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東君


《朗讀者》節目組聯系到葉嘉瑩先生,想請她上節目,但93歲的老先生想了想,沒答應。她說想學習楊絳先生,把自己“關”起來。
她的“關”不是為了幽居與隱逸——葉嘉瑩現在定居南開大學,不外出的時候,她或是“關”在西南村的寓所里講課,或是“關”在迦陵學舍里著述。2015年落成的迦陵學舍是專為她修建的一座中式書院,以她的號“迦陵”命名,供科研和藏書之用。厚重灰墻,幾竿翠竹,有唐詩中“曲徑通幽處,禪房花木深”的意境。她“關”在這里,皓首著書,鶴發授課,正是為了把古體詩詞的火種傳下去,燃出現代人那一份怦然心動的熱情。
“與新詩相比,古體詩歌表達的情感更具人倫之常情,其中較能打動現代人心的情感,就是人生感懷、愛情和鄉情。《中國詩詞大會》選取的詩詞,恰好切合了這三種情。”中國詞學研究會會長王兆鵬對《環球人物》記者說。這種今人與古人的“共有之情”,一直在那兒,在少小發蒙的舊時光里靜默存在著,若經逢幾番人事變遷、際遇起伏,或許就會漸次體會。若恰好再際遇巧合聽到了葉嘉瑩以一生跌宕悲歡作注的講解,這份“共有之情”就會強烈覺醒,一旦燃起,便可承續。
順逆之間,詩詞選擇了她
猶記迦陵樓下初相見,心頭只是一驚:這就是葉先生?如此瘦而小,背微弓,腳微顫,由二樓的書房下來,年輕的保安小心翼翼相扶,如同捧著一件易碎的瓷器。
及至上了講臺,卻陡然驚艷。大家安排:“您坐著說吧。”她微笑搖頭:“我從1945年教中學開始,就是站著講課。”一個小時課站下來,沒有一絲左搖右晃,氣息柔弱但聲音婉轉,她就那么站在講臺上,極瘦弱的身子卻有極堅韌的力量,仿佛站成了一枝梅,“凌寒獨自開”“為有暗香來”。
“我第一次聽先生講課,也只覺驚為天人。”葉嘉瑩門下畢業不久的博士后蔡雯對《環球人物》記者感嘆道,“先生講詩,能把歷史文化中相關聯的那條線都拎出來,讓一切豐厚、充盈起來。但先生更讓我感動的,是她對一切苦痛的忍耐。一次我陪先生做講座,講完發現先生的腿都是腫的,但她堅持站著。這種忍耐是常人不能做到的。”
葉嘉瑩所遭逢的際遇坎坷,也是常人難以忍耐的。17歲時,母親病逝,父親不在身邊,她帶著兩個年幼的弟弟,聽釘子釘在棺槨上的聲音,悲痛欲絕地寫下《哭母詩八首》。
24歲時,她隨在國民黨海軍工作的丈夫移居臺灣,第二年丈夫被抓。半年后自己和4個月大的女兒也被抓。后來母女倆先被釋放,但工作沒了,宿舍沒了,只得寄居在丈夫的親戚家。屋子很小,她只好等大家都安睡后,鋪一條毯子,帶女兒睡在走廊的地上。夏日午覺時間,葉嘉瑩怕孩子吵到人家,便抱著孩子到外面的樹下轉來轉去,有時也抱著孩子在太陽下走很久,去軍營辦公室打探丈夫的消息,然而音信全無。那時,她想到了王國維的《詠楊花》:“開時不與人看,如何一霎濛濛墜。”楊花開時從來沒讓人看見過,為什么這么短暫,一霎間就完全飄落了。她以為自己就像這楊花一樣,根本不曾開過,就零落凋殘了。她說她那時真正是把什么都放棄了,歷經了多少精神上、物質上的苦難,只是茍延殘喘活下來而已。
52歲時,她奮斗半生,在北美把家安頓下來。兩個女兒都結了婚,自己也獲得加拿大不列顛哥倫比亞大學的終身聘書,以為可以舒一口氣了,大女兒卻和丈夫一起遭遇車禍去世。她把自己關在房中十日,寫下《哭女詩十首》。
蔡雯喟嘆:“我曾經說是先生選擇了詩詞,別人告訴我不是,是詩詞選擇了先生。先生的超越是在一次次意想不到的逆境中完成的。設想大女兒如果還在,有了孩子,先生可能就會成為一般的姥姥,幫女兒帶孩子。她也愿意有小我的歡樂,但上天沒有給她。在最灰暗的境遇中,先生反而做出最光明的決定,回國教書,不計名利。”
《環球人物》:葉先生,您說沒有詩詞,您難以在人生的逆境中堅持下來。困頓時,哪些詩詞給您以慰藉和勇氣?
