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春元
摘要:蒲松齡繼承了墨家思想,在《聊齋志異》中有多方面表現。主要有:兼愛精神,損己利人、自我犧牲的“任”的人格,貴義重義觀念,兼相愛、交相利思想,天鬼賞罰觀念。墨家思想提升了《聊齋志異》的思想價值。
關鍵詞:蒲松齡;聊齋志異;墨家思想;兼愛;交相利;貴義;天鬼賞罰
中圖分類號:I207.419 文獻標識碼:A
《聊齋志異》是一部承載著豐厚的中國傳統文化的偉大作品,包括了幾乎中國文化中曾有過的各種思想,如儒家、佛家、道家思想以及民俗思想、民族思想、俠義思想、神話巫道思想等。這些思想深深滲入其中,使其思想文化內蘊具有無比深廣的內涵,也是它超越同類作品的卓越之處。很多研究者對作品中的儒家、道家、佛家思想,以及民俗思想、民族思想、俠義思想、神話巫道思想都有過研究,發表了很多有說服力的文章。其實《聊齋志異》還多方面表現了墨家思想,在全書中占有較多比重,成為《聊齋志異》思想內容的一個重要方面,或者可以說占其思想內容的主導方面。《聊齋志異》所蘊含的墨家思想具有超越時代、超越民族的藝術魅力。探討《聊齋志異》所蘊含的墨家思想,有助于我們了解蒲氏的復雜思想構成,能夠多方面地把握《聊齋》的內涵。
墨子是世界歷史上第一個最集中、最系統反映下層勞動人民利益的偉大的平民思想家 [1] 14-15 ,墨家文化雖不占據中國文化傳統主導地位,卻獨具璀璨光輝的文化特質。墨子思想學說中蘊含了豐富的倫理思想的精華,是中國傳統文化最有價值的成分之一。《墨子》一書,反映了下層勞動人民心底的呼聲,倡和平、主兼愛、貴平等、重生產,是墨子思想中帶有的永恒價值和普世價值。他的思想蘊含著幾千年來廣大勞動群眾對美好社會的追求,對互助互愛、公平正義的向往。墨學代表的是平民理想和民間文化,其優秀成分是諸子百家中最多的一家。他的理論思想,目的是為了改善人類的生活。盡管其中有這樣那樣的不足或局限,但仍不失其光彩,在先秦諸種思潮中無愧為獨特而偉大的一家。墨家的無私奉獻與自我犧牲的偉大精神,以及救國救民的利他主義精神,對中華民族的傳統美德和積極人生價值取向的形成,有著不可低估的影響作用。
蒲松齡與墨子雖相隔兩千余年,但他們的思想是相通的,行為也有相似之處。墨子作為一個熱心的救世家,在諸侯割據、苛政遍布、社會失序、百姓飽受苦難之時,墨子想勞動人民之所想,急勞動人民之所急,不畏艱難和辛勞,主張懲惡揚善,他一生都在為扶危濟困、反對侵略戰爭的正義事業而奔走,努力維護社會秩序和人際關系的和諧,以兼愛、非攻、尚同等社會政治理論扶危濟困,用理論學說來救世。蒲松齡所生活的時代官貪吏虐,惡霸橫行,世道之不公、民眾呼告之無門。面對病態社會,蒲松齡也有強烈的救世之心和悲天憫人的情懷。蒲松齡與墨子的人格也有相通之處,都在盡自己最大努力來救世。蒲松齡具有墨家精神,在鄉民中息爭解紛,受人推重。他是一位長期接近農民的窮秀才,大半生都是在貧困中度過,一生中不斷地為拯救家鄉的苦難百姓而盡力。他在家鄉見官吏盤剝百姓時嚴責官府,為人民吶喊,把矛頭指向貪官污吏,“感于民情,則愴惻欲泣,利與害非所計及也”(《與韓刺史樾依書,寄定州》);他七十一歲高齡時,還上書直言本地漕糧官的劣跡;尤其是在百姓受天災人禍之害時,他更是為民請命,替百姓呼號,毫不顧及個人的安危。其拯救蒼生的仁人之心和獻身精神,可與墨子比肩。
墨子與蒲松齡都是從兩個方面來救世:墨子通過實際行動在各國奔走制止戰爭,為利天下奔走呼喊,不畏艱難和辛勞,保護弱國;同時還用理論學說思想救世。蒲松齡除為民請命來解救百姓苦難之外,同時也用作品救世。蒲松齡在《聊齋志異》中寫了大量的故事來勸善化俗,宣傳墨家主張,來改善世道人心,來實現道德人格的升華,實現社會的良好秩序。《聊齋志異》是勸世之作,是救世之作。蒲松齡是把墨家思想滲入自己的作品來救世,力圖挽救世風,重塑社會。他所希冀的是一個家庭和睦、人人平等、社會和諧的美好世界。
