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鷺成雙
第一章 錯嫁
大魏真是一個危險的地方!
姜桃花一邊抱著喜服的長擺往前狂奔,一邊皺著臉在心里咆哮,就沒見過哪個大國的國都街上會出現野狼的啊!她是過來和親的,又不是來喂狼的,這國都禁衛還能不能行了7簡直是飯桶!
“公主您先走!”青苔焦急地看著后頭狂追上來的狼群,小臉都嚇白了,“奴婢帶護衛們斷后,您找個安全的地方,最好是高處躲起來,等會兒奴婢再帶人去接您。”
“好嘞!”姜桃花一點也沒猶豫,跑得飛快。街上百姓四散,噼里啪啦的全是關門關窗的聲音,她跑累了想去敲門讓人救個命,競沒有一個人開門。
真是個人心涼薄的國度啊!
頭上的鳳冠死沉死沉的,身上的衣裳也是巨大的障礙,十分不利于逃命,姜桃花干脆將它們一股腦兒地塞進街邊堆著的竹筐里,只著一襲白底紅邊桃花暗紋裙,輕松地繼續往前跑。
狼嚎聲越來越遠,眼瞧著四周都沒人了,她才停下腳步,靠在一座院落的后門上。剛想喘口氣,背后的門冷不防打開了,重心失衡之下,姜桃花以狼狽的滾球姿勢跌進了人家的院子里。
在一個時辰之前,她還是從趙國來的高貴公主,儀態萬千地被送上嫁車,即將嫁給魏國的南王。萬萬沒想到一個時辰之后,她就這么滾泥帶灰地摔進了一個不知名的鬼地方,眼前全是小星星。
姜桃花緩了一會兒才抬頭,還沒來得及看清情況,就見面前的人表情驚愕地瞪著她,隨即朝院子里大喊:“找到啦!這小蹄子在這兒呢!”
這號叫聲穿透力極強,沒一會兒就有幾個人“嘩啦啦”地跑了過來,完全不給人解釋的機會,一巴掌就拍在了姜桃花的后腦勺上。
疼啊,這是真疼!可是疼就算了,打的位置也不對吧7她沒有眩暈的感覺啊!瞧這情況反正也逃不掉了,為了避免被人補一巴掌,姜桃花干脆裝暈,任由他們將自己架起來,往未知的地方帶去。
路上姜桃花還想伺機逃跑,然而周圍的人根本沒給她半點機會,推門進了屋子,就有人捏著她的嘴灌了一碗湯藥。按理說這種藥效不明的藥,她應該吐了,但是這湯藥跟銀耳粥一樣甜,倒進嘴里,讓她這個一整天沒吃飯的人下意識地就是一咽。
“咕嚕。”
完蛋了。
姜桃花后悔地咂咂嘴,懊惱地將眼睛睜開一條縫,就看見有幾個丫鬟過來扯自己身上的衣裳,還有幾個胖女人在她身邊轉來轉去,火急火燎地喊著:“快點,快點,要來不及了!”
趕著去投胎啊?
她很想告訴她們認錯人了,然而不知道是不是湯藥有了效果,四肢根本使不上力,想張嘴都覺得困難。身上的衣裳被扯了,換了件艷俗的大紅綢袍,然后幾個丫鬟齊心協力地將她抬到了一旁的大床上,蓋上了被子。
門“吱呀”了兩聲,屋子里的人魚貫而出,整個世界突然安靜了下來。
姜桃花年方十八,正是嫁人的好年紀,本有青梅竹馬的戀人,奈何緣分不深,被自己的皇姐勾搭走了。趙國皇帝年邁,新后干政,欲立皇長女為帝,以致朝野紛爭不斷,民心惶惶,國力衰退。她和皇弟無依無靠,唯有遠嫁大魏這一條出路,或許能換得一線生機。
然而,這一線生機似乎也在今日被掐滅了。
屋子里香氣繚繞,桃花覺得身子像是突然干涸了,從腹部開始,一直蔓延到喉嚨。她努力睜開眼睛想找點水喝,可是首先映八眼簾的竟然是一幅春宮圖!
“花嬌難禁蝶蜂狂,和葉連枝付與郎。”
上頭男女交歡,畫面靡靡不堪。能掛這種圖的,除了青樓也沒別的地方了。那她這個樣子被擱在青樓里,等待她的會是什么?
