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 婷 婷
(云南財經大學 傳媒學院,昆明 650221)
新時期以來,中國的女性形象較之毛澤東時代“不愛紅裝愛武裝”的單一色調,似乎已呈現出百花齊放的樣貌。然而在眾聲喧嘩當中,諸多政治不正確的性別觀念也在公然表達,甚至在春晚這樣的全國性娛樂節目當中,也出現大量的性別歧視言論,這與毛澤東時代“婦女頂起半邊天”的性別話語形成鮮明比照。這不得不引起性別研究者反思:社會主義性別理論提供過哪些堪稱“進步”的觀念?它們在今天有什么樣的意義?為何這些原本進步的理論會在當下被拋棄?背后的原因紛紜復雜,要厘清這些問題,首先要考量社會主義話語如何構建及構建了怎樣的婦女主體身份。社會身份的構建與社會機制的運轉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中國過去以及今天出現的性別現象無不與社會形態、社會轉型背后的身份變遷相關,米歇爾·福柯對社會機制塑造主體身份的考察為我們思考這個問題提供了思維框架。本文將透過福柯對社會機制的思考,回顧在中國社會主義框架之內,婦女主體身份再造的意義及局限。
婦女的主體身份事關整個性與性別機制,以及總體的社會機制。在談社會主義如何再造婦女身份之前,首先要厘清“機制”這個概念。在福柯的權力譜系中,“機制”*法語dispositif,包含“機器”(英apparatus)和“部署”(英deployment)兩個意思,英語中無對應的詞,只好譯作apparatus。既是機器也是部署,福柯用這個術語表示各種制度、身體構造和行政機構以及知識型。在社會機體內,機制各個部分相互協調運作,維持和加強權力的運轉,形成一個有機整體,人的主體性身份在其中得以生產。其中,性與性別的權力機制包括兩大部分:社會和家庭的雙重調節,權力的神經末梢通過家庭、婚姻、親屬關系到達性的領域。這暗含一個理論基點:身份機制不是單獨運作的,性與性別機制同樣如此。
這種觀點與馬克思主義相契合。馬克思主義對性別制度的研究結合了整個社會的商品政治制度,尤其注重與婚姻制度的結合,正是基于這樣的考量,恩格斯才寫作了《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并且啟發了結構主義及蓋爾·魯賓等學者。蓋爾·魯賓認為,不能將性的制度孤立起來理解,她在性別研究的《女人交易:性的“政治經濟學”初探》一文中指出:“對某個社會中的婦女或歷史上任何社會中的婦女作大規模分析,必須把一切都考慮進去:女人商品形式的演變、土地所有制、政治結構、生存技術等等。同樣道理,經濟和政治的分析如果不考慮婦女、婚姻和性文化,那是不全面的。”[1]77—78
馬克思主義和福柯都是西方女權思想的重要思想資源,尤其影響了第三波女性主義及性別研究的發展。中國的社會主義婦女理論則走過了不同的道路,它通過中國的本土實踐與馬克思主義理論、西方女權思想等相結合,在不同階段、不同層次的話語轉換之后形成了自身獨特的理論。柯臨清曾經指出,共產黨婦女理論的三個來源——五四女權主義、恩格斯對家庭的批判、民族主義話語。這些話語轉換的關鍵點之一便是婦女身份在國族話語當中的再造。
在社會主義框架之內,中國婦女進步問題的關鍵與馬克思主義是相一致的。馬克思主義從社會制度解釋了女性的問題,認為要改變婦女的處境,要進行社會革命,推翻整個社會制度。仉乃華指出,西方的性別進步通過小團體的利益來推動大團體進步,而中國通過大團體來推動小團體進步。西方從女權主義到性別研究,就是最終走向了全民的主體身份再造。而中國通過國家的變革來推動小團體進步的重要體現,就是將婦女進步納入國族運動的通道。
中國婦女進步與國家的高度關聯并不完全是社會主義的成果,而是由中國特殊的歷史進程所決定的。中國女性的命運與中國歷史命運之間有著異常密切的錯綜糾纏,中國近代以來的政治形態切換,婦女問題在其中占據了重要位置。在近代,女性的進步成為衡量國家現代化的重要標準之一,在共產黨成立以后,貫穿毛時期的“男女都一樣”性別觀念一直被認為是社會主義的重要成就,而在新時期對女性意識的重新思考又與人性的復蘇并舉。可以說在中國,意識形態似乎并未呈現西方在女權運動之前那般排擠、邊緣化女性的壓迫態勢,相反,“在殖民現代性和更為廣泛的革命現代化時期,中國婦女在全社會中都被以新的方式組織起來。”[2]463