《聊齋志異》寫了很多表現墨家思想的故事,塑造了一批志行高潔、蘊含墨家思想的形象。作品中歌頌墨家所倡導的精神和行為,對墨家思想進行了比較完美的藝術詮釋。蒲松齡試圖在《聊齋志異》的藝術世界中建立墨家倡導的理想的人間法則,讓社會變得美好,以此來表達自己的道德追求,寄托人倫理想,引領風俗。其所蘊含的墨家思想有以下幾個方面。
一、“兼愛”精神
“兼愛”是墨家思想的核心,其義為 “一視同仁地愛一切人”,兼愛不同于儒家所講的仁愛,“仁愛”是以血緣、宗族和等級為基礎的,會有親親、尊尊、厚厚、薄薄之分,“仁愛” 是一種有差等的愛。墨子的“兼愛”則是沒有任何人我差別、遠近親疏差別的無差等的愛。兼愛體現的是一種平等思想,無論是誰,都給予幫助。墨子認為這種“仁愛”是不足夠、不徹底的,是有偏頗的愛。兼愛的實質就是利人。兼愛是一種平等的思想,是無條件的愛,是一種完美的理想。兼愛的表現就人際關系來說,是一種助人的精神,兼愛的重大意義是打破了私有制產生以來的等級制度和親疏界限,“兼愛”思想的實質是對“善”的向往,這種善是無私利他的善。墨家的愛人就是利人,就是助人。“愛”是一種道德情感,利人、助人是愛在實際行動中的體現。兼愛包括兩個層面:一是情感層面;一是利益層面。情感層面要落實在利益層面,因此墨家的愛就是要利人,要助人。利益層次就是在愛時必須給對方以利益,使對方在愛中得到利益,而且利益的性質主要是指物質利益。兼愛精神是利他主義,倡導助人為樂。“有力者疾以助人,有財者勉以分人,有道者勸以教人” [2] 71 。“兼愛”思想有一定的空想性,但有提升人性的作用。
蒲松齡對墨家的“兼愛”主張是高度贊同的,很多作品對兼愛思想有深刻全面的表現。
《聊齋志異》中大量的人鬼狐仙以及沒有化為人形的原生態的動物都有兼愛之心、兼愛之行,是兼愛思想的踐行者,是愛的使者。《聊齋志異》中的施助者與被助者之間大都是沒有任何血緣關系和親緣關系,有些是素不相識的路人。他們以助人為己任,當有人需要幫助時,就施以援手。《農婦》中的農婦“為鄉中排難解紛”“販陶器有贏余則施丐”。在遇到他人有急難之時,這些有大愛之心者都能濟人之急。很多評論者把《聊齋志異》中為善之愛都說成儒家的仁愛,完全是一種誤讀。
《紉針》中商賈之婦夏氏路遇素不相識的紉針母女,得知她們被歹毒的惡霸以債逼婚企圖霸占韌針為妾時,夏氏深表同情,“因邀入其家,款以酒食”慰之曰:“母子勿戚,妾當盡力。”但自家無余財,她就借貸典質,百計營謀,湊足三十金,以此救紉針。經過一番生死磨難之后終于改變了紉針的命運,對紉針的報答堅辭不受。為素不相識的少女竟然舍生忘死,這種兼愛精神令人感佩,比金子還珍貴的兼愛品格足以感天動地。《喬女》中的喬女也有兼愛的襟懷,她與穆生非親非故,卻在穆生死后代為奔走訴訟、仗義撫孤、討回家產。喬女家雖貧,卻是一毫無所取。她對穆家的幫助,非一時之舉,而是奉獻了自己的大半生,其兼愛之心,足以輝耀千古。《張鴻漸》中的狐女舜華在書生張鴻漸因同窗鳴冤被誣造反、成為欽定罪犯被通緝而逃亡荒野的危難之時,收留救助了他。后來張鴻漸面臨死亡之災,舜華又及時援手,使張鴻漸死里逃生。在張鴻漸再次逃亡時,還是舜華出手救助,多次為他消災免禍,送他返回故土。《紅玉》中的狐女紅玉見馮家生活困苦、家貧如洗,前來馮家真心誠意地幫助馮家父子,因受到馮父的責罵,紅玉只得離去。她在臨別時還贈銀四十兩,為馮生謀聘佳偶,使貧不能娶的馮生得到如花美眷。