姜桃花有點絕望,雖然貞節對她來說也算不得什么十分重要的東西,但是,她還沒進南王府的大門就沒了這東西,再想進去,可能就難了。
這到底是個誤會,還是有人存心要跟她過不去?
屋子里有輕微的響動,層層疊疊的紗帳外頭,好像有人來了。
姜桃花的理智還在掙扎,身子卻誠實得很,像想吸人家陽氣的妖精,期待地看著伸進紗帳里來的手,隨時準備撲上去。
那真是很好看的一只手,修長白皙,指腹上好像有薄薄的繭,但絲毫不影響它的美觀。那只手輕輕地落在她裸露的肩頭上,冰涼冰涼的,叫她忍不住去蹭。
“還真是難得的美人。”
低沉的聲音,帶著些她聽不懂的情緒。姜桃花有些茫然地抬頭,朦朦朧朧間只看清了來人的輪廓,像雨后清遠的山,帶著湖上清冽的霧氣。
“你……是誰?”
那人坐在床邊,一只手隨她蹭著,另一只手優雅地將衣袍解開,臉逆著燭光,表情完全看不清楚。
“我嗎?”他好像輕笑了一聲,道,“就當是個恩客吧。”
姜桃花:“……”
這回答聽得她心里一沉,堂堂趙國公主,要是在魏國青樓被人玷污了,傳回國去,叫長塊如何抬得起頭來?
這樣想著,姜桃花用盡全力,想將面前靠過來的人一把推開,誰知手落在人家胸前,竟然變成了拉著人家衣襟往自個兒這邊拽。
這藥也太不要臉了,竟然這么烈!
姜桃花眼睜睜地看著面前的人慢慢壓下來,溫熱的呼吸落在了她的脖頸上。她皺眉掙扎,企圖表現出貞婦烈女的架勢。
“既然飲了春回湯,那就別白費力氣了,那湯藥效很強,沒有女人抗爭得過。”身上的人慢慢將錦被掀開,覆上她的身子,語氣里滿是調笑,“聽聞會媚術的人,遇上這春回湯,會更加要命呢。”
姜桃花瞳孔微縮,倒吸了一口涼氣,努力讓自己保持清醒,道:“你怎么知道我會……”
“噓,別說話。”這人靠近她,聲音放輕了些,“女人話多可不是好事,今夜你只要伺候好我即可。”
伺候你大爺啊!姜桃花忍不住破口大吼:“你不要命了!本宮是趙國公主……嗯。”
話沒說完,她的嘴巴就被死死捂住。風從窗戶外吹進來,床邊點著的燈突然熄滅,屋子里頓時陷入一片黑暗。姜桃花皺眉,努力眨了眨眼睛,就看見這人一雙眼睛微微泛光。
“要聽話才行啊。”他道,“想當活人伺候我,還是想當死人被我占有,二選一。”
體內的燥熱已經抑制不住,腦子還想多思考一會兒,身體卻朝那人貼了上去,滾燙的身子蹭到一片清涼,姜桃花忍不住呻吟出聲。
這聲音軟綿綿的,像貓爪子一樣撓在人心上。
身上的人一頓,泛光的眼像滲入了墨色,突然深得可怕。
趙國的女子,無論平民還是貴族,都會自及笄起習媚術,所以姜桃花很懂如何在床第之間取悅男人。一般人學媚術也就學個皮毛,只求日后讓夫君滿意。但是姜桃花不同,她學得深,目的就是為了能控制男人,為她所用。
面前這個人是她的第一個獵物。
但是,情況和她想的好像不太一樣。
按照師父所教,姜桃花使出了渾身解數,糾纏、引誘,攝魂。然而不知道怎么回事,身上的人不僅不為所動,反而想控制她,叫她按照他的步調走。
還有男人能在床上保持理智的?姜桃花氣憤地噘了噘嘴,伸手勾住身上人的脖子,伸頭就想吻上去。
身上的人一僵,側頭避開她,頗為嫌棄地道:“休想。”
親吻這種事情,她也是第一次,又不是見誰都親,他這種態度是什么意思啊?!
渾身的反骨都被激了起來,姜桃花一個翻身就將這人壓在身下,玲瓏的身段被窗外灑進來的月光勾勒得格外動人。
屋子里瞬間安靜了一會兒。
“好看嗎?”姜桃花半睜著眼,媚笑道,“既然要我伺候,不如好好享受,還要理智做什么?”
