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堇年
1 常年的易感與不快樂,是我寫作的濫觴。口頭傾訴的羞恥與困頓,讓我把文字視作一種錯覺載體。
彼時,從母親的大書柜里囫圇看過19世紀英國女作家一些版本陳舊的作品,著迷于那些花哨的名字背后泛濫的情感與命運,幻想有一盞哽咽的燭臺,一間寂寞的閣樓,一支觸紙沙沙作聲的鵝毛筆,一張木紋華麗的舊書桌。
嘗試過寫日記,卻都因我心猿意馬的天性而落得個虎頭蛇尾的下場,最長的也堅持不過一季。日記中出現過“我知道我是天才”這般豪言,而后迅速地被拋卻在抽屜深處,直到一個無所事事卻精神亢奮的深夜,偷偷起床打開抽屜一頁頁翻看。翌日忘記將它收回抽屜,放在桌上被母親看到,于是后來當我拿著分數不夠理想的數學卷子忐忑不安地回到家中的時候,撞上她心緒不佳,便被言辭犀利地數落一番,說我根本就跟天才沾不上邊兒。
但我仍舊相信,有一個蠢蠢欲動的天才藏在我的軀殼深處,她不是我自己——她誰也不是地正在逝去。
12歲時,我對母親說,我想寫一本書。她未置可否地笑笑,說,那你寫呀。母親語氣中有輕蔑與不屑。我低頭再不說話。因心性敏感,由此不能忘記那個風清月朗的夏夜和一段不愉快的散步經歷。
2 19歲的時候重新讀張愛玲的《天才夢》,心生嫉妒,好奇60多年前的一個19歲的女子怎么寫得出“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子,爬滿了虱子”這樣的語句。但我又依稀相信,那流暢的語句,影射著一個過早成熟的驚人心智所輻散開來的熠熠光輝。
天才都是做夢的,而做夢的不都是天才。
幼時我喜歡寫作文,卻也沒有真的想成為所謂的寫作者。但后來,當我不經意間已經開始埋頭在草稿紙上寫字的時候,我極其模糊地隱隱渴望過,渴望過它們將會被出版,渴望有一天這個世界會認得自己,渴望過一種與當下不同的生活。
但那不過是灰飛煙滅的念頭,我很快重新沉浸在讓自己無限失落的數學題海以及步步逼近的六月高考中。
而今日,在無數不可思議的契機發生之后,當我走進書店真的看見自己的書擺在那里的時候,我卻充滿了否定感,覺得那與自己絲毫無關;也害怕身邊的人與我說起我的書和文,再沒有比那更尷尬的事情了。
因為,我已經不希望任何人知道寫那些字的人就是我。
3 出于對生命的無知和無懼,我們以各種淋漓盡致的姿態度過了少年時代。因不甘于驢拉磨盤般的枯燥生活,我對一切可能的過錯都蠢蠢欲動,反叛地不希望永遠生活得如此正確。而最初的寫作,是以此為主題的莽撞的宣泄,仿佛在蓄意慫恿無知的偷窺。
可惜,文字與思想的優柔,恰好是命運的兇器,常常沿著一個人的靈魂鮮血淋漓地解剖下去。更不幸的是,這樣的犧牲在這個冷漠的人世常常得不到絲毫同情或補償。
文學什么都不是。因為文學就是一切。
這么多年來,我明白自己其實還是不曾對經歷過的迷途產生悔意,亦不曾為我內心的質地過于柔軟而感到羞恥。清淺而淡遠的生活是殊途同歸的期冀,在這樣一個終點之前,我抉擇了我的路并且敢于承擔它的一切。當最終想好了這一切,我發現希望值得等待,而失望值得經歷。
令我欣慰的是,事實證明我正在漸漸地明確起來,當另一些人仍為一個切實的幸福感到盲目的時候。
4 我們人類是這樣一種生物:會憤怒地砸碎一面誠實的鏡子,如果從鏡中看到的是一個丑陋模樣的話。
而一萬個人,就有一萬種希望從鏡中看到的模樣——所以鏡子很無辜;寫作作為一面誠實的鏡子,不該為迎合任何一種閱讀而存在,不能成為一種功利的行為,也不能僅僅是一種訴說。最初的寫作也應該是沒有確切動機的。
過去誤以為漫無邊際的傾訴便是寫作,而現在開始知道寫作的內涵遠不是如此。它所需求的是一種零度狀態,雖然同樣是對才華的燃燒。退卻了些許無知輕狂,才開始懂得這是一條艱難漫長的路。為著要有一個純粹的心境去執筆書寫,希望永遠退避于名利場之后,但又默默希望將來的作品足夠優秀,成為我留給人間的遺產以傳世。
回想起來,一切都是自自然然平平淡淡的事情,與其他一切別無關聯。然而,這類無法用一個確切標準來判斷成功與否的事情,比如寫作,在這個消費傾向日益膚淺和俗濫的商業時代,越來越找不到位置。
正如紀德所說:我們故事的特色就是沒有任何鮮明的輪廓,它所涉及的時間太長,涉及我的一生,那是一出持續不斷、隱而不見、秘密的、內容實在的戲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