當馮家遭禍時,此時的紅玉與馮家已無任何瓜葛,卻暗中撫養馮生的兒子;當馮生處于窮途末路的關鍵時刻,又前來助其在廢墟之上重振家業。就這樣無私地、無條件地關懷他、幫助他。《宮夢弼》中柳和岳家的鄰居劉媼,家境貧寒。在黃家悔婚拒絕柳和入門時,這個與柳和毫無關系的老太太,對柳和充滿憐憫與同情,給他飯吃,安慰他,還贈錢三百,讓他回家。《聶政》篇中的鬼中勇士聶政,得知民女被權貴所搶,十分憤怒,手握白刃救下被搶女子。《聊齋志異》中的助人救人者,有時面對一些特殊的、常人不愿接觸的對象,對這些人施愛幫助,表現出超越常情的兼愛之心。《翩翩》中的仙女翩翩,見到誤入歧途、淪為乞丐、身上“敗絮膿穢”的羅子浮,不是掩鼻而過,而是將其帶入仙洞,為其浴療惡瘡,提供衣食,給他愛情,使其得以新生。《丐仙》中的醫生高玉成在街上遇到一個“膿血狼藉,臭不可近”的乞丐,耐心地免費為他針灸治病,還無償滿足乞丐食酒肉的要求。《菱角》中的胡大成在流落湖南時,偶遇一位貧苦的老太婆沿村自賣,說要找人買她當母親,眾人均感到好笑。胡大成深為憐憫,把她請回去當做親母來奉養,孝心甚至超過了至親骨肉。胡大成的兼愛之心達到了更高的境界。《聊齋志異》中的動物也有兼愛之心。《禽俠》中見義勇為的大鳥,應鸛鳥之求,將吞食幼鸛的兇殘巨蛇擊殺。《聊齋志異》中的人、仙、狐、鬼、動物,都是兼愛精神的承載者,可以看出蒲松齡對兼愛精神的高度肯定。《聊齋志異》中的兼愛者是最有道德、最為高尚的人,他們在面對與己毫無關系的弱小或在困境中走投無路的人時,盡力幫助和救助,這些都是墨家“兼愛”精神的體現,都閃現高貴人性、高貴品質的光輝。在這些人物身上,充分表現了作者的道德理想、道德追求。
二、損己利人、自我犧牲的“任”的人格
墨家哲學是奉獻哲學。這是最不同于和高于其他學派的地方。墨家提倡舍己為人的自我犧牲精神,“殺己以存天下,是殺己以利天下” [2] 335 。后期墨家把此種人格概括為“任”:“任,士損己益所為也。” [2] 287 “任,為身之所惡,以成人之所急。” [2] 303 “任”的主張表現了墨家思想中最高尚的主張及仁俠精神。因此梁啟超云:“墨教之根本義,在肯犧牲自己。” [3] 3 “任”的要求是為愛他人、幫助他人犧牲自己,是不顧自己的高度利他精神。舍己救人、損己救人,是兼愛行為的最高層次,最高境界。
《聊齋志異》中很多人物體現了墨家的這種無比高尚的人格,為了助人不惜損己利人,是《聊齋志異》正面人物人格建構中不可缺少的因素。“任”的人格精神,作為一種道德規范和人格理想模式鑄就重義人物之魂。《聊齋志異》中的俠義之士都按墨子的“損己而益所為”的做法和原則行事,犧牲自我來幫助他人,他們堪稱風節高尚的墨俠。他們的助人行為已經不是簡單與己無損的舉手之勞,而是要付出重大的代價,甚至做出舍棄生命的重大犧牲,但他們都甘愿為之,做出驚天地泣鬼神之舉。他們是一群人格高尚的絕異之人。《聊齋志異》中自我犧牲人格者比比皆是,如同萬里蒼穹中的燦燦明星。《連城》中寒士喬生為酬知己不惜割胸肉,為報知己更是與之一起赴死。《花姑子》中花姑子父女為報恩付出了常人難以想象的巨大代價:安生被假扮花姑子的蛇精害死,花父提出情愿毀了自己多年修煉的道業替安生去死,向閻王哀求了七天,才得以救活安生;花姑子為幫助安生除去蛇妖之害,寧可付出百年不能得道升天的代價。《宦娘》中女鬼宦娘雖然愛慕琴技高超的溫生,但恐怕二人結合對溫生不利,便犧牲自己的愛情,用法術使溫生與志趣相同的大家小姐葛良工結為眷侶。狐女小翠(《小翠》)為替母報恩嫁于王家的癡兒為婦,救助行為不被理解,甘愿忍受辱罵還要堅持幫助王家,為王家剪除政敵,消災除難。為使王家延續香火,舍棄兒女之情,為丈夫娶妻,自己只身離去,其自我犧牲精神更為可貴。溺鬼王六郎(《王六郎》)為了讓別人活著,放棄投胎的機會,寧可自己永沉幽暗、凄冷的水底,甘心長期忍受無休止的痛苦而無悔。