床上的人眸子冷清地睨著她,伸手捏著她那不盈一握的腰,低聲道:“以你這樣的功夫,若是我沒了理智,命都得交給你了。”
他又不傻。
姜桃花一頓,接著笑道:“你覺得親一下就會沒了魂?”
“不是。”他搖頭說道。
“那為什么躲?”
“臟。”
簡單明了的一個字,震得姜桃花渾身一抖,瞪大眼睛難以置信地看著他。
說她臟?那還主動進這間屋子?這人有毛病啊!
胸口一團火燒上來,比欲火更加旺盛,姜桃花幾乎沒思考,直接就拿頭往身下人的頭上狠狠一撞!
“啊!”
沖動的結果就是兩敗俱傷,一人一個包在額頭上冉冉升起。姜桃花尤嫌不過癮,還想再撞,卻被他狠狠扯了下去,壓進床榻里,毫不留情地開始蹂躪。
“疼疼疼……”
“你還知道疼?”只聽一聲悶哼,那人好像真惱了,身體四周散發著侵略和暴怒的氣息,完全不憐香惜玉,動作更加粗暴直接。
“不……”眼淚“嘩啦啦”地掉,姜桃花覺得自己實在是太慘了,都說男人遇見她會化成繞指柔,面前這玩意兒哪里柔了?簡直是個畜生啊!
等明兒醒過來看清這人的臉,她一定一定叫人把他切了!大卸八塊的那種!
紅被一陣翻滾,歡好聲先是斷斷續續,接著是綿綿不絕。窗外月亮初升,遠處還隱隱傳來兩聲狼嚎。
酉時兩刻,有人來到房門口,伸手輕輕叩了三下。床上的男人微微嘆息,剛起身想下床,就被人勾住了腰,重新卷了回去。
門口的湛盧皺了皺眉,看了看時辰,有些驚疑地喊了聲:“主子?”
“……嗯。”
里頭的人應了一聲,聲音沙啞低沉,也沒多說什么,似乎是云雨又起,一陣響動聽得外頭的人面紅耳赤。
湛盧抹了把臉,輕咳一聲,扭頭嚴肅地看著下人道:“再將景王爺拖一會兒。”
“是!”下人應聲而去。
把女人推上床是男人的本事,但是讓男人下不了床就是女人的本事了。姜桃花忍著疼痛,使盡渾身解數與這人的自持能力過招。
先前的歡好之后,她身上的毒已經消散,但是,身子既然已經丟了,就沒有讓人輕易走了的道理。
糾纏磨蹭了一番后,她瞇著眼睛想看清這人的臉,卻被他左手將雙手固定在了頭上,右手一蓋擋住了她的視線。
“你見不得人?”姜桃花微惱著道。
“該見面的時候,自然會好好見的。”那人輕笑著道,“現在這樣,未免太失禮了。”
姜桃花:“……”
都已經茍且……呸,都已經有夫妻之實了,還管什么失禮不失禮!
姜桃花還想掙扎,身上的人卻低下頭附在她耳邊,帶著微微的喘息道:“別總想贏我,你辦不到的。”
姜桃花眉頭微皺,還沒來得及仔細思考他這句話,便又被卷上巫山之巔,再也沒了說話的機會。
戌時兩刻,門再度被敲響,屋子里的男人起身,慢條斯理地將衣裳一件件穿好,看了床上一眼,便抬腳出去。
姜桃花累得睜不開眼睛,已經沒力氣繼續留人,朦朦朧朧之間聽得外頭一陣喧嘩,有人好像在大吼什么“錯了,犯大錯了”之類的話,不過幾聲,外頭就恢復了寧靜。
她翻了個身,決定先不管,反正橫豎都已經出大事了,還是先睡個好覺吧。
姜桃花有個優點,那就是一旦睡著了,打雷都不會醒,這樣高質量的睡眠可以讓她在任何情況下都能得到良好的休息。當然,壞處就是在睡著的時候她被人搬來搬去也不知道。
比如現在,她被人抬出了和風舞,一路喧嘩,也只是“吧唧”了一下嘴,就繼續熟睡,睡夠了四個時辰才睜開眼睛。
“主子!”床邊跪著一大片人,見她睜眼,為首的青苔就帶著眾人“砰砰砰”地磕頭。
姜桃花揉了揉眼睛,側身看著她們,茫然了好一陣子,才道:“你們怎么了?”
