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見你，如遇見戴花的鹿

慶山

1

在吉隆坡等待轉機。輾轉抵達半島酒店，房間離沙灘只隔一片草坪。晚上的海洋漆黑一片，聽到潮聲涌動。午夜夢醒，拉開窗簾，看到月色下波動的海洋。它曾經離我那么近。不知道為何來到馬來西亞的海邊，但已封閉地度過五天。在這些日子里，想了太多，寫了太多。

每天，都有人來打掃房間，一日三餐是取之不盡的自助餐。這種空虛刺激思慮的活躍。日常生活是重要的，如果在海邊有個屋子，每天需要清掃、澆花、除草、種菜、烹煮、洗熨、集市購買、和鄰居互通，之后再有些閱讀、寫作、看電影和戲劇、跑步、打坐之類的事情，大概就很完美。在一處能看到海水的廚房里做飯，會是怎樣的感受？

黃昏想去海灘邊的樹林看書。準備出發時，有七八只猴子跑來露臺。它們看起來很安靜，大猴子背小猴子，見到我也沒有露出索要的意思，好像只是貪暮色涼快出來逛逛。遠處，有人在大海里沖浪。近處，一只松鼠在屋頂上來回穿梭。金發男子在高壯繁茂的熱帶樹木之間蕩秋千。這里的海水是溫的，不寒冷，很干凈。

小艇穿過夜色中的河流，兩旁是茂盛潮濕的樹林，許多螢火蟲棲息其中。一片漆黑，點點螢火。看到小船上的燈火，它們被吸引過來，亮光如同雪花，輕輕落在半空、水面。天空有雷電劃過，繁星很亮。這個場景，想寫在長篇小說里面。

晚上去樹林。草坪、參天大樹、樹枝間露出的繁星，空無一人，圓月試圖突破云層。大海黑暗而強烈，潮聲悸動。第一次見到紅色的月亮。

文字、色彩、音符、形體……種種想象和創造，最終應是一種供養。當心足夠豐富和敏感，可以整理出這些生命的重量，給予他人一起分享。圍觀而熱鬧的人群漸漸散去，最后留下懂得真滋味的人。

只要有人能夠看懂，就應該把美好的心得交付于他。這不是你在給予，而是他在成全。

創造美好的事物，應不吝于與他人分享。行黑暗的隧道，用來通往深處的宮殿。你供養的，是此刻當下清凈優美的心。這也是可以給出的最好的東西。

“如果我在森林中或在船上信靠自己，大自然當下就可以把我變成一個婆羅門：永恒的必然，永恒的酬勞，深不可測的力量，萬籟俱寂……這是她的信條。”

2

在孟買住過的旅館房間，是殖民地風格的建筑。中午炙熱，洗完衣服拿去露臺一件件晾曬。站在窗邊眺望，有街道上的濃密綠樹，有齋浦爾的古老街道、舊宮殿。早上天剛發亮時，喇叭里傳出清真寺的祈禱歌聲。在屋頂上悄悄靠近的瘸腿孔雀，看起來冷淡、不屑、小心而又天真。它突然展開華美雙翼，飛向湖畔。

加爾各答的夜色。轟隆隆的電車。

那年春節，在印度晃蕩將近一個月。從北到南，從新德里走到孟買和加爾各答。擠在當地人店里吃咖喱飯，晚上去牛奶店喝牛奶，到電影院里看本地電影，沿著地圖上的路線一站站往南方移動。英語馬馬虎虎，但解決了各種麻煩，包括多次斗智斗勇。這趟旅程是很強烈的一次。

想念印度，它是遠方的故鄉。菩提迦耶的菩提樹，記得我許下的愿望。如果某天實現愿望，要去印度還愿。那個旅行可以持續一個月，拋開世界，靜靜地活著。打算把這些記憶一一寫在小說里，如同把雨水灑入大海。

等待同行的人，和等待上師，是同等困難的。“我遇見你，如同遇見戴著花的鹿一樣不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