《水莽草》中祝生寧可自己永留陰間,也絕不肯用別人的死來換自己的生,并堅持長期為別人驅鬼,保護他人性命。他以自身永遠沉溺苦海的代價,給他人以生的光明和幸福;他在極艱難殘酷的困境中,仍不放棄利人行為。王六郎、祝生視別人的生命高于自己生命,是最為感人的損己利人的典型。《柳秀才》中柳神為保全農民莊稼,甘愿自身承受蝗害的“任”的壯舉也令人感動。當蝗蟲漸聚山東臨沂一帶使人們憂心如焚時,柳樹神主動找沂令透露蝗神的化身和行蹤,讓沂令面謁蝗神祈求免災。蝗神答應了沂令的請求,但恨柳神泄其密機,發動蝗蟲向柳樹神進行瘋狂報復。當鋪天蓋地的蝗蟲向柳樹神撲來肆意咬嚙時,他默默忍受,無怨無悔。柳樹神義無反顧的自我犧牲精神表現出“殺己以存天下”的墨家風范。《冤獄》中見義勇為的朱生,更是達到犧牲自己救助他人的極致。他不僅自己做出犧牲,還讓母親做出犧牲來救人。縣令懷疑鄰人妻子和朱生有私情而共同謀害其夫,對鄰人妻子用刑,鄰人妻子不堪酷刑而招認。朱生不忍心鄰人妻子備受苦刑又被加以不節之名,于是便一人扛下了罪名,主動承認殺人罪名來救她脫災。當獄吏在他家中搜不出血衣作為物證時,他又讓其母割臂以血染衣作證。于是縣令便給朱生定了罪,放了鄰婦。最后關帝廟中的周將軍驅使殺人犯投案自首。朱生舍己為人、勇于犧牲自己的精神,正是墨家“損己利人”思想的最好體現,也鮮明地放射出墨家所倡導的人格光輝。上述人物種種自我犧牲助人的行為,展現了人類道德進步的美善價值。
三、貴義重義觀念
墨家把義置于至高無上的地位。“貴義”貫穿《墨子》全書。“義”是墨子“十論”的靈魂。在《墨子》的《貴義》篇中說:“萬事莫貴于義。” [2] 371 《耕柱篇》云:“義,天下之良寶也。” [2] 360 對義做出最高的價值判斷。如把義推到極致的高度,說“義自天出”(《天志中》),從“義”來源說明了義至高無上的神圣性。為了“義”可以“殺己以存天下”。墨子把義看得重于己身,高于生命。墨子思想中的“義”就是要利人、利民、利國。墨子以利人為“義”,“虧人自利”害人損人的行為是“不義”。凡是符合“利天下”的行為,就是“義”;而虧人自利,害人的行為就是“不義”。墨家之義,大體有“公義”“利他”“公平”等意,在墨家看來,見困不幫,見弱不助,就是不義。“虧人自利”坑人害人,是最大的不義。墨子以“義”為其最高道德準則,把“義”作為理想人格的標準,“為義”是人之為人的根本。蒲松齡也非常重義,對義大力提倡推崇。在《為人要則》就非常強調義,其中一則“徙義”,就是要求人們要靠近義,要堅持義、堅守義,把義作為做人的根本規范。人要重義、有義、行義、守義。不能無義、失義、棄義、悖義。蒲松齡竭盡全力對義進行高度歌頌和全面地詮釋。《聊齋志異》中的義有正義、道義、信義、公義、情義等。蒲松齡心目中樂善好施、助人為樂、助弱抑強、救困扶危、除暴安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為朋友兩肋插刀”、同生共死、施恩不圖報等行為,是義;滴水之恩,涌泉相報,是義;關愛他人、疾惡如仇、無私無畏、“士為知己者死”、重然諾、輕生死、舍命全交之類都是義。在《聊齋志異》中很多人物都非常重義,做到對義的堅守,多以利人助人為義,一些踐義之人堪稱義的化身。《聊齋志異》有不少對急功好義、樂善好施者的歌頌。如《田七郎》中“異史氏曰”稱贊他斬殺強梁、報人以義的行為可以“補天網之漏”,呼喚有更多的田七郎出現:“世道茫茫恨七郎少也。”《崔猛》中的崔猛與李申非常重義,而崔猛見到不平就仗義而起,難以抑制,簡直就是由義鑄就而成。他“喜雪不平”,見到鄰婦虐待婆母,就出手給以嚴懲,還受虐的老婦一個公道;見到惡少搶掠李申之妻,就奮起殺之,為受害的百姓主持正義。