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賽
3月21日為聯合國教科文組織設立的世界詩歌日。詩歌是人類文明的瑰寶,中國是世界詩歌的重鎮。中國歌詩史與中國文明史一樣長。中國詩歌肇興于上古,繁盛于《詩經》以來至于清代,上下五千年,中國詩歌文化從未斷絕,中國詩歌精神從未游離于中國人文精神內核。詩歌對中國文化浸潤極深極廣,從君王到庶民,從京畿到邊邑,莫不沾溉。剛剛落幕的中國詩詞大會,舉國關注,線下線上,一片歡騰,至今余溫未了。這說明,中國詩歌正在步出頹式,重新被關注,被挖掘,被彰顯。
在世界詩歌之林中,中國詩歌最重要的特點是詩歌與音樂不可分離。詞章與曲譜是中國傳統文化的精華。蕭友梅說:“考我國舊樂之豐富處,不在于理論樂律,也不在于樂器與演奏技術,而在于詞章與曲譜。”(《復興國樂我見》1939)詩詞與曲譜是中華民族語言習慣、情感認同、文化傳統、思想觀念的集中體現,凝聚著中華民族普遍認同和廣泛接受的道德規范、思想品格和價值取向,具有極為豐富的思想內涵。整理詞章和曲譜,建設課程體系,加強師資培訓,增加情境體驗,促進交流互動,必將增強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凝聚力和傳播力,推動中華文化落地生根,開花結果,闊步走出去。
中國的詩歌,也被稱為歌詩,所謂歌詩三百。《詩大序》中說:“詩言志,歌永言,聲依永,律和聲”,把心里所想說出來,并根據字的聲韻、聲調和意義延長,再加上襯字,就形成了有節奏和音高的音樂表達。吟唱是中國詩歌最本真、最自然的形態。《呂氏春秋·音初篇》記載,東、南、西、北的人,都是通過歌聲來表情達意的。早期人們大多不識字,掌握的音節也并不多,不得不輔助以音長、音強來表情達意,這就使得史前時代的語言本身就具備歌曲的形態。
我曾在家鄉聽到楊家祠堂的幾位族老吟唱《關雎》《薤上露》《蒿里行》《踏踏歌》等,沒有曲譜,也沒有指揮,他們用當地方言把詩唱得跟說話一樣自然。十里不同音,百里不同調,我小時候走四十里路去外婆家,要過兩條河,三片區域的方言在聲韻、聲調、重音等方面存在著明顯的差異。同一首詞,在不同的方言區有著不同的音高和節奏,念出來就有差異,唱出差異就更明顯了。這些詞和曲,被采集到國家音樂制作部門后,合并重復,根據中央樂隊的狀況和表演的場合,重新厘定音高和節奏。于是,出現了跨文化區域的帶有普適性的譜曲與編曲,也出現了專門的歌者與舞者。再后來,人們把那些經典的詩歌,譜成曲,以唱帶傳,以傳帶唱。那些歷經千百年,一直傳唱下來的歌詩,都是優秀的詩,都是優秀的歌,都是刻骨銘心的生命體驗。
中國歌詩的節奏看似簡單,實際上豐富靈動。早期的歌詩,是在祭祀時演唱的,有很強的儀式感。明代流傳下來的《魏氏樂譜》收錄了《大成殿雅樂奏曲》,包括六首曲目:《迎神》《奠帛》《初獻》《亞獻》《撤饌》和《送神》。每首十六句,每句四字,一字一音一拍,用工尺譜標出音高。主祭、助祭、與祭在每一個環節都有相應的動作,每一個動作都有統一的節奏、方位和力度。祭禮中的人聲與器聲,就是來協調動作的,被稱為“節”。情緒、動作、思想都在“節”中統一,這個“節”已經大大超過了今天的拍子的范疇。《大成殿雅樂奏曲》儀仗隊行進中的四拍子,每個拍子都有輕重的變化,體現出莊重而堅毅的儀式感。在漫長的史前時期,人們掌握的詞匯很少,文字還沒有發明,所有與祭人都沉浸在和諧、莊重的禮樂里。有些歌詩,是在一定的情境中演唱的,節奏與情境有著密切的關系。比如《滄浪歌》(《東皋琴譜》),是劃船的時候唱的,取自船行的節奏。陸機《短歌行》(《魏氏樂譜》)是飲酒、勸酒的節奏,要體現真切而深刻的人生感悟。《伐檀》(熊朋來《瑟譜》)開篇是砍樹的節奏,中間是拖樹的節奏,最后是休息的節奏,節奏形態隨著詞境的轉換而變化。李白《子夜吳歌》(《和文注音琴譜》)是槌衣的節奏,顯得靜謐無奈,賖得長安一片無心月,關照多少塞上有情人。