葉嘉瑩:晏殊寫過一句詞:“滿目河山空念遠,落花風雨更傷春,不如憐取眼前人。”滿目河山都是引起你懷遠的,可你懷念遠人,遠人就來到你面前了嗎?你就飛到遠人身邊了嗎?所以他說“空念遠”,念遠是白白的,沒有用處的,傷春也是空傷春,他寫的是兩重的悲哀,也是兩重的反省。晏殊解決的辦法就是不如憐取眼前人。
我大學畢業,找到一個在中學教書的工作,就老老實實在中學教書。我在臺灣,曾經到私立的并不著名的學校去教書,但我講課一樣認真去講。眼前要做的,我把它做好。我不能對不起陶淵明、杜工部、李太白。他們有這么好的東西,我一定要把他們好的東西講出來。所以,一個人不要夢想,不要空想,不要空空地懷念過去,不要白白地夢想將來,要珍重你的現在。
《環球人物》:這有些像現在年輕人愛說的,“不戀過去,不懼將來”,然而做到這一點談何容易。在逆境中的悲傷自憐,古人如何克服?
葉嘉瑩:若以歐陽修為例,歐陽修歷經宦海沉浮,晚年到潁州西湖定居,寫了十首《采桑子》,每首的第一句結尾都是“西湖好”,而他所寫的西湖景物,無論任何季節,任何天氣,沒有一時一處不美好。讀一遍就能體會到他遣玩的意興。他不是膚淺的歡樂的追逐,他是透過悲慨寫歡樂。
我的老師顧隨先生說:“我們要以無生之覺悟為有生之事業,以悲觀之體驗過樂觀之生活。”有的人悲哀,對世界都痛恨,都悲觀,也有人盲目享樂。可有修養,有情操的人,雖認識人生可悲慨的一面,仍能夠看到世間可歡喜可賞愛的一面。
《環球人物》:顧先生說得真好,“有生之事業,樂觀之生活”。然而人們往往是在追逐事業和人生價值的過程中,體會了順逆無常,生出許多人生際遇的感懷,甚至是傷懷。
葉嘉瑩:那么,你看蘇軾的《念奴嬌·赤壁懷古》。同樣寫大江,李后主寫什么?“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他寫的只是悲哀的一面,沒有反省和超脫的一面。蘇東坡則不然,“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悲哀感慨之中有一種通脫,一種通古今而觀之的氣度。通古今而觀之,這是做人要培養的一項非常重要的眼光。
人要有通達曠逸的襟懷,蘇軾說“人生如夢,一樽還酹江月”。李太白也有詩說:“永結無情游,相期邈云漢。”這是李太白的飛揚之處。李白是不甘沉落的一個人,是一直要飛起來的。李太白這首詩開端寫的是“花間一壺酒”,但是我“獨酌無相親”,沒有人陪伴我喝酒。他不甘沉落,下邊就說我“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這就是李太白,要在寂寞悲哀之中飛起來。
得失之間,她只求做好自己
有弟子問過葉嘉瑩,先生您從來沒在心里喜歡過任何人嗎?葉嘉瑩說沒有。
