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曦
在特朗普就職攪動美國社會之際,日本右翼又給自己“加戲”了。面對一段由兩名美國背包客發布的旨在揭露APA酒店“客房內放置宣揚右翼歷史觀的英日雙語書籍”的視頻,這家日本排名前四的連鎖酒店集團完全沒有道歉反省的意思,還挑釁性地將書中所列的南京大屠殺相關文字附在媒體聲明之后,聲稱“希望指出這些內容的錯誤”。在遭到中韓兩國的強烈批判和抵制之后,APA才勉強同意在亞冬會期間“暫時”撤下札幌酒店房中的右翼書籍。
此次發端于社交媒體的輿論騷動,再一次將日本右翼的話題搬上了主流媒體。與“草根右翼”不同,像APA Hotel集團社長元谷外志雄這樣的“精英右翼”更隱蔽,能量也更驚人。
懂得包裝的“精英右翼”
每年8月15日前后,靖國神社門前都會有大量穿著舊日本陸軍軍服、打著膏藥旗招搖過市的人士。即便在“日本可以說不”甚囂塵上的1990年代,這種配合時任首相橋本龍太郎參拜靖國神社的民間表演,也還是引發了日本社會的廣泛擔憂。
嗓門大、人數少的“草根右翼”多數是生活失意者,希望復興虛妄的“皇國榮光”,他們以宣傳車上的大喇叭或游就館前的列隊儀式,來宣泄對自身邊緣化境遇的不滿。而像APA Hotel社長元谷外志雄這樣西裝革履的右翼則完全不同,他們雖未刻意隱瞞自己的右翼立場(有些人甚至十分引以為榮),但出現在公眾面前的形象,卻普遍是派頭十足的“成功人士”。其中,不乏被立場右傾的媒體“精心包裝”的專家學者們。
實際上,在安倍晉三2007年匆匆下野后,主動接近和扶持他的“朋友”們,正是以元谷外志雄為代表的“精英右翼”。他們滲透和掌握產官學各界的高層,組織嚴密,奉行嚴格的“小圈子”政策,得不到信任的外來者往往不得其門而入;行動力強,且懂得包裝右翼立場,講究協調一致,防止過分強烈的右翼色彩引發民眾的反感。
借助這些精英右翼的人脈、資金和影響力“重奪相位”的安倍自然投桃報李,向這些右翼朋友敞開了政權的大門。2016年底內閣改組后,19名閣僚中有15名來自超黨派右翼團體“日本會議”。在這一組織綱領中明確寫入修憲、主張擴大集體自衛權、支持首相參拜靖國神社的右翼團體中,會長、副會長、顧問等職務多由資深政客、大型企業社長、宗教領袖、教育界高層、媒體高管等充任,人脈廣泛,能量極大。就是這樣一個樹大根深的右翼組織,卻很少暴露在公眾視野中,在日本主流媒體圈幾乎成了“不能說的秘密”。
“圍剿進步媒體”的三板斧
密室政治和小圈子決策在日本有悠久的歷史,但像安倍這樣依賴密室政治和小圈子決策的首相,卻是戰后日本罕見的。在日本這片陰謀論的“沃土”上,安倍和右翼的互相勾結下,一方面是右翼勢力的潛滋暗長和勢不可擋,另一方面是扼制朝野右傾化的力量被嚴重削弱。
在2016年7月國會參議院換屆后,自民黨以絕對優勢控制了兩院的議席和議程,并且通過修改黨內條例的方式,為安倍繼續連任黨總裁和首相開綠燈。在野黨方面為了避免泡沫化,也只能選擇“在野大聯盟”的方式對抗強勢執政黨。在整合過程中,民主黨對選舉利益的考量被放在了優先位置,不惜與身處右翼陣營的日本維新會匆忙達成一致。這種選舉對策型整合,被時任自民黨干事長谷垣禎一譏諷為“政治野合”;后續的整合方針和效果,也遭遇了廣泛的質疑。從技術上說,如果自民黨以長期政治前途為賭注(畢竟很多民眾支持自民黨是因為經濟,而不是修憲),強行完成修憲的既定方針,目前日本國內缺少制衡的力量。
作為傳統進步力量的媒體,也在安倍任內受到了沉重打擊。安倍繼任首相以來,接連發動了“圍剿進步媒體”的三板斧:
第一板斧就是安保法案修改。安倍政府制定、通過了《特定秘密保護法》,限制權力機關的“內鬼”向大眾媒體泄露關鍵決策情報,并對竊密和泄密行為予以重罰,以期嚇阻大眾媒體和社會力量干預安倍“司令塔”的決策。
