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再西
蘇東坡有這樣一種魔力:凡是愿意走近他的人,不管是誰,無一例外會被迷得神魂顛倒,無法自拔。這種現象從他成名到現在近千年的時間里,一直在延續,就算在當時的宋朝,宋神宗、哲宗以及蘇東坡死后的幾任皇帝:徽宗、高宗、孝宗無一不是其粉絲;在民間,凡是蘇東坡碰過的東西:一張紙、一支筆、一個方臺、一座涼亭,都變成了眾人爭睹、爭購的對象,甚至于波及到東坡肉、東坡魚、東坡酒、東坡巾、東坡墨……甚至,當時還有因為迷戀東坡詩集冷落貌美如花,妻子不滿,一氣之下休妻的!
本來不敢輕易談蘇東坡,我一支拙筆無論如何也描繪不出這跨域時空的傳奇人物,稍有不慎,定會引來無數口誅筆伐,不僅容易陷入“老生常談”的境地,更容易“班門弄斧”。林語堂的《蘇東坡轉》、余秋雨的《蘇東坡突圍》以及無數評論蘇東坡的文章已經毫不吝嗇將所能想象到的贊美之詞給予了他。
當我在儋州東坡書院時,心里猶如琴弦波動,久久不能平靜;當聽到很多人在爭論“蘇東坡與李白誰寫詩更好?”,“蘇東坡與杜甫誰更偉大?”、“蘇東坡書法繪畫到底價值幾何?”……我更感覺有些意見如梗在喉,不吐不快,如果只在乎蘇東坡的成就而忽視了其精神,已經舍本逐末,落入下乘了。
基于此,談蘇東坡,無非在于兩個原因:
其一:蘇東坡留給我們最珍貴的財富遠遠不是他在詩詞歌賦、書法繪畫等等方面的成就,而是他一生積極真誠的生活態度,他面對挫折的樂觀,他追求自我的不懈努力,他善良崇高的品格!這在今天,在未來永遠是值得我們學習追尋的。
其二:蘇東坡在海南度過了他人生最后一個重要階段,不管是海南對于蘇東坡,還是蘇東坡對于海南,相互都產生了深遠的影響,東坡精神在瓊州得到了再次升華,我們更有理由把這種精神發揚光大。
面對絕境苦中作樂自我調節,
絕不長時間讓自己呆在情緒的低谷
蘇東坡被貶到海南之時,海南當時是什么情況?當然與現在的度假天堂相差太遠,古人描述到:“一去一萬里,千之千不還。崖州在何處?生度鬼門關”,自古很多流放海南的都死在了路途。而當時的蘇東坡已經六十歲,生還機會渺茫,他不僅落淚還帶著棺木出發,可見其悲壯。
每個人都可能遭遇人生的絕境,每個人都有低谷,蘇東坡也不例外。但智者與愚者的區別在于:智者能很快調整,而愚者放任自己墮落。
蘇東坡無疑是智者,他很快擺脫了悲觀,在瓊州找到了快樂。他住的那所小舊房子,“秋雨一來,房頂就漏,所以夜里蘇東坡得把床東移西移……一次蘇東坡看見好多白蟻死在他的床上?!彼f:“此間食無肉,病無藥,居無室,出無友,冬無炭,夏無寒泉,然亦未易悉數,大率皆無爾。惟有一幸,無甚瘴也?!蹦憧?,他盤點了一堆想要卻沒有的東西之后,還是慶幸了一把——沒有瘴氣,其中快樂,躍然紙上。
儋州“東坡書院”有副其戴笠著屐雕像源于一個故事:蘇東坡穿著斗笠木屐回家,一路上乘著酒意吟起詩來:“半醒半醉問諸黎,竹刺藤梢步步迷。但尋牛矢覓歸路,家在牛欄西復西?!弊叩桨肼?,幾個黎族少年看著他戴笠穿屐蹣跚雨中,便跟在后面做怪模樣,逗得東坡放聲呤道:“野徑行行遇小童,黎音笑語說坡翁” ,其自娛自樂的心境,讓人莞爾。
蘇東坡在海南條件是艱苦的,但他認真面對并且接受了,還找到了其中的意義: “九死蠻荒吾不悔,茲游奇絕慰平生”,可見一斑。
其實說起來,蘇東坡曾在國家最高權力中心擔任要職,在海南竟然只是一個小“秘書”,其中的落差巨大,他肯定也苦悶過。而歷史上因為挫折郁郁而終之人不少,賈誼、王安石、李商隱、杜牧無不如此,一次打擊流放就直接“郁郁而終”,相比之下,一生悲苦流離的蘇東坡,其自我調節的樂觀難道不值得我們學習?
