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明博
道生(355年—434年):晉代高僧。幼年隨竺法汰出家,15歲便登講座,問學于高僧慧遠、鳩摩羅什和佛陀跋陀羅。以慧解著稱,以為眾生皆有佛性,主張頓悟成佛,與后來禪宗的“明心見性”理論有直接的關系。
在佛經翻譯還不完備、人們對佛經理解還不全面的東晉、南朝,有一位僧人,大膽提出“頓悟說”(指通過正確的修行方法,迅速地領悟佛法要領)與“佛性論”(眾生皆可成佛),在當時可謂石破天驚。
由于沒有經典資證,他的主張被視為異端邪說,遭到僧團擯斥,只能離開建康(今江蘇南京),避居蘇州城北的虎丘。傳說中,他在山中說法,竟感動得“頑石點頭”。這些“點頭石”,至今仍在虎丘山中,成為著名的觀光勝景。
后來,全本的《大般涅槃經》傳譯過來,人們才明白他“心與佛契”。
這位僧人,就是道生。
少年龍象
道生,本姓魏,巨鹿郡人(今河北平鄉)。魏家是當地士族,世代習儒,以詩禮傳家,家族中多出仕為官者。西晉末年,北方戰亂頻仍,魏家避禍南遷,寓居彭城(今江蘇徐州)。
道生自幼聰明,領悟力強,頗得親友稱贊。父親覺得這個兒子日后必定非同凡響,對他頗多疼愛。不久,魏家再次南遷,定居京城建康。但史書沒有記載,不知道究竟出于什么原因,道生8歲時就進入佛門,在瓦官寺由名僧竺法汰剃度出家。他隨師姓竺,被稱為“竺道生”。
東晉咸安年間(371年—372年),竺法汰應簡文帝之請,在瓦官寺開講《放光般若經》,簡文帝及王侯公卿都前來聽講。在竺法汰的指導下,道生專心研習大乘般若經典,究探義理。據《高僧傳》記載,道生“研味句義,即自開解”,無須向人請教便能悟解經文旨歸。
到15歲時,道生已經閱讀過不少佛教典籍,以熟諳經典而聞名于世。竺法汰決定讓這個尚未成年的弟子登座說法。瓦官寺僧人眾多,每逢講經,聽者云集。聽說少年僧人道生要登座講經,慕名者紛至沓來。
道生第一次登座時,那些有聲望的名僧、飽學的名士,紛紛提出難題來考驗這個天才少年。道生解答時條理分明,談吐論辯,宛若珠玉入盤,令提問者“慮挫詞窮”。
又過了5年,在20歲時,道生受具足戒。他深入佛理,悟解精深,遇事機警,應對從容,舉止風雅,儀容清穆,被譽為“法門龍象”。
道生名聲遠傳,王公貴族聞風造訪,名僧士庶千里拜謁。而他則善待每一位來訪者,更令人們傾心神往。
東晉太元十二年(387年),竺法汰去世。道生哀痛之余,為進一步悟解佛法,離開瓦官寺,開始云游天下。
師友情深
離開建康后,道生在揚州一帶游學數年。太元十六年(391年),道生獲知僧伽提婆譯出了重要的小乘佛典《阿毗曇心論》,不禁心向往之。此時,這位印度高僧已被慧遠大師迎請至廬山,于是道生也來到廬山,追隨僧伽提婆學習“毗曇”,又向慧遠大師問道,深入經論,山居7年。
東晉隆安五年(401年),鳩摩羅什來到長安(今陜西西安),姚興奉其為國師,在逍遙園設立譯場,傳譯經論。道生聞訊后,與慧睿、慧觀二人告別廬山僧眾,結伴北上,一路同行,萬里求法。
到長安后,道生拜鳩摩羅什為師,學習大乘般若中觀學說。鳩摩羅什翻譯了龍樹的《大智度論》、《中論》、《十二門論》以及提婆的《百論》,將印度大乘般若中觀學派的理論,原原本本地介紹到中國來。道生悟其要旨,得到鳩摩羅什的器重,成為他的重要弟子之一。道生與同門的另一位弟子僧肇共同論學,常相稱詠,情誼深厚。
后秦國主姚興早就聽說過道生的大名。一天,姚興來到逍遙園,命道生與道融辯論經義。兩人往復百回,令聽者贊嘆。而道生才思敏捷,切中題要,更令姚興、鳩摩羅什頻頻頷首。
對鳩摩羅什座下的弟子,人們這樣評述,“通情則(道)生、(道)融上首,精難則(慧)觀、(僧)肇第一”。
在鳩摩羅什的指導下,道生參與了譯經事業,現在傳世的《大品般若經》和《小品般若經》,其中有一部分就為他所譯。在譯出《維摩詰經》后,鳩摩羅什和弟子們均為之作注。道生所作的注,觀點鮮明,頗多新意。講解《維摩詰經》的人,往往都會參考道生的注本。
東晉義熙四年(408年),道生自覺深契佛心,決定返回南方傳播般若中觀之學。他辭別鳩摩羅什、僧肇等師友,踏上了歸程。
主張“頓悟成佛”
東晉義熙五年(409年),道生回到建康,備受禮遇。朝廷請他住持青園寺,一時僧俗弟子紛至影從,不數日而徒數百。