官府因惡少被殺,把李申抓去嚴刑拷打,李申被迫招認。崔猛在母親死后到官府自首,踐義領死。處處行義,義薄云天。李申為義所感,在崔猛自首后,拼命堅持說是自己殺死惡少,以自己性命來救崔猛,其壯烈義行令人贊佩。《嬌娜》中文弱書生孔雪笠因感謝皇甫公子一家的情誼,在皇甫家面臨滅頂之災時,挺身而出,誓與他們同生共死,不顧雷霆轟擊,揮劍大戰鬼魅,救下嬌娜,自己卻被雷暴擊斃。《紉針》中的夏氏為救素不相識的少女紉針,四處借貸,湊夠的銀兩卻被強盜搶去,夏氏因未能完成救人之愿而自盡,以死踐義。蒲松齡在《聊齋志異》中塑造的許多動物也非常重義,有勇于改過、有情有義的虎(《趙城虎》),有代人洗冤、救恩人于厄難的狼(《毛大福》),有為保護主人用以救命的銀兩而犧牲了自己生命的犬(《義犬》),有舍生忘死地救護同伴的鼠(《義鼠》),有知恩圖報、贈送象牙的象(《象》)。蒲松齡對這些故事冠名曰“義犬”“義鼠”,可見其對義的極度推崇。蒲松齡認為無義就沒有人性,就不配為人,或者不如禽獸。他讓不義之人受到嚴厲懲罰,落得可悲下場。《厙將軍》中的厙大有恩將仇報砍傷恩人,到了京師,夜夢去了陰司,冥王覺其不義,“命鬼以沸油澆其足”。醒來后,足痛不能忍,雙足潰爛,接著又害瘧疾,常不自覺呼號:“我誠負義!”最終痛苦地死去。《宮夢弼》中柳和的岳父嫌貧愛富,悔婚將女兒另嫁,絕情絕義。他將上門的女婿柳和拒之門外,被其女譴責不義。后來家中被寇劫掠一空,夫婦受炮烙幾死,又被發跡的女婿百般羞辱,無地自容,下場悲慘。蒲松齡非常憎恨知恩不報、恩將仇報、諂富欺貧、無情勢利的不義行為。在《蛇人》的“異史氏曰”中,作者用蛇的重義來抨擊人的無義:“蛇,蠢然一物耳,乃戀戀有故人之意,且其從諫也如轉圜。獨怪儼然而人也者,以十年把臂之交,數世蒙恩之主,轉思下井復投石焉……亦羞此蛇也已。”蒲松齡在《義犬》的結尾處感慨道:“嗚呼!一犬也,而報恩如是。世無心肝者,其亦愧此犬也夫!”以動物之有義反襯人之道德失缺的可悲,抨擊人類中喪義無德者還不如一條蛇,一條狗!作者說這樣的異類足以讓忘恩負義的人類愧怍!這是從反面來說明義的重要。有義與無義是人與禽獸的分界線,特別希望現實是一個有情有義的世界,當時的世道人心卻是:“利人之死,以求己之生;致人之危,以求己之安;逼人之敗,以求己之成;揚人之惡,以求己之善,甚且假公濟私,吹毛求疵,敗人名節,傾人身家,絕人性命,以求己之功名富貴者,比比皆是。”(《王六郎》但明倫評語)由此可以理解蒲翁重義頌義,抨擊不義的用意和心情。
四、兼相愛、交相利思想
墨家認為,社會應該奉行“兼相愛、交相利”的行為準則,人類社會可以從兼愛中而不是從相互攻擊和盤剝中獲得利益。墨子要用“兼相愛,交相利”之法來取代“別相惡,交相賊”,從而達到利天下的目的。墨家認為,實施兼愛,無論對社會還是對施愛者個人都有好處。因為“夫愛人者,人必從而愛之;利人者,人必從而利之;惡人者,人必從而惡之;害人者,人必從而害之” [2] 112 。這就是說,你對別人好,別人也會對你好,反之亦然。墨子還引用《詩經·大雅》中“無言而不仇,無德而不報。投我以桃,報之以李” [2] 129 來說明人有一種相互回報的本性。因此相互地愛,就成了相互交利:“在墨子看來,‘利是相互的,你去利人,別人也會利你,利人是前提,利你是回應,這對雙方來說是互利互惠,個人在利人的同時也實現了利己。” [4] 12