青苔難得紅著眼睛,抿著唇道:“奴婢們護駕不力,還請主子責罰!”
護駕不力?姜桃花慢慢坐起身來,身下的疼痛讓她倒吸了一口涼氣,昨兒發生的事情就通通涌了上來。
她被人在青樓奪了貞操!
姜桃花小臉一白,哆嗦了一下,皺眉看著青苔道:“你們昨日為何不來找我?”
青苔咬牙道:“奴婢們趕走狼群之后便去尋主子了,只是遍尋不到……”
“怎么會?”桃花道,“我路上不是留了記號嗎?”
她一早就與她們約好了,要是逃命什么的,她就會在路上撒花色的小石子兒,不起眼兒,但能給人指明方向。
“奴婢們就是跟著記號找您的。”青苔道,“可是記號在一條巷子里斷了,之后就再無其他提示,奴婢們將那巷子附近的人家找了個遍,也沒能……”
巷子?姜桃花挑眉,她昨兒根本沒有進過巷子,也沒往巷子里丟過石子兒啊,怎么會跑到巷子里去了?
有些蹊蹺啊……
姜桃花抬頭看了看四周,才發現這地方陌生得很,看起來倒是金碧輝煌,名畫玉器隨意擱置,桌椅板凳和花架都是上好的紅木,顯得貴氣十足。
“這是哪兒?”
青苔低頭道:“相府。”
哦,相府。姜桃花點頭。
“等等。”反應過來有些不對勁兒的姜桃花伸手就將青苔拎到了自己面前,瞪大了眼睛問,“相府?!”
青苔沉重地頷首。
“為什么會是相府?!“先不論昨日發生了什么,她是趙國送來和親的公主,要嫁的是南王,就算婚事黃了,那也應該是在驛館,跑到丞相府里來算怎么回事兒啊?
長長地嘆了口氣后,青苔道:“奴婢也不知道中間發生了什么事兒,但是您昨晚是被丞相大人找到的,并且說是……已經行了夫妻之禮,為此,沈丞相與景王南王連夜進宮,到現在還沒出來。”
“哈?”姜桃花傻了,昨天在青樓遇到的那個人,竟然是大魏的丞相!
這是什么情況啊?堂堂丞相,為什么會跑到青樓里去,還好死不死地跟她圓了房?
“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但是怎么感覺有點不對勁兒呢?”姜桃花瞇了瞇眼睛,摸著下巴道,“這丞相是個什么樣的人?”
青苔道:“奴婢已經打聽過了,沈丞相年方二十六,姬妾無數,卻無子嗣。似乎是深得皇上寵信,位高權重,在朝中勢力不小。”
眼睛“叮”地一下亮了起來,姜桃花忙問:“這個丞相比南王勢力還大?”
“這是肯定的。”青苔點頭道,“南王年紀太小,又無權無勢,只是有王爺的名頭,在皇子中是最不受寵的。”
也就是說,她錯過了王爺,卻撈著了更了不得的丞相,那這買賣也不虧啊!姜桃花立馬精神了,“嘿嘿”笑了兩聲之后,開始打量這個房間。
“去給我找根繩子來。”
“公主。”
青苔皺眉問道,“您要繩子做什么?”
“你別緊張。”桃花輕松地道,“我上個吊而已。”
青苔:“……”
“哎,你別壓著我啊,疼!”瞧這丫頭緊張得立馬撲上來,姜桃花就哭笑不得,被她死死地壓在床上,好不容易才逮著個機會開口,“我沒想死,真的!但是現在這形勢是你家公主我錯嫁了,不上個吊人家會以為我想順水推舟地巴結丞相,是個趨炎附勢之人!”
青苔停了動作,眼神古怪地看著她。
您難道不是想順水推舟地巴結丞相,難道不是個趨炎附勢之人嗎?
讀懂了她的眼神,姜桃花奸詐地笑了兩聲,慈祥地拍了拍她的肩膀,語重心長地道:“小姑娘,跟著你家公主我學東西的日子還長著呢,想活命,那就得把心里想的東西藏著點,該做的樣子都得做齊全了,明白嗎?”
