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藝錠

“其實無論一個國家、地區,還是一個企業,主要不是贏在起點,而是贏在轉折點。”在與中國(海南)改革發展研究院(簡稱中改院)院長遲福林的交流中,他的這句話讓《環球人物》記者印象頗為深刻。
遲福林認為,中國經濟正處在一個關鍵的轉折點上,作為經濟研究專家、經濟改革研究專家,在這方面更應多發聲、發好聲、發有用的聲。同時,盡可能使自己的發聲對國家經濟社會生活的決策有影響,引起社會的重視,推動經濟社會發展進程。
今年3月,身為全國政協委員的遲福林帶著7份提案,第十次赴兩會履職。當他出現在記者面前時,黝黑而富有光澤的皮膚使他看起來像一個土生土長的海南人。雖年逾六旬,他依然精神抖擻,無論談到當前經濟形勢還是他的個人經歷,都有條不紊、娓娓道來。
經濟全球化到了一個新的十字路口
2017年是經濟全球化的轉折之年,全球自由貿易正遭遇嚴峻考驗:美國新任總統特朗普采取“美國優先”戰略導向,貿易保護主義抬頭;繼英國脫歐后,歐盟隨時可能飛出新的“黑天鵝”;中國經濟下行壓力加大,金融風險依然突出。
在遲福林看來,經濟全球化已經到了一個新的十字路口,不確定性明顯增大,有可能步入一個與以往“和平與發展”迥異的時代。面對復雜多變的外部形勢和經濟轉型的多重挑戰,遲福林率領他的中改院研究團隊在今年2月底推出新書《二次開放:全球化十字路口的中國選擇》,正式提出了“二次開放”的主張。
所謂“二次開放”,是相對于至今已進行30多年的“一次開放”而言的。“當下,中國對外開放的背景和重點都發生了深刻變化,只有加快推進以貨物貿易為主的‘一次開放向以服務貿易為重點的‘二次開放轉型,才能適應經濟全球化新趨勢,形成經濟發展新動力。”
“二次開放”的前提,便是要在當前錯綜復雜的內外形勢下堅持自由貿易,堅持經濟全球化。
近年來,全球范圍內中產階層縮小,貧富差距拉大的現象愈加突出,美國和德國的中產階層都下降了10多個百分點。有些歐美國家把“板子”打在全球化上,由此產生“逆全球化”思潮。對此,遲福林認為,經濟全球化的受益者并非只有中國,相反,歐美發達國家從中國的開放中獲益良多,并將繼續受益。
“全球需求不足的矛盾依然突出,而中國正在進行的產業結構、消費結構、城鎮化結構變革,都蘊藏著巨大的增長潛力。還有正在推進的經濟轉型與結構性改革,都將形成新的經濟增長動能。”遲福林認為。
他預測,依托巨大的內需市場,未來5年中國對世界經濟增長的貢獻率將保持在30%左右。13億多人的消費大市場,尤其是服務型消費大市場,將是促進經濟增長的重要因素,也是中國引領經濟全球化的突出優勢。因此,“短期內自由貿易或將經歷一次重大調整,但在中長期內,自由貿易的大趨勢難以改變”。
“粵港澳服務貿易一體化”刻不容緩
目前,服務貿易已經成為全球經濟增長的引擎。2016年,中國服務貿易增速達到14.6%,占外貿比重達到18%。遲福林認為,未來5—10年,全球服務貿易仍有較大發展潛力,“二次開放”的發力點便是開放服務貿易。
遲福林介紹,中國作為第一貿易大國,市場開放的重心一直在工業領域,市場化程度已達80%以上。而服務業仍有50%左右的領域尚未打破壟斷,尤其是教育、醫療、健康和文化市場,開放度都不高。2015年,我國服務貿易在GDP中的占比低于全球平均水平6個百分點,比發達國家低10個百分點左右。
“在服務業領域,行政壟斷和市場壟斷還比較突出,社會資本、外資進入并不容易。比如通信產業被三大巨頭壟斷;自貿區的負面清單中,大多數項目主要限制服務貿易。”遲福林說。以健康產業為例,過去人們注重醫療,但隨著國內消費結構的升級,未來國人在健康方面的需求會大大增加。但目前,國內健康服務體系亟待完善,服務人才嚴重缺失。“現在是有需求、缺供給,原因就在于服務業市場開放滯后。”
