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假存款單

王舉芳

兒子剛進門，就從口袋里掏出一張存款單給她：“娘，這是我孝敬您的錢，6萬塊，您可收好了。”

“哎哎哎，收好，收好！”接過兒子遞過來的存款單，她笑得滿臉花開。

二十年前，丈夫查出身患絕癥，在一個大霧彌漫的天氣離家出走，至今生死不明，杳無音訊。此后，她獨自一人照顧年邁的婆婆、年幼的兒子。艱辛的生活如一條粗糙的繩子，把她柔弱的肩膀勒出道道血痕，她咬牙堅持著，人前總是笑著，暗黑的夜里，淚水一次次浸透枕巾。前年，婆婆在盼兒歸的失望里離世，她披麻戴孝用兒子的身份安葬了婆婆。有她在，家就是完整的。

去年，兒子大學畢業，在深圳找到了一份工作，她忽然覺得身子輕了很多，腰桿也直了起來，心，也踏實了下來。她精心種地，莊稼也好像沾染了她的愉悅，長得喜氣洋洋。

“兒子，你該交個女朋友了。”吃飯時，她對兒子說。

“娘，我還年輕，想再拼幾年，現在的女孩都很現實。”兒子輕輕嘆了一口氣。

“我相信總有不虛榮的女孩的。”她撫摸著兒子，無限愛憐。

兒子睡了，她不睡。她把兒子換下的衣服拿來，掏掏左右口袋，確定沒有東西后坐在月光下洗起來。夜晚洗衣裳是她的習慣。

日子如樹上的果子怡然自得，春生、夏長、秋收、冬藏。轉眼，又一個秋踏著金風而來。

她打掃庭院，擦桌擦椅，因為兒子今天要帶著女朋友回家訂婚。一切收拾妥當，她便來到村口張望。村口，是她無數次守候與期許的地方。

兒子的女朋友很乖巧，她很滿意。吃過晚飯，她拉著女孩的手說：“閨女，我沒啥可送你的，這個你拿著。”說著從口袋里掏出一張存款單。

“6萬6千塊，錢不多，你們買房子，多少是個貼補。”

“娘，這錢……”兒子走過來。

“這錢啊是你給我的那6萬，我又存上了6000塊。六六大順，圖個吉利。”她一手握著女孩的手，一手握著兒子的手，目光慈祥而深情。

秋天過后又是寒冬，樹葉隨風飄零，輕聲訴說著一段故事的結束。生命就是這樣，有開始就一定會有終結。她病了，病得很厲害，兒子和兒媳守在她身邊。

她對兒子說：“我死后，你給我上墳的時候，記得也到你大傻叔的墳上燒點紙錢，他的墳就在山后咱家的麥子地旁。”

“大傻？”兒子對大傻并不陌生。大傻是同村的一個單身漢，一輩子未娶妻。每當農忙時節，娘總會請大傻來幫忙。大傻人很善良，知道他們家孤兒寡母的沒有錢，活忙完了有飯就吃一口，沒飯他就回家去，啥酬勞也不要。娘閑著的時候，會為他漿洗、縫補些衣裳。

“大傻兩個月前死了，留給我一張存款單，是他一輩子的積蓄，6萬塊錢。他說這是他送給你的結婚賀禮。這一輩子，苦了他了，娘對不起他……”娘抽噎著，從枕頭下拿出一張存款單，顫抖著雙手遞給兒子。

“娘欠他的，只能來世還了。”她淚眼朦朧。丈夫離家出走，再也沒有回來。大傻真心對她好，為她一輩子未娶，她心里明白這是怎樣的一份摯愛，但她不能越雷池，因為她不知道丈夫是生是死，她和丈夫沒有解除婚姻關系之前，絕對不能和大傻有啥關系。

“娘，我訂婚的時候，你給我們的6萬塊錢是哪里來的啊？”兒子問。

“不是你給我的嗎？你忘了，你說你掙錢了，孝敬我的，6萬塊。”

“娘，我給你的存款單，是假的……”原來，他當時想給娘的，是一張只有6000塊錢的存款單。但為了討娘歡心，他用電腦PS了一張60000塊錢的存款單，打印出來給了娘。他的心里充滿了疑問，更充滿了愧疚。

“娘，我不是故意的……”

“我知道，你是為了讓娘高興，大傻和你，對我的心都是一樣的，不摻一點假。”她若有所思：“我想起來了，那天我去存錢，叫你大傻叔和我一起去的，銀行的人說什么不對，我也不太懂，后來你大傻叔讓我安心坐著等，他要了我的身份證，幫著辦理的，難道……”

她帶著微笑永遠離開了心愛的世界。

那一天，他去一家業務單位接洽業務。談完工作，一個人說：“一年前，你們村里有個叫大傻的人在我們這里打工，干活十分賣力，只要工資高，臟累都不嫌，還常常要求加班，他說兒子快結婚了，買房需要錢，想在兒子結婚前掙夠六萬塊錢。可我最近聽說他是個單身漢，是不是啊……”

他沒有說話，他想起十幾歲時，看到娘和大傻一起走有說有笑，他背后悄悄拿了石頭扔向大傻，大傻被打得頭破血流，還在娘面前維護著他。

他，禁不住淚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