麥金農在其著作《邁向女性主義的國家理論》中,將國家視為實施權力的性別壓迫的機制。但在中國,自現代性生發之日起,卻是解放與壓迫并行不悖。在近代中國,無論是改造舊式婦女的言論,還是動員女性參與愛國陣營的觀念,無一不在表達塑造新女性將使國家受益的話語。所以李陀指出從梁啟超到毛澤東,“中國的婦女解放不是針對著以男權中心為前提的民族國家。恰恰相反,婦女解放必須和‘國家利益’相一致,婦女的解放必須依賴民族國家的發展。”[3]17
此外,女權主義各項議題被政黨政治所吸納。在辛亥革命之后,中國的幾個政權在性別進步的政治議題方面無疑是走在世界前列的。1921年中國共產黨成立之初即將男女平權寫上了黨章,后來國民黨也采納了同樣的做法。這大大縮短了女性的奮斗歷程,相比之下美國婦女從1848年爭取女權,到1920年才取得選舉權。李木蘭(Louise Edwards)的研究顯示,男性共產黨員也積極通過女界聯合會現有的渠道發表文章,向女性發表演說,并直接地參與到建立女權運動同盟會的活動中。[4]71國共合作的第一次大革命中所發表的婦女運動決議案完全照抄了1922年女權運動同盟會成立時的宣言,這是因為有大批的女權主義者加入了大革命,更是因為兩黨都需要以婦女解放這面旗幟動員廣大婦女的參與。“五四”以來深入婦女之心的女性主義口號、原則、議題則在兩黨領導的“婦女解放運動”中得到張揚,這是一個排斥、收編、吸收、改造同時進行的復雜歷史過程。[5]23
隨著共產黨政權的穩固,這些成果進一步固化了。在共產黨的話語體系中,“婦女”這個修辭代表的是非傳統的、大眾化的政治主體。它指一個國族化的主體,它代表著所有政治上合格或正派的婦女整體,最終取代了儒家遵循家庭利益的“婦女”和情欲化的主體“女性”。在這方面,向警予的工作最為突出。在20世紀20年代,向警予便提出將“婦女”替換成女性整體名稱,將“女性”歸類為資產階級產物。在傳播過程中,共產黨人、社會主義者和社會科學家,系統地運用“婦女”來代替社會理論中的“女性”。向警予在《婦女運動與國民運動》中闡發了婦女與國民革命相互依存的深刻關系,她提出婦女運動是跟著國民運動起來的,沒有國民運動便無所謂婦女運動。同時婦女在國民革命中一面要能代表全國人民的要求,提出救國救民的政見;一面要能代表全體婦女的要求,提出男女平權的主張。
到了20世紀三四十年代,毛澤東闡釋“婦女”,經常在“國家”和“家庭”之間進行交換。在1947年再造家庭、建立民主家庭的運動中,周恩來提出男人應該像婦女一樣承擔家庭責任。湯尼·白露指出,毛澤東主義讓國家和家庭互相貫通的舉措使女人的身體成為一個國家的領域,與此同時,它通過家族關系使國家發生變化。
除了婦女解放被納入意識形態話語之中,中國有官方婦女組織“婦聯”來維系婦女的國家主體性,這也是中國婦女運動制度化的重要表征。1948年,解放區重要女領導籌備中華全國民主婦女聯合會,后簡稱為“婦聯”。此后在文革期間婦聯的活動暫時中止,一直到1978年召開的全國婦女大會上,恢復了婦聯,全國婦聯1980年做出決定,在每個縣、市基層建立眾多的檔案和研究中心。鄧穎超、康克清和蔡暢等在文獻中強調國家和婦女運動之間不可分割的關系,再次確認婦聯的地位并讓人們記住它的光榮歷史。
婦聯的成立為“婦女”創造了前所未有的機會,她們參與到建設國家的各種活動中,并展現了這個機構的權力。然而另一方面,婦聯實際上將自身權力置于官方話語的控制之下,并控制了所有與婦女有關的事。比如在解放區,婦聯的政策是將女人的基本任務定位為生產人口,鼓勵解放區的人民不僅要努力生產達到豐衣足食,還要多生孩子,孩子一旦生下來就要養活。同時采取了培養助產士、調查嬰兒死亡率、宣傳科學衛生知識、反對封建迷信并出版通俗的育嬰小冊子等措施來保障生育的實施。20世紀以前,出生和死亡從來沒有與王權或國家政治經濟有任何直接牽連,但婦聯做到了這一點。
