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以軍
我騎著摩托車,載著朋友,一路顛蕩著。我們左手邊,樹林、竹叢、電線桿飛逝過身后,那下方陡降幾百公尺,是一條蜿蜒的溪流。這河谷另一端,是矮矮的,水墨畫般的山丘。摩托車的引擎喘吼,很像一個瘦骨嶙峋的老頭,捶著胸膛說:“我可以的,我可以的。”但車胎不時在碎石、干涸的泥濘車轍凹溝顛跳著。
我感到后座的朋友在擔憂著,明天他還要自己騎這摩托車,尋原路回到城里。他一直嘮叨明天他和印刷廠的人約好了,有一批書要交給他。我一直告訴他安心,希望他看看這沿途風光多么明媚。當然,我們正在行駛的這條道路,塵土漫天,不時有砂石車從后方響著“汪~”的喇叭聲,兇悍地超過我們,你感覺到那厚重車斗壓擠空氣的旋風,刮壓著我們的臉。
我告訴他,沒事的,明天你就順著這條路走,就這么條路,想走岔也沒路讓你岔。我們行駛過一個彎道,路旁有一個戴斗笠的老人,坐在兩個大竹籠旁,一旁用厚紙板寫著:“果子貍”“山雉”“放生”。非常怪。他像土地公蹲在路邊,我們的摩托車經過他,完全看不出他的表情。我告訴朋友,這老頭不是個好東西,他用一些捕鳥黏板或捕獸夾,抓了這些野生東西,在這公路邊兜售,其實是讓人買了放生。我曾向他買過一網兜的白頭翁,在我的孩子面前放了,讓它們光影繚亂地飛向天空,但其實不久,又會被老頭他布置的機關給逮去,然后再在公路邊等下一個善心人來買。
朋友還是問我,還要多久才到?我想他還是在換算明天他騎車出來的時程。其實我也有點嘀咕,怎么這摩托車噗噗走著,應該就快到了,但怎么好像比印象中要遠一些。然后我們眼前出現一個隧道,“啊,我忘了還要經過這個隧道,但真的過了隧道就到啦。”于是我們眼前一黑,剛才熾白燦亮的陽光不見了,進入隧道后,發現里頭在施工,雙向道被縮成單向道,有三四個戴黃色膠盔的工人在指揮交通。對面一輛大卡車,車頭燈照得我們眼睛睜不開,貼著我們駛過,那個夾縫,我和朋友都用右腿撐著路旁壁沿,停著讓這錯車通過。
出了隧道,我想朋友又要對我發牢騷吧。說來他真是個幽郁的家伙,一路上,他一直對我說著,好像他將要背叛一手提拔他的老板,跳槽到另一家公司,但他一直不敢跟老板開口,從年初拖延著到現在,已秋天了。他舉出老板的諸多不是,性格的缺陷、決策的錯誤,但當我附和他時,他又會說出這老板的許多好處。我根本不認識他的老板,但你看,他就有本事弄得似乎我也被裹進這個要背叛老板的執念里。
我不記得我們認識多少年了,但似乎在我記憶里,不同次的相聚,他都在喋喋不休地對我抱怨著,他在不同的公司,不同的老板,有男的,有女的,他們都用一種像電路循環那樣復雜的方式,對不起他,利用他,傷害他。
這時我突然想起,就是在這條省道,好多年前,我曾經也騎著一輛破機車,載著一個女孩,要去我山中的小屋,這女孩不是別人,是我當時女友的妹妹。原本我好像是要載她去一間獸醫院取她的小狗,但不知為什么?也不記得是誰先起的頭,我們就像一對狗男女騎著車離開城市。
我想我們倆在那塵土飛揚的道路上前進,唇干舌燥,腦海里像灌滿強力膠,想的都是快快跳過這一段中途,一進那小屋便滾上床干那件事。沿途那些樹林飄下枯黃的落葉,河谷那端的山巒像得了瘟疫,全呈現一種枯黃色。那女孩摟著我的腰,我們全身流出的汗,鼻端噴出的空氣,全部帶著背叛者的酸味。
后來我突然岔開這條省路,沿著路邊一條小徑朝下騎,我記得那條小徑全鋪滿濕糊的金箔冥紙,我們到了河邊,我告訴那女孩,這就是我想讓你看看的。那河邊有一段泥灘,非常奇幻的有上百條大魚的尸體,像有人把它們排列成不同形態,尾巴上翹、或翻滾、或奮力回游,用水泥砌刀固定在那兒;它們身上的鱗片還閃著耀眼的銀光。其實我根本從未來過這里。我們的眼前是臟污的、灰色憂郁的河流。
那之后我便騎著摩托車載那女孩,把她送回她家。
我想跟我身后那家伙講講這段往事(我差點上了我某個女友的妹妹),我將摩托車停在路邊,拿下安全帽,打出一根煙,叼在嘴上點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