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生梅
在鄉下,春節無疑是最最紅火的日子,但又是非常繁忙的日子,要做好吃好喝,要團聚,要拜年,要串親戚,要看社火,大人小孩都是馬不停蹄。過完了春節,大人們好說:“哎喲,真是乏死了!”對此父親的評說是,乏是因為年過得好,值得。父親也確實顯不出乏,好像還意猶未盡。
其實,大家都知道,春節前的一段日子才是最最累人的,那純粹是干活,是預備享受。但那也都是些關于春節的事兒,為過年做種種的準備:殺豬宰羊、劈柴買炭、拆洗舊被舊衣、做新衣新褲、購買一應節日用品等等。“過了個臘月二十三,打發灶爺上了天”,過了這天,年節的準備就更緊湊了,要打掃庭院,要炸油餅,要蒸饅頭,要搟長飯……都是些操心和力氣活兒。
嘿,臘月的忙乎勁兒,在村里我們家可算是“出類拔萃”,鄰居目睹我們擱掃帚提壺的不消停的樣子,常笑曰:“家大業大了也累吃人呀……”是的,這是與我們的家道有關,但更在于我們注重年節。時過境遷,多少年之后父親還說:“過年就要有過年的樣子,啥活都干了,啥東西都置辦了,才會有滋味。”這時候的母親會說:“忙啥?我們家比別人多一樣活唄。”父親聽了微微笑著,神情是領受什么,而這時我們會共同回憶起父親的春節活兒——寫對子。
在我的印象里,每年臘月過半父親就在北房臺子上安了八仙桌子,桌后是一把椅子。父親在桌子的左邊一頭放的是筆硯墨汁,在右邊一頭放裁紙的刀片和紅的紙張。父親要寫的不僅是自家的對子——那才是不值一提的事,他要寫的是村子里大多人的需用。村里有多少人家啊!各家又有多少道門口和檐柱啊——大門、屋門、圈門、園子門都要貼到。每天,有大人,有小孩拿著紙陸陸續續地到來,又先后離開,都不必言說,父親裁紙,書寫就是。當然,有不間斷的碎語笑聊,挺熱鬧的。
父親一直要寫到除夕。
父親俯案書寫的情景,落手提筆,調墨抻紙。一天寫下來,他躬著身會說:“哎喲,這腰要折了……”他要么喊我們給他捶背,要么直挺挺躺到炕上。這時候母親一邊使眼色叫我們過去伺候,一邊又說:“活該!別給他捶,誰叫他自作自受。”父親則嘻笑說:“向我學習吧,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母親一邊取笑他,一邊給他倒喝的,多喝些濃茶,是他恢復體力和精神的必要。
那時候,父親寫對子完全是無償的,不收取任何報酬。除了拿出時間,付出勞動,好多時候他還要貼進個人的財物。來寫對子的人不會帶著筆墨不說,許多人還往往少帶了紙張,這就要父親補足。倘若是親戚,就空手來了。有些話是說不出口的:你要給來的人遞支煙、倒杯水吧?如果是中午或傍黑時分,請來人吃吃飯又是主家要盡的禮數。這樣,父親自己是幫忙,也把家里其他人搭進去,母親和孩子們除了做家務,還得支應他個。母親少不了埋怨:“你做好事,可累壞了我們。”我們當孩子的也動氣:“我們燒不了那么多茶水!”父親會笑著說:“你們是幫我的忙呢,謝謝,謝謝。”
父親是嘻笑著,簡直有點“嘻皮笑臉”……父親這個人除子偶爾暴怒,總體上生性柔和。他待人接物,特別是幫人做事,總是貼身貼心。他當大隊會計期間,與一個同事好如一人,幾乎是天天帶這個同事吃喝在我家,這個同事實際上成了我們半個家庭成員。還是父親出力出物,幫這個同時娶了妻,成了家。就說平日吧,村里誰家紅事白事,總會有他的身影。主人家叫他做細致的活計,通常當執筆先生,他會為個人角色盡心毫不吝嗇自己……