雖然婦聯作為體制化的婦女組織頗受女性主義者詬病,但婦聯是唯一深入農村婦女的國家機構,在延安時期,它協同其他國家機構組織接生員培訓等,將婦女的生育納入國家的管理范疇,有效提高了新生兒的成活率,婦女的健康水平也有所提高,一定程度上降低了中國底層婦女生育時面臨的危險,這些歷史是我們在批判婦聯時不能忽略的。進入新時期以來,它繼續發揮與底層關聯的作用。不少國際NGO組織及聯合國婦女兒童基金會對中國的資助項目主要由婦聯牽頭進行運作,這些項目針對的對象主要是中國目前的貧困婦女、邊疆婦女等相對生存狀況較為困難的群體。此外,在學術研究方面,婦聯下屬的學術刊物,比如婦女與性別研究領域較有影響力的期刊《婦女研究論叢》,既推介西方性別研究最新理論成果,又集中展現性別研究的本土社會實踐,某種程度上說它是中國性別研究的風向標。
因而在社會主義體制之下,婦女比以往更加緊密地納入到國家的機制中,由此所誕生的性別身份自然與西方個人主義式的性別主體不同,也與中國以往的性別主體有異。
在這樣的一個社會體制之內,便相應產生了國家主義式的性別身份話語。其中以毛澤東1964年6月在十三陵水庫游泳中同青年談話時提出“時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樣”這個觀點最為知名。這種消除性別差異的修辭造成了深遠的社會影響,到了文革時期,這種女性與男性的同一就外化為女性同樣參與抓革命促生產,同時在裝束上也消弭了女性特征——“不愛紅裝愛武裝”。
進入新時期以來,毛澤東時代對性別差異的抹煞已經受到了較多批判,女性主義者指出中國女性是在使男性文化形象明確和鞏固的符號秩序中獲得人的基本權利。性別研究者沿著他們的道路繼續批判這是以男性為標準來塑造女性主體,王政指出:“西方的啟蒙運動既不讓女人享受男人的特權,也不要女人做男人;中國的啟蒙運動既讓女人享受男人的特權,也要女人做男人……若要享受男人的特權,女人必須成為男人,即以男性價值準則來要求自己,同男人一樣在社會領域里運作。”[5]323這顯示出來的價值觀念就是男性是具有普遍意義的人,男性所代表的一切在價值上高于女性所代表的一切。
同時性別研究者還深入到了身體層面來探討消除性別差異的后果。在毛澤東時代,女性既要參與抓革命促生產,但又要盡到母親、妻子、女兒等的家庭責任。在國家彰顯“勞動婦女”的話語當中,“家庭婦女”角色是受到貶低的,所以這個時期的女性既要承受國家意識形態對婦女家庭角色的否定和貶低所造成的心理壓力,同時又要承受雙重負擔。李小江在《夏娃的探索》中具體指出了這種雙重負擔:它意味著,在歐洲婦女放棄了封建社會形式而呈現出現代矛盾時,中國婦女只是在她們已經繼承下來的封建角色上又加上了現代角色,使她們加倍疏離于人格。
張念從話語運作層面對此進行批判。在毛澤東所謂“男同志能辦到的事,女同志也辦得到”的感召下,形成了一種奇特的勞動意識:勞動不僅改造女人,更為重要的是勞動重新創造了“女人”。社會主義的性別“改造”是要通過消滅“自然屬性”的方式把難以清除的女性身體標記進行掩蓋與偽裝。所以在政治主體的建構中,女人歸順了“階級國家”所隱含的“男性形象”。因而實際上婦女解放是以男性為準則的解放,毛澤東用“階級”遮蔽了“性別”,使得女人無法表達自己的經驗。婦女解放似乎超前了,但這是以社會主義抹煞“人性”造成“異化”,將女人強行作為男性來實現勞動價值的結果。
但是,用“階級”遮蔽“性別”所帶來的正面效應也是被我們長期忽略的,中國社會主義式的性別進步一個顯著的特色就在于深入到底層民眾。從解放區開始,對婦女的工作做得深入細致,深入到廣大鄉村婦女的實際問題。性別理論在各個階段關注的對象不同,五四時期關注的是知識女性的主體意識,新時期關注的是性別意識,目前方興未艾的對古代婦女的研究,因資料所限也集中于對上層女性的研究,唯有在毛時期較為關注工農女性。