“……奴婢去找繩子。”
“乖。”
從床上坐起來后,姜桃花立馬進入了狀態,跑到梳妝臺前給自己抹了粉,點了個凄凄慘慘憔悴妝,然后接過青苔找來的繩子往房梁上一掛。
“去外頭站著,來人了喊一聲。”
“是。”青苔應了,不放心地看了她一眼,“公主,您這繩子……”
“放心吧,活扣。”姜桃花朝她揚了揚,很自信地站上了凳子。
青苔點點頭,轉身出去,剛一關上門,就聽見有人來通報:“丞相回府了!”
“啊,這么快?”青苔嚇了一跳,連忙往屋子里吼了一聲,“來了!”
姜桃花深吸一口氣,抓著繩圈,把自己的頭往里一塞,腳下一蹬,直接跟臘肉似的掛在上頭直晃蕩。
可是,晃蕩了三個來回,她臉都紅了,也不見人推門進來。
什么情況?
姜桃花掙扎著堅持了一會兒,實在是喘不上氣了,連忙將活扣扯開,跌坐在地上大口呼吸。可是好死不死,偏生這個時候,外頭傳來了動靜一門被推開了。
姜桃花抽著嘴角抬頭,就跟一個男人大眼瞪小眼。
不知道為什么,雖然從未見過這張臉,但是她憑直覺就能猜到是誰。
“沈丞相?”
面前的人微微挑眉,五官在她眼里變得清晰起來。眉如劍直,鼻如山挺,一雙瑞鳳眼生而含情,若不是身姿挺拔,還挺像個文弱書生,可他的氣場極強,雖然臉上帶笑,但看著叫人背脊發涼,有種被野獸盯上的感覺。
長得俊朗是沒錯,可明顯是個不好惹的,看他靠近,姜桃花渾身都緊繃了起來,下意識地往后退。
“上次見得匆忙狼狽,沒能好好問安,現在終于正式見面了。”他俯身下來,溫柔地湊到她面前,眼里閃爍著不明的光,“大魏丞相沈在野,見過公主。”
沈在野?名字倒是有意思,分明高居廟堂,還偏叫在野。
姜桃花勉強笑了笑,道:“見過沈相爺,您可以先讓我起來嗎?”
“自然。”他頷首說道。
還算有禮貌啊,跟昨晚那禽獸是同一個人嗎?姜桃花有些狐疑。
然而沈在野說完這話,竟然直接伸手將她抱了起來,一雙眸子近在咫尺,深深地看著她,問道:“公主剛剛是在尋短見?”
心漏跳了一拍,姜桃花別開頭,好半天才想起自己該做的事情,連忙醞釀了一下情緒,掩面哽咽道:“事到如今,桃花若是茍活,該以何面目對天下人?”
“昨日之事,實在是誤會。”沈在野長長地嘆了口氣,就這么抱著她在床邊坐下,而后抬頭看了一眼在門口伸著腦袋的青苔,后者便老實地將門合上了。
沈在野低下頭,眉頭微皺,看起來頗為懊惱地道:“在下與景王本是在和風舞喝酒,景王說有美人要賜給在下,在下便順了景王爺的好意,卻沒想到那人是……唉,昨晚進宮,景王被皇上重罰,并將公主賜給了在下,不知公主可否為趙國忍辱,好生活著?”
啥?打暈她的那群人,是景王的人?姜桃花皺著眉道:“不至于吧,景王怎么會錨把我當美人送給你了?我好歹是公主啊。”
“公主遇野狼群之后逃走,丟了鳳冠霞帔。”沈在野道,“身上沒有能證明身份的東西,又誤闖和風舞,被錯抓了也算正常。”
對哦,她跑的時候為了方便,把鳳冠霞帔都丟了。姜桃花點頭,可是轉念一想,覺得不對啊!
“你怎么知道我把鳳冠霞帔丟了?”
沈在野微微一笑,伸手將她鬢邊的頭發別到耳后,才道:“因為下人在找您的時候,找到了您的鳳冠霞帔。”
好像也能解釋得通,姜桃花點頭,看了他一眼,聲音小了些:“皇上將我給你了,那南王怎么辦?”
“南王年方十六,不急著立正妃。”沈在野跟摸波斯貓一樣有一下沒一下地摸著她的頭發,聲音分外蠱惑人心,“在下已經稟告圣上,補償了南王不少東西。”
這么說來算是皆大歡喜啊,除了景王那個倒霉蛋,其余人各有所得。姜桃花點點頭,忖度了一番形勢,果斷抱上了沈在野的大腿!