蒲松齡對墨子的這一主張是十分贊同的。他把“兼相愛、交相利”的行為作為重義的高尚行為來歌頌。《聊齋志異》中所歌頌的正面人物,都是這一觀念的實踐者。《聊齋志異》里有大量篇幅敘寫人與人之間的真誠互助,表達了對溫暖人心的渴望,對美好人性的推贊。《聊齋志異》中救人急難、幫助他人者,都是盡心盡力,慷慨無私,且不圖回報;受助者感恩之情強烈,他們竭盡全力回報幫助過自己的人。遵循“受人滴水之恩,當以涌泉相報”的原則行事,盡最大努力或用生命回報。兩者之間因此建立了密切的情感聯系,形成了最親密的人際關系,甚至超過血緣至親,不是親人勝似親人。《紉針》中的少女紉針感激夏氏救助之恩,拜夏氏為母,盡心侍奉夏氏。夏氏重病時,紉針晝夜服侍。在夏氏丈夫去世后,紉針與中了進士的丈夫一起撫養夏氏年幼的兒子,供其上學。《大力將軍》中的吳六一,早年窮困時受到查伊磺資助,升為將軍后感戴之情一直銘刻在心。找到恩人時,鄭重換上朝服,命數人把恩人按在座位上,接受他的跪拜大禮;然后閉關下鎖,把恩人“軟禁”起來,硬性地把自己的一半家產送給恩人,恩人不受,就差人把財產直接送到恩人的家中,表達了極強的報恩誠意。施助與受助的雙方最終形成了一種良性的雙向度的互動,一種美好結局。《冤獄》中的朱生舍己救人之舉,得到多方面的回報。一是感動了神,他被成神的周將軍所救,是周將軍促使殺人真兇自己投案;朱生的這種舍己為人的思想、更是感動了人,“婦感朱義,遂嫁之”,成就美好姻緣。《丁前溪》中的楊妻,雖家境貧寒,但她竟能把屋頂的茅草撤下來喂養客人的牲口,而且不要任何報酬,厚待路人丁公。后來楊家因災荒極端困苦之時,丁公大力回報,給楊家中送去布帛菽粟,堆積滿屋,還贈送其婢女。《丐仙》中,高玉成救了一個身上長瘡的乞丐,后來他聽從乞丐勸告避難山中,躲過死劫,延續了生命。是他的救助善舉,得到了丐仙的回報。在《薛慰娘》中,李洪都為報答豐玉桂為其子孫指明他的墓地,把義女慰娘許配給玉桂,并幫助慰娘復活。這些都是“兼相愛、交相利”思想最完美、最生動的體現。《崔猛》篇中的施助者與被助者不僅是雙方的“交相利”,而且是使更多的人受助獲利。義士崔猛激于義憤,替李申報了奪妻之仇,還舍命為李申脫罪。李申被崔猛義舉所感,盡全力進行回報。陪同崔猛一起流放。后留在崔家,代為經營家業,不受報酬,并學習兵法及格斗之術,在崔妻被仇人掠去后,李申只身闖入強盜窩里救出崔妻,還用計策全殲敵寇,使一鄉百姓獲利,保一鄉平安。《聊齋志異》中不僅人“兼相愛、交相利”,還有人給動物以幫助,動物也會感恩回報,做出非常感人的利人行為。《象》篇中的獵人應大象之請,除掉了兇殘的獅子,大象竟送給獵人很多象牙作為回報。《毛大福》中的毛大福為病狼治病,狼不但能贈金感謝,而且還能幫官府緝拿真正的兇手,為被官府懷疑殺人的毛大福洗清罪名。有人只是救了一條狗,關鍵時狗能救施救者的性命(《義犬》)。蒲松齡大力歌頌人與人、人與物的“兼相愛、交相利”的行為,是對良好人際關系的渴求。在他看來,人人助人、人人回報,社會就會充滿善,就會變成美好的人間。
五、天鬼賞罰觀念
天鬼賞罰也是墨家極力宣傳的一個主張。墨家主張天有意志,天是一個有意志、有好惡、辨善惡,能獎善懲惡、無處不在的人格神。天欲使世人為善,不欲世人為惡;世上有鬼有神(墨子所指的鬼即后來的神,水鬼即水神,山鬼即山神),鬼神在一定程度上具有“天”的職能,它無所不在,監督著世人,替天賞善罰惡 [5] 90-91 。天鬼有絕對的權威,強大不可抗拒的法力。鬼神在背后檢查監督世人,對做好事者進行獎賞,可以賜以年壽;對作惡者進行懲罰,使其減壽。上天及鬼神的檢查是全方位的,是強有力的。“鬼神之明,不可為幽間廣澤、山林深谷,鬼神之明必知之;鬼神之罰,不可為富貴眾強、勇力強武、堅甲利兵。鬼神之罰必勝之” [2] 232 。鬼神是公平和正義的化身。墨家的這一觀念雖然是在文明還不發達時代的神秘主義觀念,具有歷史局限性,但目的在于純正民風,以輔佐社會治理,在世間還是起到一定作用。這與民間信仰“頭上三尺有神明”是一致的。墨子的這一主張是為兼愛服務的,為兼愛道德的運行尋找有力的支撐。