中國歌詩對于情境的呈現頗具匠心。李白的《關山月》(《魏氏樂譜》),開篇即以一輪明月起興,明月從天山頂上緩緩升到云海之間,空間由下至上,時間由傍晚到午夜,旋律由低到高,萬里長風一直吹到身臨的玉門關,縱橫開闔,渾然天成。王維《陽關三疊》(《琴學八門》)仿佛在某一個清晨,不經意間,青青楊柳風推開了盛唐的大門。客舍里,酒正濃,情正酣,火未熄,歌未歇。一疊、兩疊、三疊,送朋友,去遠行。從渭城到陽關,三千六百里,三百六十次日月輪轉,用腳步,去丈量新興的天可汗帝國。攜上詩,攜上酒,一路踏歌,欣喜、豪邁的漫漫征途,從春走到秋,染上了幾分悲涼與滄桑。李煜《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時了》(《碎金詞譜》)描繪的是晚春的清晨,一夜東風打落了枝頭的花瓣,被一江春水無情地流走,詩人被囚禁在小樓中,看到此情此景,移花類己,黯然傷神。李煜《相見歡 簾外雨潺潺》(《碎金詞譜》)更是從五更美夢中被凍醒落筆,抒發著寫不盡的積郁與無奈。唱歌詩的時候,歌者如果僅僅只關注氣息、咬字、音準,觀眾聽上去就像是在唱譜子,缺乏藝術表現力和吸引力。歌者應該下足功夫去研究歌曲的情境,從起興開始,就要將歌詩中出現的每一個情境,每一種物象都籠上一層情緒,以情帶聲。
中國歌詩塑造許多可親可愛的人物。王維《隴頭吟》(《魏氏樂譜》)中的長安少年,懷著青春的憧憬來到邊關,對迥異于中原的邊關景象感到新奇,而關西老將卻是滿腔的悲憤與無奈,一老一少,一喜一悲,把詩人對于唐代開邊戰爭的不滿表現出來。王維《伊州歌》(《碎金詞譜》)寫長安城內軍嫂,守望著她那到伊州從軍十多年卻音信全無的丈夫,一會兒叫他蕩子,一會兒叫他征人,飽含埋怨與期待。溫庭筠《菩薩蠻·小山重疊金明滅》(《碎金詞譜》)寫小女子起床,梳頭,插花,穿衣,最后落筆到裙邊上繡的金鷓鴣,其妙地暗示了小女子赴約前的期待與羞澀,表現了清新別致的少女形象。李清照《武陵春·風住塵香花已盡》(《魏氏樂譜》)寫東風過后,花已落盡,塵香滿屋,如此靜謐美好,卻物是人非,萬事皆休,殘妝未理,其他地方還有更好的春色,卻無法消解心頭的愁緒。雅致、敏感、落魄的貴族女子身上,濃縮了一個時代的盛衰。歌者在演唱的時候,已經不是他本人,而是歌詩中的人物形象,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都要符合歌曲中的角色規定。歌者演得越逼真,越有表現力。中國歌詩中悲劇人物居多。大家都喜歡李煜在國破家亡劫難中寫出的歌詩,字字帶血,聲聲催淚。參與者都以極小的代價,體驗了一次誰也不想遭遇的痛楚,體會一次審美的愉悅。
中國歌詩,是中國審美的集中體現,詩詞書法表現了獨特的審美,歌詩演唱也是一種特別的審美。中國歌詩的審美體驗具有唯一性和無可替代性。
中國歌詩燃燒在創作者、傳承者、接受者的生命里,流淌在五千年延綿不絕的中國文化長河里,自由穿越在天文、地文和人文里。中國歌詩的每一個字、每一個音,都極細膩、極精致,微妙地傳達出聲、情、意、韻,充盈著神性與人性的光輝。今天,舉國上下都關注中國詩詞,但還僅僅停留在詩詞知識的層面,我們應該深入挖掘歌詩中的審美愉悅與人文內涵。
(作者系上海音樂學院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