工農女性的地位在毛時代得到了制度上的保障與支持。賀桂梅在研究毛澤東的“四三決定”時發現,它帶來了兩個有利于農村婦女的偏向:首先是把組織農村婦女參加生產作為“首要任務”和唯一的衡量“尺度”,另一個重要偏向是把農村婦女的重要性提高到了整個婦女工作的核心地位。這促使女性成為體制內的勞動者,加速其脫離傳統父系家庭。在戰爭年代男工短缺之時,女性作為替代勞動力并不鮮見,在一戰和二戰期間歐美也有類似措施。但歐美國家在戰后,又重新鼓勵女性回歸家庭,它是將女性勞動力作為應急措施,由此引發貝蒂·弗里丹寫出《女性的奧秘》來批判將女性局限于賢妻良母的家庭角色的陰謀。但是共產黨并未將女性勞動力作為應急措施,在制度和條例的規定上還是極力避免了性別歧視,并且將婦女全面介入社會作為一項社會制度規定下來。賀桂梅指出:“盡管‘四三決定’強調以經濟生產作為首要任務,明顯帶有性別利益以外的需求,但卻不能因此否定共產黨新政策對于農村女性權益的擴大帶來的巨大好處。”[3]107
在這種制度當中,便出現了勞動女性的新形象,除了官方宣傳的“鐵姑娘”、女拖拉機手等形象外,在文學作品中,“繼祥林嫂代表的可憐麻木型女性與‘為奴隸的母親’所代表的英雄地母型女性之后,出現了第三種勞動女性,那就是喜兒(《白毛女》)、小芹(《小二黑結婚》)及《荷花淀》中的那些婦女。她們的形象含蘊了一種全新的女性觀:她們體現新的社會價值(有政治覺悟、反封建、苦大仇深),體現新的農民道德(勤勞、樸實、富于反抗精神),體現新的女性美(堅貞、活潑溫柔、感情含蓄),甚至體現新的性感美(健康而不失女性味的形體)”。[6]211與勞動女性并駕齊驅的,還有《紅色娘子軍》《英雄兒女》等電影作品當中的革命女性成為家喻戶曉的女性形象,鐘雪萍指出,這些女性形象,“以一種充滿希望的旋律,把女性作為革命者或未來的革命者來進行表現”。[7]
在毛時期,“男女都一樣”的去性化審美從另一個側面抹除了女性審美的階層劃分。主流文化批判傳統意義上的女性美,將女性的外在美及其修飾界定為“剝削階級”及資產階級的審美,等等,這在一定程度上翻轉了以往的女性審美等級,讓勞動婦女的形象及其價值觀成為新的審美參照。不過,雖然勞動婦女顛覆了女性的賢良淑德等品性,但是也的確把文明高雅等受過教育的氣質抹煞了,這是我們古代的女性氣質比較強調的,并且形成了新的二元對立。比如在建國后,當銀幕上的正面女性普遍失去傳統的“女性味”時,就由銀幕上年輕美貌且性感的女特務承擔了女性氣質的使命。[8]
“男女都一樣”的話語是一把雙刃劍,它通過消除差異來實現平等,但個體的差異無法化約,最明顯的是身體的差異。因而在新時期以來高揚的“女性意識”便有力地揭開了強行消除差異的困局,并且之后被消費文化所收編,女性的身體被消費和凝視。但我們今天不能忽視,“男女都一樣”的性別話語在一定程度上凸顯了男女的同質性,這種人為的同質性帶來制度上的男女平等,同時讓勞動婦女成為新興的女性形象。
讓婦女參與社會生產和公共事物,的確讓她們走出了家庭。然而婦女要承擔的工作實際增加了,生產勞動、家務和育兒等任務統統加在婦女身上。同時還要參加較多集體活動,諸如唱歌、識字、檢查衛生等,還要面臨食物短缺等困擾不能保證基本營養。此外,男女不能同工同酬是普遍問題。問題的根源在于,女性社會地位的提高,參與社會活動的空間的擴展,都是在不改變家庭內部的性別秩序的前提下進行的,這就產生了毛澤東時代女性的雙重負擔問題,即在承擔社會工作的同時,并沒有改變家庭內部的傳統性別角色所賦予的特殊負擔和男女關系模式。從具體的實踐層面來說,只要傳統的家庭結構方式存在,父權和夫權中心的性別模式就不會消失。
性別機制的關鍵場所之一便是家庭,福柯將家庭視為一個特殊的體制,將家庭視為權力機制實施的最細微場所。家庭作為權力的末端,其調節機制隱秘而高效:“家庭機制因為它對其他權力機制的獨立性與異態性,可以支持那些為了馬爾薩斯式的生育率控制、人口論者的煽動、性的醫療化和它的不育形式的精神病學化而使用的重要‘手段’。”[9]65大部分女性主義者也持相同的觀點,認為性和婚姻的結合形成更加深厚的性別壓迫,貝爾·胡克斯就指出:“家庭的存在是一種空間,在里面外面從出生開始便社會化地接受和支持壓迫的各種形式。”[10]44