“那以后,妾身就是相爺的人了!”沈在野挑眉,看了一眼仍舊在房梁上懸著的繩子,再低頭看看腿上兩眼放光的女人,皮笑肉不笑地勾了勾嘴角,道:“好,即日起,公主就是這相府里的娘子了。”
“多謝……等等。”姜桃花感覺有點兒不對勁,瞇著眼睛道,“娘子是什么?若是沒記錯,相爺的正室該叫夫人。”
“嗯,正室是稱為夫人沒錯。”沈在野睨著她,道,“可惜在下兩年前已有正室,所謂糟糠之妻不下堂,圣上對在下也是十分理解,故而只能委屈公主,做二等的娘子了。”
姜桃花:“……”
她為什么總感覺面前這人有些陰險呢7雖然瞧著是惋惜的表情,但這語氣叫人聽著……想上去照著臉給他糊一巴掌!
她垂著頭,飛快地分析了一下現在的形勢。
其實她這次遠嫁大魏,也算是趙國皇室不要臉的倒貼行為。趙國因為內亂國力衰退,遠不如前,國主便希望通過和親的方式增進兩國友誼,以免大魏乘虛而入。
大魏皇帝明顯是不想買這個賬,無奈她千里狂奔,沒給人家拒絕的機會就到了國都,皇帝一怒之下就指了個年紀比她還小,又不受寵的王爺給她。
其實就算沒有沈在野這一出,她的日子也未必會好過。現在有機會在相府當二等娘子,實際上也比去給南王當正妃有前途。
已經沒別的路可以選了。
“多謝相爺厚愛。”姜桃花深吸一口氣,識趣地起身朝他行了個禮。
沈在野多看了她兩眼,跟著起身道:“免了,很快會有管事來教公主大魏官邸的規矩,公主跟著學就是了。”
“妾身明白。”姜桃花低頭送走這位大爺,站在門口看著他的背影離開院落,才一把將青苔拉進屋子,然后鎖上了門。
“公主,”瞧著自家主子這難看的臉色,青苔好奇極了,”這是怎么了?不是挺順利的嗎?”
姜桃花深吸了一口氣,跌坐在床上,呆呆地道:“咱們可能進了什么圈套了。”
“圈套?”青苔一愣,忙道,“怎么會?如今的形勢不是對您更有利嗎?”
丟了南王,得了丞相,只賺不賠啊。
姜桃花搖搖頭,道:“沈在野這個人給我的感覺像一條毒蛇,隨時可能沖你的脖子咬一口的那種。他剛剛撒謊了,關于我為什么會與他有肌膚之親,他好像是知情的。”
“什么?!”青苔嚇了一跳,連忙半跪在她旁邊,皺眉望著她,“您怎么知道的?”
“因為我記性好。”姜桃花瞇了瞇眼,繼續道,“就算昨日我身中媚毒,也記得自己說過什么。當時我就說過自己的身份,企圖嚇唬他,結果他的第一反應是來捂我的嘴。”
作為朝中人,沈在野定然知道和親的事情。然而聽見有人自稱公主,他不但置之不理,還一聽就捂住了她的嘴,讓她沒能繼續說下去。
當時只有他們兩個人,距離又那么近,沈在野身上沒有酒味,說明沒喝醉,那她說的話他一定能聽清。
這只能說明一件事——他方才說的自己不知情,是景王誤抓了她,這話是在撒謊。沈在野一早就知道她是趙國公主,盡管如此,還是強要了她。
為什么呢?
姜桃花渾身有些發涼,伸手抓著青苔的手,撇了撇嘴,道:“我突然覺得,要是當真順利嫁給南王,也挺好的。”
起碼不會有這種掉進蛇窩的感覺。
青苔臉都綠了,死死地抓著她的手,聲音也抖了起來:“這該怎么辦啊?相爺想害您?”
“不一定,我只是個不重要的公主,大魏沒幾個人會將我放在眼里,他堂堂丞相,何必冒著得罪南王的風險來害我。”姜桃花想了想,將青苔給拉起來站直了,“現在只能靠你了。你武藝高強,雖然沒腦子,但是也能幫我做不少事情。”
情況危急,青苔就自動忽略了“沒腦子”三個字,皺著眉問:“主子要奴婢做什么?”
