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濟華
忽驚晴空起霹靂,兩行熱淚肝膽裂。到今夕,今夕恩師駕鶴去,人去樓空空寂寂,到今夕,今夕唯有空陳跡,舊日恩情,情切切!
兒時,我受父親影響一直喜愛京劇。直到有一天觀看了越劇彩色電影《梁山伯與祝英臺》,一下被那絢爛的藝術所吸引。多彩的服飾、奪目的布景、醉人心脾的劇情,更重要的是劇中演員那悅耳動聽的唱腔和情真意切的表演,深深地打動了我。當時我就對范老師塑造的梁山伯尤為青睞,雖為女小生扮演,卻樸實無華極具生角陽剛之美,至今刻印在我的腦海之中。
1954年,我如愿考進了上海市戲曲藝術學校越劇班。后因倒倉(變聲)小生老師說我不能唱,老生老師呂云甫、老旦老師項彩蓮便把我調了過去。記得當時呂老師教授我的是《打金枝》,待演出彩排了,服裝才由越劇院借來。當我拿過衣服一看,駙馬爺蟒袍的領口內寫了“范瑞娟”三字,頓時眼前一亮。心想:啊呀!且住!這是演梁山伯的范瑞娟老師穿過的戲服。那時的我雖有些誠惶誠恐,但又即刻欣喜若狂地將它穿上,似乎得到了師傅親授衣缽一般。或許在那時便感受到老師“衣缽”里的那一抹余溫……從此,我便開始勤奮刻苦、立志向學,盼將來能像老師那樣技藝超群、輝煌卓越!
時光一點一滴流逝,然至今,老師當年在舞臺上的風貌,常能像電影畫面一樣流淌在我的記憶之中。那時項彩蓮老師教我《別窯》《杜十娘》《二度梅》,正值當時袁雪芬、范瑞娟兩位老師在群眾劇場彩排《梅花魂》,可以至現場觀摩學習。我高興至極,心想有此學習機會一定要好好學他一番。現在回想起來,那時我們真幸運,越劇院老師所有彩排的戲,我們都有幸看到。我是如饑似渴,像海綿吸水一般立在一旁認真看,努力記,拼命學。如遇問題老師也會一一幫忙解答。
其實“文革”之前,我是學徐派的,徐玉蘭老師親授了我《十一郎》《紅樓夢》《北地王·哭祖廟》等經典劇目。但直至1973年,接到周總理指示,我們才從農村干校回到上海。“文革”浩劫,那近十年我一直在干農活,沒練功沒練唱,而我又生了一場病,身體發了福,聲音也變粗了很多。至今記得在《萬里長空且為忠魂舞》中,我飾演了周總理的前任警衛員、現任石油部門的干部,這是我第一次以范派演繹的人物。當時受到內外行的肯定,同時也獲得了徐玉蘭老師的肯定,她說:“不論你唱什么派,都要認真傳承發展,希望將來能聽到你的史派。”這樣結合身體狀況,我正式決定改唱范派。
每次我登門求教,范老師總會將她很多藝術的“訣竅”傳授于我。老師說:“我小時為了把嗓音放寬放大,師傅叫我買個老酒甏(酒壇),每天清早對著酒壇口喊嗓。這樣多年堅持不懈,嗓子也會打開,聲音自然就變得寬厚了,陽剛了。但只放不收,是我的弱點。你是男的,再放大不好聽,你過去唱徐派,能真假聲并用,要吸收徐派里收放的唱法,結合自身條件發揮自己的長處,形成自己的風格。”老師一席話,令我茅塞頓開,用開了大竅形容一點也不夸張。是呀!學流派一定不能死學要取長補短,善于吸收并結合自身的條件化用當中。
我也真切感受到了范老師毫無門戶之見的開闊胸襟,她希望我能廣泛學習、博采眾長。以后幾十年中,這些老師的“金玉良言”如明燈般指引著我的藝術道路,直至今日已是古稀將過,近步入耄耋之年的我也一直銘記著老師的教誨,并希望把這些教誨也傳給我的每一位學生。
后來每排一個戲,我都跑去老師家,哪怕當時她臥病在床,也都叫我坐在床邊凳上為我指導。我把對人物的分析、唱腔組織一一匯報。老師總是耐心、熱情地幫助我完善,直率地提出修改意見及建議。
范老師教學生總是嚴謹認真的。老師常對我講,演小生要有陽剛之氣,從表演身段到唱腔、服飾、化妝處處都要注意,臉上唇上不要太紅,不沾假睫毛,不戴水鉆箍。看看現在舞臺上的好多小生,什么都用上了,表演矯揉造作,真是不分男女三長載!老師說的很對,小生就該有小生的樣子,不管是男小生還是女小生,陽剛之氣切不可丟,我想這也是范派小生藝術的魅力所在。
說到嚴謹認真,范老師還有個習慣,演一出戲化妝粉撲一定要撲到上場前才放下,仔細認真的勁兒,令人敬佩。排一出新戲時,分析了劇本后,她對于自己的唱腔要反復琢磨,設計動作也是反復地去修改完善。如果我在一旁,她便會問我這行嗎,那樣怎么樣,這樣會不會好些。就算我說夠好了,但她還要練,不斷地完善。
