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雯是一朵無名的幽蘭,開在深谷,后來被移植在賈府。惠質蘭心,身上還落著山野的草香和風塵。她的一生就像她詩意的名字,只絢爛了一瞬間,便匆匆離去,是焊接的弧光,刺得人流淚!
紅樓夢里的女性大多是清爽尊貴的,村婦野老劉姥姥進榮國府前也不忘撣撣衣服。不用親見,大觀園這些丫環(huán)的名字就會讓你心馳神往、亮瞎眼睛。一朵一朵的花兒在你眼前次第綻放,你能聽到每一朵花綻開的心顫、莖動、葉搖、淺笑、低語,伸展腰肢慵懶的一聲接一聲輕輕的呵欠,香汗淋漓下的吁吁嬌喘。能嗅得到一縷一縷天籟般飄逸的清香。色彩斑瀾,溢彩流光,如詩若畫,都不足以形容其形其質其聲其香。你聞花香“襲人”,你看“鴛鴦”戲水,“琥珀”晶瑩、“素云”巧弄,“彩霞”滿天、“茜雪”若絮、“翠縷”如織、“翠墨”鬧春,你聽“紫鵑”和鳴,“麝月”淺呤,“金釧”“玉釧”叮當作響,這是絕美的畫,至純的詩,天籟的音。美到觸目驚心,美到傷心欲絕,美到痛不欲生!
晴雯,是其中綻放在天邊的一抹彩虹,閃現在天際,爾后紅斷香消,讓人不禁唏噓。這樣的女子似曾相識,好像哪里見過,丹鳳眼,水蛇腰,削肩膀,黛玉的一回頭錯讓寶二爺以為是見了死去的晴雯,他的驚覺驚覺出雯女子與黛玉不相上下、壓倒桃花的美。走路飄逸如風,說話伶牙利嘴,快人快語,滿肚一根直腸子,不掖不藏,玲瓏剔透。活脫脫一枚圓潤圣潔的露珠,水清無塵,只可惜經受不了俗世的踐踏和豪門的蹂躪,只存活了一個早晨,十六個年頭的時長。生微下賤,心比天高,幾乎是所有人的初心,晴雯更是。啥叫命運?就是塑造你的那只模板已經鑄就,這模板就是你出身的家庭和童年的際遇。決定你幸福指數的是你秉性中的不安分因子,在日后對命運的抗爭和妥協程度。賈寶玉在晴雯死后,用晴雯喜歡的冰鮫縠為其寫下《芙蓉女兒誄》,“??其為質則金玉不足喻其貴,其為體則冰雪不足喻其潔,其為神則星日不足喻其精,其為貌則花月不足喻其色。”其貴其潔其精其貌堪稱風華絕代。打小無父無母,孤兒一個,像上帝隨手丟落在荒野里的一枚草籽,千年之后長成一株植物,枝隨性,蔓任意,無人修剪,本質自然,天性中就沒有過女資擁有的嬌情偽飾那份滋養(yǎng),率真拙樸。只可惜這樣的品格在小姐身上是出淤泥而不染的清雅高貴,而落在她身上就顯得相當的不倫不類。黛玉的任性于晴雯有過之而無不及,但她是林妹妹,賈府唯一的林妹妹。就連社會地位與林難分翹楚的薛姐姐也得禮讓她三分。不該,一顆石子不該跌落在一群珍珠里,質、體、神、貌、魚目完全可以混珠! 石頭畢竟是石頭,珍珠依舊是珍珠。星星畢竟是星星,月亮還是月亮,眾星捧月,自古如是。可怕的不是世俗,是世俗取代了自然。晴雯在劫難逃!在繁榮昌隆的賈府僅僅生活了五年八個月有余,香消玉殞,至死背負了一個女人最腌臜最不愿背負的名字“狐貍精”!
自古紅顏多薄命,完美是世上舉世無雙的缺陷。晴雯不該美得與林黛玉不相上下,“釵甜鬂松,衫垂帶褪,大有春睡捧心之態(tài)”,這是西施微恙才有的嬌美,美得讓人慵懶繾綣,甚至憂傷。月不宜圓,水當忌滿,晴雯看上去是毀在王善保家的,實則毀于她自身的美。十歲進賈府,老太太是因了她獨有的俊俏伶俐收留了她,美成就了她的榮華。而一場生死劫始于王善保家向王夫人的那一通讒言:“仗著她的模樣比別人標致些,又生了一張巧嘴,天天打扮的像個西施樣子,在人跟前能說慣道,抓尖要強。一句話不投機,她就立起兩只眼睛來罵人。妖妖調調,大不成個體統。”王善保的一席話喚起了王夫人心里沉睡的一幕:“上次我們跟老太太進園逛去,有一個水蛇腰、削肩膀兒、眉眼又有些像林妺妹的,正在那里罵小丫頭。我心里很看不上那狂樣子……”在王善保家的慫恿下,王夫人幾乎是迫不及待地召見了晴雯。“素日晴雯不敢出頭,因連日不自在,并沒十分妝飾,自為無礙。”王夫人一見便冷笑道”好個美人兒!真像個‘病西施了。??我且放著你,自然明兒揭你的皮!??”“出去!站在這里,我看不上這浪樣兒!誰許你這樣花紅柳綠的妝扮!”聰明的晴雯知道有人暗算,一再聲明寶玉的事自己不曾留心,平時遠離寶玉不曾有過親近。王夫人信以為實,“你不近寶玉,是我的造化。”殺身之禍同樣源自她的美,所有的怨懟憤怒都因美是罪魁禍首。沒有羨慕,只有嫉妒失衡后的仇恨,王善保家的讒言潛臺詞是這個鶴立雞群的丫頭美得讓她無法接受,她不配如此這般。王夫人也是先銘記了這份特別的美,而后才是其他,從心里嘲諷這份美,到不允許美,到拒絕美。知道晴雯不曾靠近寶玉,她懸著的心頓時落下,她怕晴雯的香水有毒。有人說,不要去褒揚一個孩子長得漂亮,那不是他努力的結果,是他的父母給的。晴雯的美從天而降,她孤苦伶仃,也許是上帝對她的一份補償,才讓她豐姿綽約。作為女人,這份美絢爛了她的人生,也是這份稀世之美讓她抱屈夭風流。相比較楊玉環(huán)魂喪馬嵬坡,這命十二分的不值!作為女人,她連愛都沒好好愛過,因為她一塵不染無上的圣潔!