這不,說話間就過了臘月二十三了,父親還不能結束他的事情,這時候家里就會因為春節活兒生些矛盾。那一年臘月二十四這日陰天,奇冷,母親帶領我們兄妹幾個干節前最苦的活——打掃衛生。我們的程序是先把北房、東房、西房,把所有房間的家具、家什都搬到院子,然后房地、房墻、頂棚地徹底打掃,最后把揩擦一番的家具、家什再搬回屋內。忙著自己手里的活,母親幾次朝父親說:“快糊窗子啊!”父親嗯嗯答應,因為重新糊糊窗子每年都是他的事。但是他離不開桌子,因為寫對子的人接連到來。眼看天黑,我們是還不能把該搬的東西搬回屋內,父親呢,是根本抓不著窗子的邊了。母親是累的,也是氣的,早呼呼喘氣,等到最后一個寫對子的人走后,她從父親手里一把奪過毛筆摞到地上,罵道:“我看你是不想過年了!”這下子叫父親暴跳起來,呼呼兩下胳膊把八仙桌上的紙墨都掃到地下,嚷道:“不寫了!我不寫了……識下了幾個字,我會寫,你不會寫,你放不過還是啥……”他們吵下去,好久才吵休了。那天我們空氣沉悶,晚飯都沒吃好。
“識下了幾個字,我會寫……”那天夜里,我好長一陣睡不著,反復品味父親這話,竟然有了一個驚喜。我認為自己突然發現了一個秘密,對父親有了新的認識:他寫對子不光是幫人忙,也是因自己的這個用場而樂為。我搖醒睡在身邊的母親,告訴她自己新的認識,母親先是一會兒沉默,后來嘆口氣,表示完全承認。這也因為母親早就說:“他也算個文化人,是命不好,不然也不會落在家里。”
父親是初中二年級,上的是西寧昆侖中學。家鄉土改時他為充數一個勞動力而退學,后來又因為家庭成分不能外出公干,便一輩子面朝黃土背朝天。當年,父親在鄉下確實算鳳毛麟角的文化人,因此便承擔起許多寫寫算算的營生。父親喜歡安靜,不怕寂寞,愛聽收音機,閑暇時獨自拉拉二胡,我認為這些都是他讀書人的品性。如今我時常遺憾的是他命運不濟,畢竟沒能很好地發揮自己。
那一年的那個第二天早晨,我特意在父親起床之前起來,給他擦干凈八仙桌子,給他把筆墨紙張放好,我祝福父親心里受用,高興。
時光荏苒,進入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村里請父親寫對子的逐年少下來,這是因為市場有了對子出售,人們不愿意再自己買紙,又麻煩人。可這對父親不是好事,雖然北房臺子上的八仙桌子仍然會擺上,桌子上的筆墨紙張仍然會擺上,但我們家越來越不再門庭若市,父親便越來越表現得落寞。 我們開他玩笑,要失業了,他自嘲道:“寫慣了,不寫,這手里真像沒了抓拿。”母親說,這就好像一個人手里的捻桿(自制毛線的工具)被取了。這就越發叫我認識到,春節給鄉里鄉親寫對子,曾經是父親生命的怎樣一種愜意!我記起這樣一個細節:某年有人拿著綠紙來了,父親給他翻書,叫他選一聯句,來人稍有文化,指著書上說:“就寫這個?爆竹聲聲歡天喜地……”父親說:“不妥。你家去年剛沒了人的,今年寫綠對子,不能喜興。”又翻書上,沒有合適的,父親便沉思下來,為他編了一副:“幸福家庭不忘祖上恩典,勤懇后生更創厚實基業。”來人很為贊賞。來人走后,父親又給一旁的我讀了一遍,問我他編得如何。他點燃一支煙吸著,又輕輕地呷口茶,那神情簡直是透著一些得意。
記不清是那一年了,但我記得是大年三十,上午家里還來了一個寫對子的,之后就再沒有人光顧。吃過午飯,父親沒聲沒氣獨自刀裁了一沓子紅紙,寫起來。他一聯一聯地寫,一聯一聯地放到地上晾干,后來看著他差不多鋪了半院子了,母親和我們詫異,這人是怎么回事?母親嘁應他說:“你這是過干癮啊?”我察覺父親是從恍惚中回過神來,微微一下愣怔,臉也有些紅了。后來他收拾起筆墨,說:“不寫了,不寫了。叫娃娃們把地上的這些送給阿舅、姨娘們。”
第二年開始,父親年前便不再在北房臺子上安放桌子。
如此,我和母親及弟弟、妹妹們認真討論起來過,可得給父親找些角色的事做。我認為,角色的事一定是生命的重要。商量一番之后,我們給他買了好多本蔬菜種植和果樹栽培的書,叫他鉆研。結果是一兩年里他不但把自己的園子務勞得一方出眾,還幫助了別人:冬天給人家果樹修剪枝條,春夏給人家果木嫁接枝芽,還講講地膜種植一類,經常忙個不迭,興致不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