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小秋
戲劇隨筆,古已有之。
記得我在讀中學時,常常在放學后,跑到上海圖書館,去“古籍部”借閱那些傳奇選集與戲劇論著。像元朝鐘嗣成的《錄鬼簿》、清朝李漁的《閑情偶寄》、明朝沈德符的《顧曲雜言》等等。這些早期的戲曲論著,或是評述有關(guān)聲腔的興衰、各類傳奇的由來;或是探討伶人藝技的優(yōu)劣、音律語音的演變。那些熱愛戲曲的文人,信手拈來,娓娓而談。文字或多或少,篇幅或長或短,看似不經(jīng)意的閑散隨筆,但卻保留了諸多的戲曲掌故與珍貴史料。這些戲劇隨筆,在當今的戲曲界中,并不為人所看重,一般很少有藝人們會去翻閱、觀覽。但它們卻對我在進入戲曲藝術(shù)寶庫探奇覓幽的過程中,打開了眼界,增加了許多聞所未聞的寶貴知識,字字珠磯,獲益匪淺。
比如,大家所熟悉的《鍘美案》,來源自傳統(tǒng)劇目《秦香蓮》。但是,上海淮劇團卻別出心裁,根據(jù)早期的“幕表戲”《女審·包斷》,改為由秦香蓮既審又斷的《女審》,另起爐灶,轟動一時。后來,我在參加編寫《淮劇志》時,查閱有關(guān)資料,方始知道《女審·包斷》一劇,其實來源于老徽班的《賽琵琶》。《賽琵琶》系清朝無名氏所作,后來由徽班搬上舞臺,并逐漸演變?yōu)椤斑B臺本戲”。該劇的后半部,情節(jié)比較荒誕,但卻很符合老百姓的善良愿望。所以,當時演出此劇,極受歡迎。清朝的文人焦循,在《花部農(nóng)譚》中,曾有著精彩的描述:“花部中有劇名《賽琵琶》,余最喜之。……陳囚服縲拽之,匍匐堂下,見是其故妻,慚怍無所容。妻乃數(shù)其罪,責斥之,洋洋千余言。……說者謂:《西廂·拷紅》一出,紅責老夫人為大快,然未有快于《賽琵琶·女審》一出者也。……忽聆此曲,真久病頓蘇,奇癢得搔,心融意暢,莫可名狀,《琵琶記》無此也。”焦循寫的這則戲劇隨筆,有聲有色。不僅反映了此劇在當時演出的強烈效果,而且印證了徽班與淮劇的血肉淵源。這樣的戲劇隨筆,對于戲曲資料的保存,可謂功不可沒。
上個世紀五十年代的初期,我還在淮海西路一帶的舊書攤上,淘購了上百冊民國時代出版的《半月戲劇》、《戲劇旬刊》、《十日戲劇》等戲劇刊物。圖文并茂,資料詳盡。其中如陳墨香、徐凌霄、景孤血、哈殺黃、張肖傖、張古愚、梅花館主等老先生所寫的“梨園漫話”、“名伶軼聞”之類的戲劇隨筆,生動有趣,褒貶得當。他們記載了戲曲歷史的風采,留下了舞臺風云的印痕。情景交融,語重心長。我后來在各報刊所發(fā)表的一些短文,很多都受到當時老前輩們運筆的薰陶與啟發(fā)。這些覓之不易的戲劇期刊,我像寶貝一樣列于書架,經(jīng)常翻閱,印象頗深。可惜的是,“文革”一來,“造反派”抄家,全被付之一炬。
多年以后,翁偶虹老先生的著作不斷問世,我如獲至寶,用心拜讀。翁老先生見多識廣,筆力彌健。讀他的戲劇隨筆,如數(shù)家珍,常有意外收獲。在《編劇生涯》中,他從“麒派”的《楊家將》,談到別具一格的山西梆子《李陵碑》、《砸木籠》。又談到應淮劇名家何叫天之邀,觀賞淮劇《金沙灘》,發(fā)現(xiàn)果然“關(guān)目別致,表演繁重”。與其它劇種相比,“同中有異,別具風格”。給他印象最深的是“送別”一場,八對夫妻,一一話別,諄諄叮嚀,相互鼓勵,滿懷激情。每個演員都能充分發(fā)揮演唱才能,顯示各種流派特色。類似的場面,都為其它劇種所少見。我作為一個淮劇編劇,讀了這些文字,自然有很大的感觸。
我最早學寫戲劇隨筆,還是上小學六年級的時候。上海《新民晚報》發(fā)表了我寫的《大舞臺的昔日戰(zhàn)友》,這是我第一次有短文見報,自然欣喜若狂。后來發(fā)表在《中國京劇》的《南派武生的‘搖籃》,便是在此文的基礎(chǔ)上重寫的。不久,北京《戲劇報》又刊出了我寫的《劉利華的臉譜》一文。這是我看了張云溪、張春華的新《三岔口》后,有感而發(fā)。
“文革”以后,戲劇曾經(jīng)有過一段輝煌時期,各地的戲劇報刊,猶如雨后春筍,林林總總,數(shù)不勝數(shù)。戲劇隨筆,也因而水漲船高供不應求。很多報紙,為此還開辟了專欄,讀者盛眾,知音云集,現(xiàn)在想起來,都讓人激動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