錄《中國——我的姐妹》中記敘了在北平的日子。在他的筆下,晚年金雅妹是一位可愛的老太太,“她喜歡在身邊聚集一些青年人,并且我可以邀請自己的朋友來品嘗她那久負盛名的晚餐,尤其是她的菊花湯。”普實克深情地回憶道,“在她的宅子里,我找到了真正的家……”
常年繁忙的工作、個人生活的種種不幸,加之歲月的蹉跎,使金雅妹的身體逐漸顯現出病態。根據協和醫院病歷記錄,截至1934年,她曾先后7次入院治療。這年2月,金雅妹在跟一個女界社團成員共進晚餐時受涼,后在坐一輛人力車去醫院時再次受寒,從而轉為肺炎,病情加劇,再一次住進了協和醫院。
1934年3月4日,金雅妹與世長辭,享年70歲。在協和醫院禮堂,人們為她舉行了隆重的悼念活動。《中華醫學雜志》刊載了一篇與金雅妹一起工作過的美國醫生馬克斯韋爾的悼念文章,贊譽她是“技術精通的顯微鏡照像專家,國際醫學界的著名專家,一位偉大而獨特的女性”,“更為重要的是,她為中國的孩子和工人的利益做了很多工作,直到她生命的盡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