為此,在今年的全國政協會議上,遲福林專門遞交了一份提案,建議盡快出臺服務業市場開放的行動方案,打破各類壟斷。比如,海南省可以探索旅游、醫療健康等領域的自由貿易。
今年是香港回歸20周年。遲福林還重點強調了要加快推進粵港澳服務貿易一體化。他認為,這不僅對粵港澳區域一體化有重大意義,而且對促進和服務“一國兩制”將產生重要影響。
遲福林去年曾到珠海橫琴考察,發現位于這里的澳門大學珠海分校用圍墻將校內師生與珠海隔離開來,這種做法引起了他的深思。“這樣的限制并非明智之舉,粵港澳三地需要全面放開人文交流,尤其是在青年人之間放開交流。推進粵港澳服務貿易一體化,可以在這個問題上有所突破。”
遲福林呼吁中央層面盡快出臺方案,加大頂層推動,在比較成熟的旅游、健康、教育等領域賦予廣東更大的開放管理權限。“粵港澳三地的產業互補性很強,應該允許廣東先行一步,對香港、澳門放開服務業,提升廣東在服務業發展方面的能力,由此帶動全國。”
轉折人生中的改革初心
遲福林對于中國經濟和行政體制的深入研究和高度敏感,與他充滿轉折的人生際遇分不開。
他16歲入伍,有20年的軍齡。1978年,在部隊表現優異的遲福林獲得了進入北京大學進修的機會。入校一年半,他就“瘋狂”地選修了經濟學、哲學等近20門課程,畢業時破格獲得了北大的本科同等學力。
“學習期滿后,部隊要調我回去,教我的兩位老師騎著自行車去做我單位領導的工作,說能不能讓這個小伙子留下來多讀一年。”這一幕讓遲福林銘記至今,“從那一刻開始,我覺得做一個具有專業精神的、真正的知識分子,是值得追求一生的事業。”北大這張珍貴的同等學力證書,也成為他從軍人轉型為學者的“立足之本”。
中共十三大結束后,正在中南海工作的遲福林主動要求調往海南,參與籌備建省事宜。“作為一個改革研究者,沒有地方工作經歷就無法直接了解經濟社會。”他用了不到3個小時辦完了軍轉手續,次日就背起行囊,踏上了南下的旅程。
一下飛機,眼前的景象讓遲福林產生了巨大的心理落差。“一條像樣的公路也沒有,晚上十幾個人擠在一個房間里,室友打牌吵得我一晚上沒睡著覺。”海南的落后狀況讓他更堅定了留下來的決心:這個地方不改革是沒有出路的。
“改革就是創新,創新就有可能失敗;不改革就沒有失敗,但也是不作為。”憑借對改革的“執念”,遲福林屢屢“以身試險”。中國第一家股份制航空公司——海南航空就是這樣應運而生的。
在海航成立之前,島上只有少量航班,“進得去,出不來”的問題嚴重制約了海南島的發展。讓當時的省政府出資成立航空公司并不現實,而要批準成立股份制航空公司又是一件極為“冒險”的事。作為當時海南省體改辦和省委研究室負責人,遲福林表現出了軍人的擔當和鐵腕:“我那時想的就是,認準的事情就去做,錯了我來承擔。同時嚴格約束自己,手下的司機買了股票,我也要求他必須退回去。”
遲福林向記者坦言,當年的很多決定都是被“逼”出來的。“海南建省之前,每年的財政收入才2.7億元左右。沒有錢,沒有像樣的企業,沒有像樣的市場,怎么辦?只能靠改革尋出路。”
1991年,中改院在海南成立。26年來,在遲福林的帶領與推動下,中改院堅持自負盈虧辦社會智庫,每年形成一部改革研究報告,著眼實際、發現問題、尋找答案。遲福林說,沒有好的思想和建議,智庫的生命力也就不復存在。“在海南島這個學術氛圍并不是最好的地方,怎么能不斷地提出一些既客觀獨立又比較超前而務實的建議或思想,直到今天我仍感壓力巨大。”
“‘十三五時期是我國經濟轉型的關鍵時期。面對內外發展的新環境和新變數,要實現未來5—10年的中速增長,進一步改善增長質量,關鍵是深化以經濟轉型為目標的結構性改革。”國家處在大轉型、大變革的時代,遲福林深知,作為一名改革研究者,他所能做的就是盡最大努力提出前瞻、務實的決策建議,讓中國經濟在這一波轉型大潮里穩中求進。他認為自己和這個國家一樣,依然“在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