這些觀念的始作俑者是馬克思主義,恩格斯將家庭視為男權壓迫的最終場所,他認為,歷史的決定因素是直接的生活的生產和再生產,這主要有兩種形式,“一方面是生活資料即食物、衣服、住房以及為此所必需的工具的生產;另一方面是人自身的生產,即種的蕃衍”。[11]3生產受到勞動和家庭的制約,婦女在人的生產當中起著關鍵作用,“作為妻子,女人不止確保了姓氏的再生產(功能性的目的),也實現了不同男性宗族之間象征性的結合”。[12]53女性就是在這個再生產的父系結構中受到剝削和壓迫,家庭便是女性受壓迫的最終場所。
如何改變這種性別機制的運轉呢?在批判之余,后來的性別研究者并未提出系統的解決方案,但恩格斯提出“婦女解放的第一個先決條件就是一切女性重新回到公共的事業中去”[11]76,為這個問題提供了明確的方向。共產黨從成立伊始的婦女政策,可以說一直是在沿著恩格斯的這條道路往前走。共產黨的第一代領導人,包括周恩來等在內,都較為關注如何將婦女納入無產階級的范疇。毛澤東在《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中,用神權、政權、族權、夫權四大繩索解釋了中國人的受壓迫現狀,其中的“夫權”便是與婦女相聯系。因此他提出“全民族所有的人不分男女老幼都受到帝國主義和封建勢力的壓迫,尤其是我們的婦女同胞”,因此將女性拉入到被解放和參與解放的陣營當中:“解放中華民族的責任不但男同志負擔,女同志也要負擔。”周恩來等關注如何將婦女納入無產階級,他也提出了這樣的觀點:“婦女解放的對象,是制度,不是人物或性別,不是因我是男子,才來說這種話,事實確是如此。要是將來一切妨礙解放的制度打破了,解放革命馬上就成功,故婦女運動是制度的革命,非‘階級’的或性別的革命。”[3]98
所以共產黨統治下的第一個性別變化來自公有制。盡管學者們批判這種制度中的國家成為“父”的代表,但它在事實上確實削弱了個體家庭的“父權制”。在私有制經濟中,父親掌管著家庭的經濟權和子女的婚配權等。但在社會主義公有制期間,子女入學、婚配、住房等皆不受一家之主的限制。個體家庭中父權的萎縮,和男女平等政策的實施同步進行。女性入學、就業很少受性別歧視。在城市里女性迅速擴大的就業機會,帶來了她們在家庭中地位的上升,這些都在悄然無聲地改變著父權制家庭中的權力關系。
另一個大的變化來自婚姻法。在解放區就已經提出了一系列保障婦女的家庭地位的措施,1950年新中國第一部法律《婚姻法》則從法律層面提供了根本保障。第一部婚姻法基本站在女性的立場上來確立女性的繼承權、女性對孩子的撫養權,以及女性和丈夫的關系等。女性的工作權、財產權等在法律上與男性是非常平等的,幾乎表明社會主義中國的女性是全世界婦女地位最高的。艾華指出了它對傳統父系家庭的挑戰:“官方話語不再認可母親職責是女性應該確立的主要責任。妻子這一社會的、性的和性別的角色,將女性置于和丈夫平等的位置上,這一新的解釋改變了母親職責。女性的主要價值不再來自生育男孩,女人們也不再被迫把她們的性別責任定義為僅僅關系到丈夫、兒子和婆婆。”[13]113這是一個反傳統父系家庭的框架,它的矛盾在于中國傳統的家庭結構實際上沒有發生根本變化,所以隨后便發生了斷裂,丁玲較早看到了婦女解放與延安家庭結構之間的矛盾:盡管婦女的社會保障提高了,但性別意識和性別觀念沒有多大改觀。在《三八節有感》中,丁玲獨樹一幟地走出批判女人品行的怪圈,轉而有力地批判了現行制度:選擇女人、無聲的壓迫。在延安,女人依然被選擇、被談論,并且官方一方面認為婦女為家庭奉獻就是為黨效勞的最好方式,同時又認為家務勞動不創造價值,譴責女人陷入瑣碎的家務勞動中不求上進。
但如同戴錦華和孟悅所指出的,馬克思主義下的中國性別進步是讓男女平等成為國家的一項制度,“它第一次從政治、經濟而不是從文化心理角度肯定了男女兩性社會地位的平等,婦女有史以來第一次有了與男人一樣的經濟權力和政治—社會價值。從鼓勵婦女離開鍋臺下田勞動、男女同工同酬,到提倡婚姻戀愛自由乃至婦女工作協會及各項婦女工作機構的確立,男女平等成了解放區新的社會總體秩序的一部分”。[6]210這是它與五四時期的性別覺醒最大的不同。