利用逆境磨礪自己,永不放棄追求卓越
蘇東坡是位博學者,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琴棋書畫,儒釋道百家,工程農學,醫學煉丹,可謂無所不精,整一個百科全書,萬能全才,無不讓人佩服,但蘇東坡的全才基于他永不懈怠的學習與努力,特別利用逆境達到升華。
蘇東坡第一次藝術脫胎換骨就在其被貶的黃州,名垂千古的赤壁懷古就在那時誕生。而在流放黃州之前他的水平與父親弟弟相差無幾,但黃州之后,蘇東坡已開始超過了他們了。隨著蘇東坡再次被流放被貶,其成就也越來越巨大,可以說,蘇東坡才是踐行了那句“越磨礪,越光芒”。
蘇東坡在海南的著作不僅質優量豐。而且,這些著作是蘇東坡在海南饑寒交迫、紙墨缺乏、意欲“焚筆硯斷作詩”的惡劣環境下完成的,這讓人感奮和崇敬,也是蘇東坡取得全方面成就的原因。
可以說蘇東坡正是利用了逆境來成就了自己,給逆境中的人樹立了榜樣。
偉大人格,從不違背自己的追求和信仰
王國維曾贊嘆“三代以下之詩人,無過莊子、淵明、子美、子瞻者。此四子,若無文學之天才,其人格亦自足千古。故無高尚偉大之人格,而有高尚偉大之文章者,未之有也。”能得到王國維這位大師如此高的評價足能說明一切,其實在這四位之后還有位王國維的好友能得到這個殊榮,這就是“教授中的教授”、“三百年出一人”的陳寅恪。
蘇東坡的人格在于哪里?在于他從不背叛自己的堅定信仰。其實蘇東坡傻嗎?沒人敢這么看,但為什么他一直寧愿一生流放也絲毫不妥協阿諛奉承當權者?當新黨變法之時,蘇東坡似乎站在了舊黨一邊,當舊黨得勢之時,蘇東坡同樣與他們格格不入,是蘇東坡自命清高嗎?不是,因為蘇東坡根本沒有站在利益,站在集團的角度去考慮問題,他有自己的主見和理想,他想為百姓做好事,他不能容忍腐敗,他希望官員能全心全意為百姓著想,這也是古代知識分子“學而優則仕”的原因,為此他也付出了一輩子的代價。
他明知道有被殺的危險還一再地冒死上諫犯顏上表,只要是一見弊政便“如蠅在食,吐之方快”,他上表乞錢救民,上書求太后寬免貧民的欠債,一有朝廷與百姓爭利益的事就急赤白臉地大聲抗爭……但他如此的孤獨,在給孔仲臣的信中,頭發斑白的他仰天長嘆:“嗚呼,誰能稍助我者乎!”,其人格氣節令人動容。
蘇東坡一生都沒違背自己的信仰,每次被貶,他總坦然背上背包默默流浪,到一個地方仍然苦中作樂,仍然竭盡全力關心民間疾苦,林語堂稱他為:“百姓之友”,他每到一處修水利,建醫館,與百姓打成一片,而且“政績斐然”。
一輩子都在做官之人,竟然時常窮困潦倒。你能想象他曾經幾進帝都權力中心,官至國家核心高層嗎?你能想象他在帝都:“東坡詩文,落筆輒為人所傳誦?!菚r朝廷雖嘗禁止,賞錢增至八十萬……”嗎?
正如王國維所說,就算他在文學上毫無成就,他的人格也會名傳千古的!
蘇東坡的人格精神為什么沒被足夠重視?一方面是蘇東坡的樂觀掩蓋了他悲慘的遭遇,隱藏了他為信仰付出的代價,另一方面也由于他的大眾隨性,他太平易近人,他太真實,喜怒哀樂盡顯,同那些印象中或鐵骨錚錚或浩氣凜然的形象相距太遠。
而海南,作為蘇東坡人生最后一個重要驛站,蘇東坡是第一個傳播大眾文化火種的巨匠,其人格影響也能在海南看到其蹤跡:比如鐵骨錚錚的海瑞,比如清正廉明的王弘誨,比如筆耕不輟的丘浚……都能找到他們絲絲相似的影子。
蘇東坡被貶海南,實在是海南人的榮幸;而海南以博大胸懷容留和寬慰蘇東坡,則是蘇東坡不幸中的萬幸。蘇東坡在海南的經歷,讓我們感覺到,每個人心中,其實都有一個孤島,但是如何堅信可以走出孤島,則是生活的人們必須具有的良好心態。正如蘇東坡在《在儋耳書》所述,螻蟻都可以做到,何況人乎?
總攬東坡先生的一生,盡管他歷經仕途的坎坷和磨難,仍始終保持著對國家、人民和文化的一種使命感。他心胸坦蕩,立身處世,自有本末,絕不會以一己之私或政治好惡而趨炎附勢,不管他身處何等險惡和艱苦的環境都能從容相對,樂觀豁達,在他身上充分體現出了士大夫的人格力量與主體精神。誠如國學大師王國維所言:“即使無文學之天才,其人格亦自足千古”蘇東坡用自己的一生為知識分子樹立了光輝的榜樣,他的精神將和他輝煌的詩詞一樣,彪炳青史,永存人間?。ū疚臑楣澾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