在舊家庭長大的葉嘉瑩,自認比較古板、保守。上大學時,她很少同男生講話,有男生給她寫信,她也從來沒有回答過。后來,葉嘉瑩的初中英文老師因她書念得好,很喜歡她,便把自己的堂弟趙鐘蓀介紹給她。趙鐘蓀幾次向葉嘉瑩求婚,她也沒有答應。差不多兩年后,趙鐘蓀失去了在秦皇島的工作,又生了病,親戚給他在南京的海軍謀了個職,他便提出要與葉嘉瑩訂婚,葉嘉瑩不答應他就不走。葉嘉瑩心軟答應了,1948年南下南京結婚。后來葉嘉瑩承認,這是一個錯誤,既然對他沒有愛情,那么不管他是不是貧病交迫,也不應該因為同情就答應他,這是好心辦了錯事。
趙鐘蓀的性格本就不好,到臺灣后又在獄中關了3年多,愈發無理而狂暴。第二個孩子出世時,見又是女兒,他話也不說一句,掉頭就走。葉嘉瑩默然承受丈夫的一切責難,獨立工作支撐整個家庭。“先生的人生是經過隱忍、升華的,她對待人生和宇宙的看法,與常人完全不一樣。”聽過葉嘉瑩6年課的劉波對《環球人物》記者說。
葉嘉瑩從不抱怨,只在詩中隱晦地表達。她寫過一首《天壤》。“如果不解釋,一般人看不出來這首詩講的是什么。‘天壤有一個典故,謝道韞(東晉女詩人、宰相謝安的侄女)嫁給王羲之的兒子王凝之,她覺得王家有不少才智之士,而她的這個丈夫沒有多少才華,便抱怨說‘不意天壤之中,乃有王郎。如果有心人知道‘天壤的典故,就能看出我這首詩是寫婚姻的不如意。”
如今,丈夫已逝,葉嘉瑩也早無怨意。王安石的一首詩曾給她安慰。后來她發現自己記的與原詩并不一致,但更喜歡自己的版本。“‘風吹瓦墮屋,正打破我頭。瓦亦自破碎,匪獨我血流。眾生造眾業,各有一機抽。切莫嗔此瓦,此瓦不自由。眾生之間造作了很多恩怨,這些背后都有一定因由,你也不用恨這個瓦,這個瓦也是不由自主的。對我來說,無論命運或際遇把我落到哪里,我都要盡量做好,這是自己應該做到的。”
《環球人物》:無論中外,描繪愛情甜蜜的詩句都是傳唱不衰的,都是極易引人共鳴的。在您看來,哪些詩詞能讓我們體會愛情的甜蜜美好?
葉嘉瑩:《長恨歌》里說:“春風桃李花開日,秋雨梧桐葉落時。”楊貴妃被處死后,玄宗回到宮中,每當春天就會想起楊貴妃在的時候,“春風桃李花開日”會怎么樣?玄宗和貴妃常到沉香亭去賞花,曾把李太白這個大天才叫來,作幾首新歌,那是何等美滿快樂的生活!如果是楊貴妃在的時候,便是“七月七日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的柔情。兩個人在一起,七月七日——七夕的時候海誓山盟,說“愿生生世世為夫婦”,我們是永遠不分開的。
《環球人物》:朱光潛曾比較中西愛情詩,“西方愛情詩大半寫于婚媾之前,所以稱贊容貌訴申愛慕者最多;中國愛情詩大半寫于婚媾之后,所以最佳者往往是惜別悼亡。”“西方愛情詩最長于‘慕,中國愛情詩最善于‘怨。”所以我們的相思最易在古詩詞中找到共鳴?
