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曦
在2015年紀念司馬遷誕辰2160周年的學術論壇上,擔任主持人的我,首先請教的便是自己的博士導師韓兆琦先生:“紀念司馬遷的意義何在?”沒料到韓先生并未馬上正面應對,而是向我以及在場的近百名專家學者提出了以下問題:
假定漢代沒有司馬遷,那么中國古代文化領域會是怎樣的一個情況?在史學發展的系統里面會是怎樣的一種面貌?在文學發展的系統里面又會是怎樣的一種面貌?……
此可謂盡得先聲奪人之妙,一開口便出語不凡,陡掀高潮!韓先生不僅是國內著名的《史記》研究專家,也是在北師大課堂上能將枯燥的古代文獻講得引人入勝的教授,如今雖已年過八旬,但卻仍然精神矍鑠,聲若洪鐘,瞬間便將現場學者引入思考狀態。大家屏住呼吸,全神貫注,生怕遺漏一字地聆聽韓先生的精彩演說。是的,假如漢代沒有司馬遷,中國古代文化格局的基本圖景,中國古代史學史、文學史的基本樣貌,都將與我們現在看到的大不一樣,由此可見司馬遷在中國文化史上的地位有多么重要。從一個“假定”入手,韓先生巧妙地彰顯了今人隆重紀念司馬遷、深入研究《史記》的價值與意義所在。屈指算來,韓先生鉆研《史記》已逾半個世紀,司馬遷的人格魅力與宏博題旨,早已在他那里深入骨髓,化為血脈,熔鑄于《史記通論》《史記題評》《史記箋證》《中國傳記藝術》等代表論著的字里行間。今年10月,他的新著《〈史記〉與傳記文學二十講》由商務印書館推出,又為當代《史記》研究界奉獻了一部大書,書中進一步彰顯了韓先生追蹤史圣的思想活力與學人風采。
眾所周知,《史記》是一部通史,滿懷激情的司馬遷揮動如椽大筆,酣暢淋漓地記述了自黃帝到漢武帝的三千年歷史。研讀《史記》不僅要關注其中的“當代史”(即西漢史)部分,更要了解司馬遷是如何記述先秦史的。韓先生認為只有這樣將歷史有始有終地貫通起來深入研究,才能徹底搞清《史記》“一家之言”的思想來源,真正了解司馬遷發憤著書的人格魅力與個性風采。早在上世紀90年代出版的《史記通論》一書中,韓先生就特列“《史記》的繼往與開來”一章,下分“《史記》與先秦諸史”“《史記》與先秦諸子”“《史記》與《詩經》《楚辭》”等節,展示了韓先生打通歷史脈絡、窮究《史記》史料的學術氣魄。他曾將司馬遷所借鑒、參考過的先秦史料,與《史記》的記述一一比對,細心發掘,深切體悟,深入發掘,創見頗多。比如在談到司馬遷與孔子的思想關聯時,他基于對《論語》與《史記·孔子世家》《仲尼弟子列傳》扎扎實實的比對研讀,指出《論語》“是被《史記》按原文取用最多的先秦著作,它總共一萬來字,差不多都被司馬遷引用盡了”,認為《孔子世家》“是有關孔子生平、事跡的最早、最有權威性的傳記,也是我國思想史上第一篇全面研究、評價孔子的學術文章,同時也是寄寓司馬遷人生感慨,使司馬遷視為同道、視為異代知音的這位楷模人物的贊歌與挽歌”,并從人格內涵、政治理想等方面,闡述了這兩位文化巨人的思想異同。
可以說,韓先生早年對這一課題的探索,成就已經相當可觀,但他并沒有止步于此,而是在后來的歲月中持續耕耘,于是有了這本新書的第十一講——“關于《史記·孔子世家》的幾點思考”。該講共分四節,即(1)關于孔子孩童時期的疑問,(2)關于孔子的政治生涯,(3)孔子的成就與貢獻,(4)關于孔子寫《春秋》。通過對孔子何時“認祖歸宗”、是否在魯國“行相事”、是否著《春秋》等學術公案的探究,韓先生對司馬遷筆下孔子的思想人格做了更進一步的深刻闡釋。例如由司馬遷對孔子與《春秋》“貶天子,退諸侯,討大夫”等的評價,他發問道:“司馬遷為什么要氣大聲宏地說這套話?為什么要口不應心地把《春秋》推崇到這種程度?”答案是“原來真正做到了‘貶天子,退諸侯,討大夫的是司馬遷的《史記》,司馬遷引用孔子是為了打鬼而借力于鐘馗”,進而指出“《孔子世家》中的孔子是被司馬遷拔高起來的、理想化的孔子”。對于司馬遷如何在孔子形象中寄寓其身世之感與人生思考,讀者在韓先生這篇新作的引導下,一定會有愈加深切的把握。