1980年代,即國際上所稱呼的“后毛時期”“后社會主義時期”,此時否定文革、否定毛澤東時期的政治、經濟制度成為社會的主流話語。但如同王政在《反思80年代知識精英對毛時代婦女解放的批判》當中所指出的:這種必要的批判和反思產生了負面作用,成為一種霸權性話語,成為唯一的對社會主義歷史的敘述,成為遮蔽和簡約,尤其遮蔽了中國婦女解放的歷史。在80年代之后,主流文化重構新的主體身份,是以對歷史的“結構性遺忘”為基礎的。80年代所提出的“女性意識”涵蓋了一個偽問題:主體在國家導演的政治戲劇之外如何發生作用?這種思維框架影響至深。如前所述,不少性別研究者注意到并反思和批判了建國后中國在貌似性別平等的話語中所蘊含的不平等結構。然而,這種批判乃是在西方觀照的視野之下來進行的。以朱莉婭·克里斯蒂娃的《中國婦女》為代表的一批西方性別著作基本上否定了中國在馬克思主義框架之內的性別進步。中國的女性解放走過和西方不一樣的歷程,其成果不能用西方的標準來檢驗,應當正視中國自己的婦女運動遺產,客觀地考察馬克思主義框架內的中國性別理論。如同賀桂梅所說,女性解放與階級解放的密切協作所形成的馬克思主義視域內的中國性別理論,就西方/本土的關系而言,這或許才是真正的現代中國的“本土傳統”;另一方面,將這一歷史遺產浮現于當代女性文學批評的現實視野之中,并不是要簡單地重復過去的經驗,而需要在對歷史遺產作出反省的基礎之上,尋找解決女性問題與階級(民族)問題更適度的方式,以打開女性文學批評的新視野。[3]99
[1] (美)佩吉·麥克拉肯.女權主義理論讀本[C].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
[2] (美)湯尼·白露.中國女性主義思想史中的婦女問題[M].沈齊齊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
[3] 賀桂梅.女性文學與性別政治的變遷[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4.
[4] (澳)李木蘭.性別、政治與民主:近代中國的婦女參政[M].方小平譯.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14.
[5] 王政.越界:跨文化女權實踐[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4.
[6] 孟悅,戴錦華.浮出歷史地表:現代婦女文學研究[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4.
[7] 鐘雪萍,任明.“婦女能頂半邊天”:一個有四種說法的故事[J].南開學報,2009,(4).
[8] 王彬彬.禁欲時代的情色:紅色電影中的女特務形象[J].雨花,2009,(2).
[9] (法)米歇爾·福柯.性經驗史[M].佘碧平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增訂版).
[10] (美)貝爾·胡克斯.女權主義理論:從邊緣到中心[M].曉征,平林譯.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1.
[11] (德)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M].中共中央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著作編譯局譯.北京:人民出版社,1999.
[12] (美)朱迪斯·巴特勒.性別麻煩:女性主義與身份的顛覆[M].宋素鳳譯.上海:上海三聯書店,2009.
[13] (英)艾華.中國的女性與性相:1949年以來的性別話語[M].施施譯.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