葉嘉瑩:鐘嶸《詩品》評價《古詩十九首》是“驚心動魄”“一字千金”。第一首《行行重行行》寫了“生別離”的兩個人,其中“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兩句,就真正是驚心動魄——縱使你不甘心放棄,決心等到底,可你有多少時間等待?一年很快就到歲暮,人生也很快就到遲暮。一旦無常到來,一切都歸于寂滅,這是多么令人恐懼而又不甘的事!事實上,這又是絕不可避免的事。“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是多么平常而樸實的語言,卻帶有如此震動人心的力量。
這首詩還沒有就此打住,接下來兩句“棄捐勿復道,努力加餐飯”,令人看了更是傷心。如果你在人之老和歲月之晚的雙重恐懼下,還不肯放棄重逢的希望,那么唯一的指望就是努力保重身體,多活一些歲月以延長等待的時間。然而對于一個相思憔悴的人來說,想要加餐何嘗容易。因此,就需要“努力”。所以這平平常常的“努力”二字之中,充滿了對絕望的不甘心和在絕望中強自掙扎支撐的苦心。一個人為了某種希望而在無限苦難之中強自支持,甚至想用人力的加餐戰勝天命的無常,這已不僅僅是一種男女之間的相思之情,而是一種極高貴極堅貞的德操了。
《環球人物》:除了歡情與別愁,我們還能從有關愛情的詩詞中讀出什么感悟?
葉嘉瑩:歐陽修《蝶戀花》里有一句:“照影摘花花似面。芳心只共絲爭亂。”真是神來之筆。這個窄袖輕羅的女子低頭采蓮,從荷塘的倒影里忽然發現自己容顏的美好。一個人,也許你終其一生從未發現過自己的美麗,不只是外表,還有品格、修養、志意。你任憑時間像流水一樣逝去,沒有珍重過自己,沒有愛惜過自己,沒有想過自己還可以完成什么。當采蓮女子發現自己的美,“芳心只共絲爭亂”,這是覺醒、反省的時刻,我這一生的意義和價值是什么,我的美好應該交付給誰?作為讀詞的人,你們的一生又該交付給什么,你們是否想過自己能成為一個有意義有價值的人,能把自己最美好的東西完成的人?
有一次,記者聽葉嘉瑩在南開大學的講座,她講到歐陽修這首《蝶戀花》時,坐在觀眾席第一排的席慕蓉頻頻拭淚。過了一個多星期,席慕蓉回憶起葉嘉瑩的講述,還是意難平:“這闋詞我也讀過幾次,但那一天葉老師的解釋讓我很感動,眼淚流個不停。我就是愛她,我沒有辦法。”
離返之間,詩詞是她的精神故鄉
去年盛夏時節,葉嘉瑩去河北大學接受首屆中華詞學研究終身成就獎的頒獎。“我不顧這么衰老,到河北大學來,是因為我覺得我和河北大學有一份淵源,我的老師顧隨先生曾經在河北大學教書。我在來的路上,想到老師對我的勉勵、教導和期待,有很多感想。”這時,她身后的大屏幕上,出現了她演講的主題《師生情誼七十五年》。
1942年,在輔仁大學讀大二的葉嘉瑩,聽到顧隨講授的唐宋詩課程,大感“興會淋漓,真是一片神行”。“自那以后,凡是我父親開的課,葉先生都選修。她畢業后在北京教中學,還經常跑回輔仁大學聽我父親講課,趕上什么聽什么,直到她1948年南下結婚。”顧隨的女兒顧之京告訴《環球人物》記者。
婚后,葉嘉瑩便隨丈夫去了臺灣。“父親把葉先生視為自己的傳法弟子。葉先生剛到臺灣時,父親還和她通過幾封信,得知她被家務瑣事所困,‘不禁為之發造物忌才之嘆。很快通信中斷,彼此都沒了消息。”顧之京回憶道。
后來,葉嘉瑩又從臺灣到了美國,再到加拿大,由于時局的關系,一直回不了大陸。每每給學生講起杜甫的《秋興八首》,“夔(音同魁)府孤城落日斜,每依北斗望京華”,她的眼里便溢出淚水:“我想我是不是以后只能在海外北斗的方向遙望北京?不知道哪一年才能回去?”