《聊齋志異》以描寫神鬼花妖的形象為主,把墨家的天鬼賞罰的主張表現到極致。《聊齋志異》中有大量的神鬼賞罰的內容,在這些篇章中蒲松齡與墨子的想法思路如出一轍,也最廣泛地用上天鬼神來對是否有兼愛之心、之行的人(鬼)區別善惡,實施賞罰,并對墨家的賞罰方式有所發展。《聊齋志異》中上天鬼神對世間善惡行為的檢查更是無所不在、明察秋毫。墨子的上天鬼神的賞罰的內容比較單一,《聊齋志異》中的上天鬼神賞罰的形式更豐富和生活化,更貼近百姓的日常生活、符合百姓的心愿,賞罰的情景、后果活靈活現,更能打動人心。對善行與作惡的賞罰,除了使其增減壽命之外,還有更豐富的內容。如行善者可以成仙,可以得到官職、功名、財產、子嗣、婚姻等;罰惡有失財物、遭劫掠、得惡疾、受酷刑、變禽獸等。描寫的處罰方式具有可怖性、痛感性,還有一定的捉弄性、喜劇性,使人身臨其境,感同身受,起到很好的勸誡作用。
《聊齋志異》中有“兼愛”之心、或舍己為人、或盡力救人、或慷慨好施的善人善舉,都受到上天的獎賞。《水莽草》中的祝生寧可自己永遠為鬼,也要堅持不懈地為他人驅鬼,防止被溺鬼所害,保全很多人的性命。上帝認為他“有功人世”,冊封他為神,命其擔任“四瀆牧龍君”的官職,得列仙籍。溺鬼王六郎得到一個“相代”的機會,不忍一女棄子相代,而放棄了復生為人的難得機會,“一念惻隱,果達帝天”,被授為一方土地神(《王六郎》)。《金永年》中的金永年對所有人都有善心,做生意買賣公平,友善地對待每一個人。他八十二歲沒有兒子,上天就賞給他一個兒子。《張無量》中的富戶張無量在青黃不接時借給貧苦百姓糧食,救人急難,還時不校。一次天降雹災,別人的莊稼被毀,而張無量的莊稼卻絲毫無損,這正是由于其樂于助人得到上天雹神的護佑。《紉針》的夏氏為救少女紉針,費盡千辛萬苦借來銀兩,因銀被盜而自盡,感動上天,下葬后雷霆兩次把墳震開,使夏氏復活。夏氏四十無子,一年后生一子。這些都是上天對其的厚賞。《雷曹》中樂云鶴慷慨解囊救濟餓困的陌生人,得到神的報答,得游天庭,又獲天上星宿投胎生子,其子十六歲便進士及第。《席方平》中席方平舍命到陰間為父伸冤,勇斗貪官惡人,二郎神為表彰其善良、孝義,使他還陽成為巨富,還為他父親增加陽壽三十六年。
《聊齋志異》中那些喪失人性、心腸歹毒、背義忘恩、坑人害人的惡人都受到天譴或鬼神的懲罰。懲罰的力度大,且花樣翻新。《席方平》中二郎神對貪贓枉法的冥王、郡司、城隍的懲罰,是將其剔掉骨髓,刮去毛發,先判他們陰間的死刑,還要剝去人皮、換上獸革,讓他們投胎作牲畜;對助紂為虐的鬼役的處罰,是在法場上剁碎他們的四肢,再在湯鍋中撈取他們的筋骨;對為富不仁專門害人的羊某的處罰,是沒收家產。《夢狼》中殘害百姓的貪官白甲,在升官上任途中,被為民除害的強盜殺死,然后又受到神人的懲罰,神人把他被割下的頭反轉接在胸腔上,使其成為一個怪物,生不如死,讓他的罪惡大白于天下。《孫必振》中的金甲神嚴厲地懲罰了無兼愛之心、不愿同舟共濟、臨危自保置他人于死地的眾人。《紉針》的盜賊馬大,偷去夏氏為救紉針多方借來的銀兩,被雷擊死在路上。還使其背上現出“偷夏氏金賊”的字跡,昭示其身份和罪行。說明雷神洞悉善人、惡人一舉一動,及時懲惡揚善,伸張正義,盡職盡責。《杜小雷》中的杜小雷之妻,虐待婆母,讓其吃惡臭之物,遭到天譴,未經轉世直接變成豬,還是一頭有兩只人腳的怪模怪樣的母豬。在人間社會無法實現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墨子及蒲松齡找不到其他懲治的力量,于是不得不借助于一種超現實的力量——神鬼,來實現自己懲惡勸善的理想。這也符合百姓的愿望,因為百姓都相信“善惡到頭終有報”“不做虧心事,不怕鬼叫門”。在中國古人的內心深處,天是至高無上的。這種“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的形式讓民心大快。如果只是單純的說教勸善,那是蒼白無力的,獎善懲惡才有警策人心的效果。蒲松齡用天鬼賞罰思想使人產生畏懼之心,激發人們的向善之心,教化世人,勸善止惡。這類天鬼賞罰的故事還是有積極價值的,顯示了人類向真善美發展的階梯。