韓先生常常告誡學生不要死讀書,不要迷信權威,要善于從古代文獻字里行間的縫隙中發現問題。他是這么要求學生的,自己也是這么身體力行的。老一輩學者扎實嚴謹的學術態度,被他一絲不茍地踐行,其《史記箋證》對中華書局標點本《史記》原文的字句訛誤和標點失當校改了許多處。如《東越列傳》:“樓船將軍率錢唐轅終古斬徇北將軍,為御兒侯。自兵未往。”緊接著是下一段文字:“故越衍侯吳陽前在漢,漢使歸諭馀善,馀善弗聽。”韓先生認為“自兵未往”四字的意思是表示時間的,用作前置詞以引起要追敘的事情,相當于古代史書通常所用的“先是”二字,因而這四個字放在上段的段末,莫知所云,應移至下段的開端,它要說的事情是:早在討伐東越的大兵尚未派出前,漢王朝就派了當時住在漢地的東越人吳陽,讓他回到東越來勸說馀善及早投降漢朝,結果馀善不聽。又如《商君列傳》:“孝公既見衛鞅,語事良久,孝公時時睡,弗聽。……景監以讓衛鞅。衛鞅曰:‘吾說公以帝道,其志不開悟矣。后五日,復求見鞅。”韓先生認為照此標點,則“復求見鞅”一句的主語為秦孝公。前述孝公聽其言已“時時睡”矣,何樂而復求見之?“后五日,復求見鞅”乃商鞅對景監之祈請語,意即五天后請您再次引見我。故重新標點數句作:“衛鞅曰:‘吾說公以帝道,其志不開悟矣。后五日,復求見鞅。”如此等等,不一而足,深厚的文獻整理功夫令人嘆服。在跟隨韓先生學習的過程中,弟子們對他活潑的語言表達與高屋建瓴的思想認識更是印象深刻。這一特色在本書各講中可謂隨處可見。
比如在第五講“‘漢三杰的歷史功勛與其各自的人生道路”,他這樣描述并評價張良:“張良是‘黃老哲學的化身,他運用‘黃老應對一切問題的能力已達到爐火純青的地步。在別人看來,先幫著劉邦與秦朝斗,再幫著劉邦與項羽斗,又幫著劉邦、呂后與功臣斗,同時還要留著一份心思與劉邦、呂后斗,這一輩子豈不是活得太累了么?別人是覺得累,但張良運作起來卻如魚得水、游刃有余。至于晚間躺在床上思前想后,是否也有時會感到些微的愧疚呢?那就只有他個人知道了。”又如在第十二講“《史記》中的特殊修辭與畸形句例”,他用這樣的文字描述對《史記》藝術風格的認識:“它像是滾滾洪川,魚龍漫衍,泥沙俱下;又像是蒼山老林,盡管它有指說不盡的枯枝敗葉,偃木斜柯,但是它那種古樸渾茫的原始氣象,卻永遠不是任何整齊貌美的園林所可比擬的。”如此表述,毫無一般學術論著語言干澀之弊,美感靈性十足,可讀性極強。
我是1997年考到師范大學中文系讀博士的,一入校門,就聽系里的師哥師姐描述韓先生講課的故事。說:某個星期六的晚上,師范大學的操場上在放映電影,操場旁邊的階梯教室里,韓先生正在給一百多位學生上輔導課,后來突然停電了,到處一片漆黑。韓先生沒有中斷講授,教室仍然回蕩著他那洪亮的聲音,他縱論古今,縱橫捭合,仍在用扣人心弦的講授緊緊吸引著學生。整個教室里沒有一個人離開座位。半個小時后,電來了,同學們不由得一齊為韓先生絕妙的講課鼓起掌來。
有人曾問韓先生何以能將科學研究與課堂教學兩者完美地結合起來,何以能在講堂上做到幾十年如一日的激情澎湃。韓先生的回答是:要有出于對學生、對教師行業的熱愛,從內心里認識到為學生服務,努力講好課是我們的責任。同時,又要明白只有努力鉆研、努力備課,而又懂得講課的方法,才能講好課。
韓先生退休近二十年了,今年已經84歲,仍筆耕不輟,新見迭出。這部《〈史記〉與傳記文學二十講》出版不久,他就把近二十年來日積月累的另一部近四十萬字的《史記研讀隨筆》的書稿交給我們幾位學生閱讀,希望在正式出版前聽到大家的意見,好做進一步的補充與修改。我們期待這部新著能帶給讀者更多的鼓舞與啟迪!
(作者系解放軍藝術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