第二板斧就是在傳媒系統內安插親信。這一舉動突出體現在日本最大的公共事業媒體法人“日本廣播協會”(NHK)運營委員會的人事布局上。根據NHK的章程,由12名運營委員組成的運營委員會,負責審核NHK的運營方針、經費和人事等各項事宜,是NHK的核心決策機構。運營委員由國會眾參兩院提名、首相任命。安倍2012年底上任后不久,就將臭名昭著的右翼作家百田尚樹、支持修改和平憲法的長谷川三千子等人,安插進運營委員會,后又委任三井財閥的前掌門人籾井勝人為NHK的會長。籾井勝人以嘴大和膽大著稱, 2014年元月上任以來屢出否認慰安婦真實性、鼓吹日本擁核等驚人之語,經常成為爭議話題的中心。在經歷過頻繁的人事調整之后,NHK的報道方針一改之前的相對中立,發生了明顯倒向執政當局的變化。
第三板斧則是直接砍向了行使輿論監督權的媒體。作為與《每日新聞》、《讀賣新聞》齊名的日本三大報之一,《朝日新聞》一直持左翼進步立場。2014年8月,《朝日新聞》宣布撤銷1991年至1992年的一系列文章;該系列文章引用日本軍人吉田清治的證詞,證明日軍在濟州島暴力強擄女性,強迫其成為慰安婦。轟動一時的“吉田證言事件”爆發。日本右翼媒體《產經新聞》甚至宣稱,吉田清治的證詞是日本承認慰安婦問題的“河野談話”的基礎,現在證明該報道失實,“河野談話”的基礎也已崩潰。各大右翼媒體都試圖借此機會,徹底否認日本軍隊在各國強征慰安婦的事實。
以“報道的瑕疵”圍剿左翼媒體,迫使其轉變立場或信用破產,是特朗普政府的新嘗試,卻是安倍政權的老套路。在左翼旗手《朝日新聞》難敵右翼洶涌而來的口水,被迫妥協之后,日本媒體圈果然出現了“寒蟬效應”。越來越多的媒體不再堅持發聲、獨立報道,而開始或主動或被動地充當安倍政權的“書吏”;大眾媒體的萬馬齊喑局面,正在一點點成為現實。
日本民眾“曖昧的沉默”
即使是對熟悉日本的人來說,日本的輿論氣氛也是讓人困惑的。普通日本人很少公開表露自己的政治傾向,因此讓部分論者產生“吾道不孤”的錯覺,總是強調“一小撮”右翼分子和“愛好和平的日本人民”之間的比例關系,沉迷于日本社會少數正直敢言的左翼人士虛妄的力量感中。然而,日本民眾的態度卻十分耐人尋味。
實踐證明,人往往會被主觀感受驅使,會錯情表錯意,然而數據不會。根據NHK放送文化研究所每月定期發布的匿名電話輿論調查顯示,2015年8月聲勢浩大的反安保法案大游行,曾經令安倍內閣的支持率低至37%,但負面影響也沒有持續太久。特別是進入2016年以來,隨著安保法案、TPP等爭議性較大的政治議題逐漸塵埃落定,安倍內閣支持率全年始終穩定在50%~60%的“安定區間”,不支持率則長期在40%左右的低水平徘徊。對于把右翼思想當作執政“金剛鉆”的安倍來說,日本民眾這種曖昧的沉默和實打實的選票支持,實際上是一種默許、縱容甚至是鼓舞。
安倍將“美麗日本”、“正常國家”等口號當作包裝紙,為右翼思想招魂張目。戰后和平主義作為日本的國策基準,為日本帶來了長期的繁榮與穩定。戰后70多年來,以國家主義為代表的右翼思潮在日本幾經沉浮,曾經也遭遇過廣泛的批判并被邊緣化,但始終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隨著“戰后一代”逐漸退出歷史舞臺,在泡沫經濟破滅、歷史修正主義橫行的背景下成長的新一代日本人中,對右翼民族主義的認同和耐受程度正在增加。反對重走自我毀滅老路的聲音在減弱,而且越來越孤獨。
戰后和平主義還有多大民意基礎,會否在“平成一代”因后繼無人而最終遭到拋棄?日本社會的普羅大眾極少覺悟到,任由右翼為所欲為是一個“盲人瞎馬,夜臨深淵”的險途。被輕視的“一小撮”右翼勢力逐漸回歸主流視野,在日本民眾的沉默和視而不見中,試圖奪取整個國家發展的主導權,這無疑是個令人不安的征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