結語
《聊齋志異》所表現的墨家思想大多是非常可貴的,是墨家思想的精華。《聊齋志異》所精心描繪和熱情頌揚的,是中華民族最寶貴、最閃光的人性——善良正直、樂于助人。這些品德都是墨家所提倡的,放射著墨家思想之光。蒲松齡通過《聊齋志異》中蘊含的墨家思想來表現社會理想、道德理想、人格理想,使作品產生雄厚的道德力量,有寬廣而厚重的價值量度和深刻而持久的生命活力。《聊齋志異》中的墨家思想提升了《聊齋志異》的思想價值,當然,這些理想在他生活的那個時代是根本不可能實現的,但作品中閃現的墨家思想的光芒,給民眾帶來溫暖,是封建社會末期一道耀眼的、永不消失的強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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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王黎明.墨子“天志”“明鬼”思想積極意義分析[J].忻州師范學院學報,2009,(6).
A Brief Study of The Mohist Thought in A Collection of Bizarre Stories
ZHENG Chun-Yuan
(Editorial Board,Journal of Guangdong Peizheng College,Guangzhou 510830,China)
Abstract: Pu Songling and Mo-tse had some ideas in common. A Collection of Bizarre Stories displayed Mohist Thought in many aspects,mainly including:the spirit of universal love,helping others at one's own expense,self-willed personality of self sacrifice,the concept of loyalty to friends,mutual love,mutual benefit,and the idea of reward and punishment by God and ghosts. The Mohist Thought in A Collection of Bizarre Stories improved the ideological value of A Collection of Bizarre Stories.
Key words: Pu Songling;A Collection of Bizarre Stories;Mohist Thought;universal love;mutual benefit;loyalty to one's friends;reward and punishment by God and ghosts.
(責任編輯:朱 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