去國懷鄉,葉嘉瑩最思念的是恩師。輾轉遷徙了幾萬里,她把什么都丟了,唯有幾大本在顧隨課上記的筆記始終帶在身邊。“多年來在海外歷經艱難,唯一能給我堅持的力量,在古典詩歌教研方面不斷努力的,就是先生給我的啟迪和教誨。”
在國外時,葉嘉瑩不得不用英文授課。她總覺得把詩歌翻譯給外國人聽,沒有生命,沒有共鳴在里面。她那時常常做夢,夢見用中文上課,夢見下課后去拜望老師,有時路上被困在蘆葦叢中,怎么也走不出去,突然驚醒,悵惘好久。
直到1974年,葉嘉瑩才在闊別二十六載后,再一次踏上大陸的土地。飛機飛到北京上空時,她遠遠看到一排燈火,便想象那里是西長安街,是她長大的地方,眼淚就流了下來。
此時,葉嘉瑩惟盼能把那些年出的書、寫的論文,給老師看一看,不料卻驚聞老師已在1960年病逝,且準備刊印的著作都已散失,痛心難以名狀。“那時她就發愿,要幫父親出書。”顧之京說,“她拿出手里的資料,也發動大家搜集。此后父親陸續有好幾本著作出版。習總書記發表2016年新年賀詞時,身后書架上的《中國古典文心》,就是根據葉先生筆記整理的父親講壇實錄。人們常說生以師名,我父親則可說是‘師以生名。”
《環球人物》:對現在很多年輕人來說,在一地成長,在一地讀書,又在一地工作,回憶過往,每個地點都能讓人產生鄉情。而思鄉,恰好是古詩詞另一個恒久的主題,對嗎?
葉嘉瑩:韋莊有《菩薩蠻》五首。第二首,他在江南,人家勸他“未老莫還鄉”,他堅持一定要回到故鄉。可是到第三首,他說“如今卻憶江南樂,當時年少春衫薄”。我現在不得不離開江南了,回想才覺得當年在江南的那一段日子,還是好的,還是快樂的。我當時是年輕的,春天時穿上美麗的春裝。薄,那么輕松美好的衣服。你要知道,最難得的是你生命中精力最飽滿的那一段生活——你的青春,你的韶華。
《環球人物》:古詩詞中有關一方地理、一方風物的描寫,您覺得哪些寫得好?
葉嘉瑩:孟浩然在《早寒江上有懷》里寫:“我家襄水曲,遙隔楚云端。”在古代,湖北是楚國的地方。中國東南部地勢低,所以長江從西到東,一直向下游流去。如果從長江下游回望上游,那就是往高處望,也就如同在“楚云端”了。
“我家襄水曲”是直接的,很平常的幾個字,沒有任何典故,寫來卻如此親切。“襄水”是很美的名字,“曲”是在水邊。“襄水曲”,真是寫得美!你可以想象那里的風景之美。這句話把家鄉寫得那么親切,那么可愛,充滿了懷念的感情。
《環球人物》:中國古詩詞中有許多獨特的意象,比如月,一個字就能觸發極深的思鄉聯想。
葉嘉瑩:張九齡在《望月懷遠》中寫:“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他看到海上的明月,由明月引起他的感興、懷念。像李太白的《靜夜思》,“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這也是一種感興。中國的詩詞常常寫到明月,明月非常容易引起人的懷思與感發。你如果跟你親近的人不在一起,那么包圍你的環境與包圍他的環境完全不同,且完全隔絕,可在它們之間有一個共同的美好的事物,那就是明月。
聽葉嘉瑩的課與講座,聽得越多,便越發覺得一切情感——面對人生起伏的感懷,面對愛情得失的苦樂,面對離鄉與還鄉的徘徊,都能在古詩詞中、在千百年前的古人那里找到深切的、直抵靈魂的共鳴。在王兆鵬看來,這就對了,“古體詩詞是中國人精神的原鄉。你失意時,李白懂你,‘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弄扁舟。你得意時,孟郊懂你,‘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你立志時,李清照懂你,‘生當作人杰,死亦為鬼雄。你憂國時,辛棄疾懂你,‘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后名。你上有老下有小時,白居易懂你,‘當時父母念,今日爾應知。……在現代社會里生存,你的種種苦樂,都可以在數千年的文化原鄉中找到最大的共情、共鳴、共振。擁有了這片文化原鄉中的詩意,你就不會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