講經說法之外,道生深入禪定。有一天,他恍然大悟:深徹的妙法并非言語所能描述的。道生感嘆說:“言語是來詮釋道理的,參悟道理之后就不必執著于言語了。佛經東傳以來,人們研究經文,多拘滯于文辭,少見圓融通達。只有得魚忘筌者,方可談論佛法?!闭Z言的牢籠,在老莊就已感覺到了,所以他們說“得意忘形”“得意忘言”,道生的感受正與他們一脈相承。
道生所處的時代,是中國歷史上極為動蕩的一段時期。向往和平的人們對時世充滿疑惑,為什么數十年間戰禍不斷?為什么儒家學說沒能防止周期性的社會危機?為什么“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之道無法終止戰亂?由此,很多人便試著轉向佛法,尋求幸福與解脫之道。
可什么是佛性?人身上有沒有佛性?是不是人人皆具有佛性?什么樣的人才能成佛?對于這些迫切需要解答的問題,當時的般若諸家一直沒有給出令人信服的答案。道生轉益多師,鉆研群經,斟酌雜論,不憚疲勞,萬里學法,也是為了早日尋找到幫助人們解脫痛苦、獲得覺悟的方法。
早年,道生師從竺法汰研習《放光般若經》,認為世界萬物都是虛幻不實的,連名字也是假名。師從鳩摩羅什后,道生覺悟到,事物存在的方式千差萬別,其究竟的實相卻是相同的,不會歸于斷滅空,也并非虛幻不實。這個實相,就是佛,就是佛的法身。
在實相、法身學說的基礎上,道生主張“眾生皆具佛性”。
同時,道生也主張“頓悟成佛”。所謂“頓悟”,是說眾生本具佛性,但為煩惱所覆障,故而不為凡夫眾生所知;學佛者要生起“金剛道心”,只此一念就把一切迷惑、分別、妄念統統斷盡,悟得佛理,即可成佛。不同于玄學所說的“長生不老”“肉體飛升成仙”,也不是世俗人所理解的“靈魂超脫輪回”。道生所講的“成佛”,是在生死的過程中,超越生死。
道生雖主張頓悟,卻不廢漸修。他強調,在成佛的過程中,還要繼續修習,所謂“悟不自生,必借信漸”。由此可知,道生主張的“頓悟說”,不如后來的禪宗說得徹底。
“一闡提也有佛性”
東晉義熙十四年(418年),法顯大師自印度帶回的《大般泥洹經》(6卷本,亦稱“小本《涅槃經》”)在建康被佛陀跋陀羅譯出。經中說一切眾生皆有佛性,皆得成佛,唯“一闡提”除外?!耙魂U提”指的是斷絕善根的極惡眾生,就像植物種子被燒焦一樣,“雖復時雨百千萬劫,不能令生,一闡提輩亦復如是”。
道生對這一說法并不認同,他仔細地研讀經文,尋源探幽,認為“一闡提”固然極惡,也是眾生,并非草木瓦石。
南朝宋元嘉五年(428年),在沒有其他經典佐證的前提下,道生提出“一闡提皆得成佛”。他認為,佛經中說一切眾生皆有佛性,所以不應排斥掉同屬于眾生的“一闡提”。
道生的說法,在當時的佛教界真是聞所未聞,在舊學僧眾中掀起了軒然大波。僧眾們依據《大般泥洹經》,指斥道生離經叛道,將他逐出僧團。
孤掌難鳴的道生,面對指責堅守己見。他對僧眾說:“若我所言不合經義,請于現身即見惡報;若實契佛心,愿舍壽時據獅子座(法座)?!?/p>
外在的榮辱毀譽,絲毫動搖不了道生的內心,他孤獨地離開建康,前往蘇州虎丘。據《佛祖統紀》記載,一日,道生獨坐空山,將山中的石頭作為聽眾,宣講“一闡提也有佛性”的主張。他問:“如我所說,契佛心否?”那些聽他說法的頑石,竟然個個點頭應和。佛門“生公說法,頑石點頭”的典故,自此流傳千古。
在虎丘弘法一段時間后,道生又遭驅逐。無奈之下,他只好重上廬山。此時,慧遠大師已去世14年。東林寺僧人迎請道生擔任住持。
元嘉七年(430年),北涼曇無讖所譯40卷本《大般涅槃經》(又稱“大本《涅槃經》”)傳到南方,經中講“一闡提人亦有佛性”,也可成佛。身在建康的僧俗士庶,無不深服于道生的先知先覺。
元嘉十一年(434年)11月,道生得到《大般涅槃經》譯本后,在廬山登獅子座,講經說法。他神色開朗,法音洪亮,切理中肯,窮理盡妙,聽講的僧眾無不心開意解。
法會即將結束時,僧眾們看到,道生手中的拂塵忽然墜到地上。大家抬頭觀望,發現道生已在法座上端坐圓寂,顏色如生,宛如入定。其后,弟子將他葬于廬山。
道生的圓寂應驗了當年的誓言——據獅子座而逝。消息傳到建康,當年那些狂熱地排斥他的僧眾,頓覺慚愧歉疚,紛紛懺悔。
正如近代佛學泰斗印順法師所說:“生公有淡泊的操守、卓越的深見、真誠的勇氣,他想使佛教中國化,使佛教的真理顯發出來;他不肯阿世取容。這在兩千年的中國佛教史上,能有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