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敦儒：我是清都山水郎

逸名

1 葉問在《一代宗師》里說：“如果人生也有四季，40歲以前，我的人生都是春天。”朱敦儒也一樣，直到1126年靖康之亂發生前，他的人生全是春天。

1081年，朱敦儒出生于河南洛陽。他的父親是朱勃，曾在宋哲宗紹圣年間擔任諫官。含著銀湯匙出生的朱敦儒，前半生家境優裕，生活也從容。

“我是清都山水郎，天教分付與疏狂。曾批給雨支風券，累上留云借月章。詩萬首，酒千觴。幾曾著眼看侯王？玉樓金闕慵歸去，且插梅花醉洛陽。”

家境優越、才氣過人的朱敦儒，在當時的洛陽城如魚得水。因為家境好，他不需要求官求財，就能過上自由又詩意的生活，所以清高便成為他最醒目的標簽。早在青年時代，他就獲得“詞俊”之名，與陳與義等人并稱為“洛中八俊”。皇帝多次招他做官，都被他推辭不就。

他拒絕做官，是因為他本身是個大頑童。人生中好玩的事太多，騎馬、打獵、訪友，雪夜花朝，流連美景。如此逍遙，何必要去做官呢？何必要早起晚睡，案牘勞形呢？而前半生也確實如他所愿。

2 朱敦儒單純地活到了45歲，然后遇到了他人生的劫難。靖康之亂，乾坤巨變，宋室南渡，偏安一隅。朱敦儒也攜家南逃，一路逃到南雄州（今廣東南雄）。

1132年，有人推薦朱敦儒，宋高宗直接下詔，封他去做右迪功郎，即九品小官。

朱敦儒這次又想拒絕，有朋友勸他，皇帝目前招攬人才，是想要振興大宋，許多名士都已經接受了圣旨，并名動天下。你一肚子才華，難道真的要在山水之間終老？聽了這話，朱敦儒如夢初醒，進京去面見宋高宗。在與宋高宗面談時，他觀點明確，議論曉暢。宋高宗非常欣賞，立刻賜他進士出身，授官為秘書省正字。不久，他就兼任了兵部郎官，又升為兩浙東路提點刑獄。

他雖天性散漫單純，骨子里卻深藏著熱血與抱負，當靖康之難來臨，便有了振衣而起的沖動。

“金陵城上西樓，倚清秋。萬里夕陽垂地、大江流。中原亂，簪纓散，幾時收？試倩悲風吹淚、過揚州。”想要收拾舊山河的，不只有岳飛。只可惜，創造英雄的，不只有才能，更有個性與時勢。

朱敦儒個性里的天真和軟弱，使得他空有一腔報國熱血，卻沒有在官場上周旋、做事的能力；而當時的時勢，更不允許他成為英雄。宋高宗并不想與金國為敵，更不想讓宋徽宗和宋欽宗還朝。因此，站在主戰一方的朱敦儒，即使是當真有重整山河的能力，也未必會有這個機會，岳飛之死便是前車之鑒。在朝堂之上翻手為云覆手為雨的，并不是宋高宗，而是秦檜。

不咸不淡地做了幾任閑官后，右諫議大夫汪勃彈劾朱敦儒，說他與主戰派名臣、秦檜的死敵李光關系親密，于是朱敦儒被罷官。此后不久，他上書求歸，宋高宗準許，他便回到浙江嘉禾，繼續自己的隱逸生活。

3 為了警示后人，先賢創造了多少成語：和光同塵，韜光養晦，不敢為天下先……可是，朱敦儒從來都不懂。而那些想要把他拉到同一水平線的人，也從不曾放棄努力。

1155年，宰相秦檜將朱敦儒的兒子授為刪定官，之后，讓朱敦儒做了鴻臚少卿，主要管外交。秦檜一是想用朱敦儒這樣的文人來粉飾太平，二是自己的兒子秦熺想要跟朱敦儒學詩，三是他未必沒有那種想要把朱敦儒從清高之處拉下來的惡意。這次，因為愛子，朱敦儒從了。

命運最為吊詭的一幕在此刻出現。18天后，秦檜因病死去。秦熺想要繼任為宰相，被宋高宗拒絕。朱敦儒再度致仕還鄉。

這短短的18天，成為朱敦儒一生最大的污點。有人甚至專門賦詩來譏刺他：“少室山人久掛冠，不知何事到長安。如今縱插梅花醉，未必王侯著眼看。”認為他晚節不保，白璧有瑕，甚至之前的清高，也不過是沽名釣譽。

接受了命運這一記狠辣的耳光之后，朱敦儒進入了更深的隱逸。

反復思考過命運之后，他漸漸將人生看得輕淡如夢。

“元是西都散漢，江南今日衰翁。從來顛怪更心風，做盡百般無用。屈指八旬將到，回頭萬事皆空。云間鴻雁草間蟲，共我一般做夢。”

當年他曾是一杯明凈山泉水，后來被世事烹煮，沸騰不安，輾轉翻騰，甚至被潑進污穢，遭人齒冷。而現在，他放下一切，重新將自己融入生命的大湖，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與云間鴻雁草中鳴蟲，一起安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