當時上海越劇院決定復排《祥林嫂》,大會宣布我來飾演賀老六。范老師即刻找我談話給我指導。她全面仔細地把賀老六的人物為我分析梳理了一遍,把自己對人物的理解、表演中的心得體會一點點都傳授給我。她特別強調賀老六的老實不是呆,憨厚不是傻。他是山間獵戶的身份,這是他的特點,所以自然有彪悍粗獷的一面。《洞房》一折戲中他怕祥林嫂深夜出走,易被野獸傷害,為了阻止她便快步奔出,像抓狼一樣,敏捷且有力地把祥林嫂一下抱進來。《洞房》里的大段唱有幾十句,既要一氣呵成,又要層次分明,注意區分段落,賦予節奏和情感上的微妙變化。同時,賀老六不是要去責怪祥林嫂,唱詞中飽含的更多是自嘆、自怨、自慨。從表演行動上來說,動作要充滿生活氣息,自然流暢、簡樸大方。當敘述冰天雪地,獵戶艱苦作業時,要善于吸收武生的大動作,形象表現賀老六彪悍的一面。賀老六當時三十三歲,深夜,有生以來第一次與陌生女子相處一室,千萬不要直接去看祥林嫂,而是用耳、用眼部的余光,去聽、去看。待到最后合唱才與祥林嫂四目相對,再含羞垂目,低頭抱壺。
賀老六臨終一場,突聞山里惡狼拖小孩了。賀老六預感不祥,苦苦掙扎吶喊,讓鄉親們快快救阿毛。經過范老師的細致教導,又在吳琛導演和袁雪芬老師的指導下,我像老師教誨的那樣運用戲曲程式技巧和生活化表演相結合,強烈揭示了人物當時的內心情感,最后單腿僵尸倒地。范老師看后大聲叫:“好好!”她不斷地幫助和指導我,對我塑造賀老六提出了很多寶貴的修改意見,老師的指導可謂畫龍點睛!我深深體會到前輩引領指導的重要性,要想繼承好老師的藝術,必須認真學習虛心請教,打下扎實的基本功,這樣才有創新發展的基礎。同時,也要像老師說的那樣全面學習,不斷地吸收發展,這樣藝術才能不斷前進。何為傳承、創新?其實就是演員認真、全面地學習好老師們多年積累和總結的技藝,打好基本功,同時又要回到現實生活中再學習和吸收,從而去發展和豐富這些技藝,最后能更好地表現生活。這就是傳承!創新!我想這也是給當下青年演員的啟示。
范老師總是嚴謹認真地教導我們,同時也不乏鼓勵。孔子說:“敏而好學,不恥下問”,范老師就是這樣的。范老師總說:“你能自己分析塑造人物、作曲、設計身段,文武兼備,這些很好,要繼續發揚,全面發展將戲路擴展得更寬,學藝不可松懈,要一如既往!”藝術上我比較喜歡創造和“折騰”,常常會去嘗試一些不同的,甚至有些奇怪的角色,而范老師也時常鼓勵我去多挑戰,拓寬戲路。她贊揚我用范派去演繹金兀術、馬伏里奧,創造了范派花臉腔和小丑腔。她還常說:“我要向你學習,學你創作的范派低腔。”知道我獲獎,她比誰都高興。記得我曾用范派創作的《唱支山歌給黨聽》,她仔細地一句句過堂。之后這段唱得了全國越劇開篇一等獎。她高興呀!并破例把這段唱也歸到她出版的范派唱腔集中。老師就是這樣一直鼓勵、支持和幫助著我。
1988年,老師帶我們赴杭州舉辦范派演唱會。當時我要演的是老師九歲時在農村放牛唱山歌的那段戲。當時我已48歲,怎么辦?我剃了個桃子頭,穿了套小孩的衣服,設計了一系列放牛動作。老師看了高興地摸著我頭說:“把我小時候放牛的情景展現出來了,還吸收了迪斯科慢動作,這些現代舞蹈元素和戲曲技巧結合得很好哇!藝術就是要這樣懂得吸收和創造。為我的演唱會,為藝術犧牲了頭發,剃了這樣的頭,真不好意思!不過,蠻可愛的,哈哈!”這些事兒我至今記憶猶新。
“活到老學到老”,這是老師常說的一句話。1993年我在臺灣演出《梁祝》。回滬后,老師對我說:“你的梁山伯很轟動,一句唱,一個動作,一個表情都有掌聲。臺北《中國時報》整版登載了你的照片、文章。”我說:“他們評論我是正宗范派小生。這是老師的光環罩著我,我借光!”老師說:“不!你有自己的特點,男性對梁山伯的人物理解比我深刻,體驗正確。你的基本功扎實,有京昆的底子。聽說你的‘回十八很好,教教我。”我說:“老師儂折煞學生了。”她要我來遍看看,我走了一遍。老師說:“嗯!在原有基礎上有所提高,豐富了,扇子功也不錯。”要我再來一遍,又來一遍,一共三遍。老師突然說:“太難了,不學了,老了學不會了。”師生二人笑得前俯后仰,我也上氣不接下氣,那時我也五十多歲了。
戲曲是言傳身教的,生活中的范老師也總用她的言行引導和感動著我。我每次去看望老師,尤其遇到老師住院,總會捎帶些兒東西,這是人之常情,小輩敬老,更是理所當然。她總講把東西帶回去,不可買東西來。幾乎每次我都快速關門,落荒而逃。她便高聲叫道:“下次不可,不然,不要你來!”后來我定居香港,每次回滬也去看她。老師又講了:“儂是香港老板發財了。燕窩蟲草介貴的東西送我,我勿吃的。”我說:“老師儂年紀大了,身體勿好,應該補補。”她說:“儂自己也毛七十了自己吃。”我說我也吃的。我又乘機溜之大吉,她又大叫:“回來拿回去……”
和范老師的故事回憶起來真是太多太多,這點點滴滴的教誨、關懷、鼓勵和感動也都深深留存在我的腦海里。
學高為師,德高為范。德藝雙馨,說的就是范瑞娟老師這樣的。
感念師恩,范韻長存!愿此刻范老師在天堂笑游,愿范派藝術長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