晴雯是愛寶玉的,她的愛圣潔到徹底的無私。
病榻上虛弱的晴雯,挽起頭發(fā),顧不著頭重身輕,滿眼金星亂迸,狠命咬牙捱著,為寶玉織補孔雀裘。寶玉在旁,一時又問:“吃些滾水不吃?”一時又命:“歇一歇。”一時又拿下一件灰鼠斗篷替她披在背上,一時又拿個枕頭與她靠著,急得晴雯央道:“小祖宗,你只管睡罷,再熬上半夜,明兒眼睛摳摟了,那可怎么好!”凌晨四點,裘衣補完了,晴雯“噯喲”一聲倒下了,力盡神危。蘇醒的第一句話:“好二爺!你干你的去吧……”這里,主仆的界限消失了,尊卑沒有了,有的是人性中入心入髓的溫暖,超乎了世俗意義上的男歡女愛。
晴雯這條命從小就賤,系賴大買的,十歲進了賈府,十六歲被兩個人架出,連死亡都沒有得到一份生命該有的卑微的莊嚴,寶玉前往吊唁撲了空,晴雯哥嫂一面得銀,一面遵照王夫人所囑,立刻抬往城外火化了。短暫的生命了草地來,了草地去,像秋后的枯枝敗草,被滾滾紅塵拋卻。
彌留之際的晴雯,昏沉沉睡在一領蘆席之上,忽然聽到有人喚她,強睜雙眸,一見是寶玉,又驚又喜,又悲又痛,一把死攥住寶玉的手,哽咽了半日,說道:“我只道不得見你了。”寶玉也在哽咽。人之將死,死不能瞑目,不甘啊:我雖生得比別人好些,并沒有私情勾引你,怎么一口死咬定我是個“狐貍精”,我今日既擔了虛名,況且沒有了遠限,不是我說一句后悔的話,早知如此,我當日??只聽”咯吱”一聲,晴雯狠命一咬,兩根蔥管一般的指甲被她咬下,放在了寶玉手中。又連揪帶脫,在被窩里將貼身穿著的一件舊紅綾小祆脫下,遞給了寶玉。把這些該做的做完,氣息奄奄的晴雯哭道:“你去吧!這里腌臜,你那里受得,你的身子要緊。今日這一來,我就死了,也不枉擔了虛名。”愛就是卑微,低到塵埃里的卑微,縱然去死,也期望你的安好,愛若安好,便是晴天。這才是晴雯,把一把一把的扇子一撕兩半的晴雯,“豁啷”一聲,把箱子掀開兩手提起底子,全傾地上的晴雯。
??她與寶玉沒有過肌膚之親,甚至連語言上的曖昧都沒有,這份愛已經超越了世俗的愛,她想愛,卻又怕辜負和玷污了這份愛。她知道身微下賤是一顆抹也抹不掉的朱砂痣,而這份愛于她高尚圣潔,像天空,只能仰望,朝圣般的仰望!不曾想世俗的愛只配有市俗這只容器,像她飲盡人生最后一碗茶的茶碗,洗不掉浸透于骨子里的油膻之氣。市俗的愛只有用市俗的方式達成,像襲人,雖未成姨娘,卻能坐擁穩(wěn)穩(wěn)的幸福。晴雯之愛像薩特和波伏瓦創(chuàng)造出嶄新的男女關系——第三性,晦澀難懂,一般的覺悟無法企及。甚至呆頭呆腦的賈二爺也未必讀懂。
賈寶玉沒有給林黛玉寫誄文,卻為晴雯洋洋灑灑,文彩飛揚,抑揚頓挫,悲摧哀號。而這些,包括芙蓉花神,對于晴雯已經沒有什么意義。人們想到的還是她素喜的冰鮫縠,和一樹一樹的芙蓉花開,那是她高揚的靈魂、豐饒的生命和圣潔的美!
劉茂云 出生于中國唯一的聯合旗——內蒙古包頭巿達爾罕茂明安聯合旗,著有《臨風對月》《風從草原走過》《心在路上》等多部散文集。作品多次被收錄全國優(yōu)秀作品集。系中國散文學會會員,內蒙古作家協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