“繼續去打聽消息,最好去丞相府外頭。”姜桃花道,“將景王、南王和沈在野這三個人的底細弄清楚回來告訴我。”
“奴婢明白了。”青苔點頭,麻利地換了件衣裳找機會溜了出去。
姜桃花喘了兩口氣,立馬找人進來更衣,好生梳妝了一番。
先前青苔就說過,這沈在野姬妾甚多,她現在又不是老大,初來乍到的,怎么也得先夾著尾巴摸清情況。
第一件事,就是去給正室請安。
沒嫁人的時候,姜桃花總將自己打扮得跟桃花樹一樣,但一進宅院,她立馬就換上了不合身的肥大錦袍,素面朝天,選的首飾也甚為老氣。
“公主。”丫鬟花燈皺著眉道,“您雖是天生麗質,但何苦如此糟踐自己?”
“這不是糟踐,這叫保護。”整理了一番后,姜桃花帶著她往外走,“你家公主太好看了,在男人那兒有用,在女人這兒不僅沒用,還是禍害,所以咱侍寢的時候要多嬌媚有多嬌媚,見正室就要多丑有多丑。”
花燈撇嘴道:“這也太狡猾了。”
姜桃花伸手敲了她一記,白眼直翻,道:“傻孩子會不會說話啊!這叫狡猾嗎?這叫聰慧,懂不懂?”
花燈捂著腦門,干笑著點頭,心里卻想,用“聰慧”來形容她真是太寡淡了,就該配上“狡猾”二字。不過是二九年華的女子,也不知道經歷了什么,怎么會從端莊文雅的公主變成了現在這樣……
“老奴徐氏見過娘子。”
一行人還沒走過回廊,迎面就來了個穿著褐色上襖配著灰白下裙的婆子,臉上皺紋密布,從鼻翼下到兩邊嘴角的紋路極深,形成一個大大的“八”字,一雙眼睛帶著些凌厲,嘴里請著安,卻是已經將桃花上下打量了個遍。
“免禮,這位就是相爺說的管事嗎?”姜桃花笑瞇瞇地道,“我正要去向夫人請安,有什么要注意的,徐管事不妨現在就說說。”
“是。”徐管事頷首,轉身就跟在她旁邊,開始說這相府中的規矩。
“魏國尊卑分明,上至皇宮,下至尋常百姓家,有多妻妾者,院內都是有位份的。咱們相爺乃朝廷重臣,府中姬妾良多,位份有四。夫人乃正室,梅氏獨尊一位,其下便是娘子,除了您還有四位娘子。娘子之下是侍衣,共六位。侍衣之下是暖帳,暖帳與尋常丫鬟無異,只是偶爾被爺寵幸,共八位。”
姜桃花邊聽邊微笑著頷首,心里暗想,這么多女人,沈在野為什么還沒死在床上,還能那么活蹦亂跳地忽悠人?
太不可思議了。
“您現在去向夫人請安,只要按照下見上的規矩,行屈膝禮即可。咱們夫人性子溫和,不會為難娘子,只是……若有秦娘子在,您便小心些。”
秦娘子?桃花來了興趣,問道:“是個脾氣不太好的人嗎?”
徐管事皺眉,張了張口,卻又止住了,低頭道:“這府里的下人哪能說主子的是非,您去見過便知。”
好吧,人家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姜桃花只能自己留個心眼兒,拎著裙擺繼續往前走。
梅夫人住在凌寒院,別聽名字清雅,里頭可是金馬玉堂,紅木的雕花門精致華貴,四扇大開,院落兩邊一溜的首案紅牡丹,責氣又熱鬧,充分顯示了主人在這相府里獨一份的地位。
“公主來了?”
剛走到主屋門口,就有幾個人簇擁著一個女子迎了出來。那女子五官端正,不見得有多美艷,卻溫和端莊,鳳眼含笑,素口瓊鼻,下巴上有一顆小巧的紅痣,看著就讓人覺得親切。
也沒多瞧別的,姜桃花沖著她衣裳上正紅色的繡邊就行了禮:“見過夫人。”
梅凈雪進府已經兩年,形形色色的女人都見過,深知沈在野的喜好,向來是對美人偏愛不已。所以聽聞趙國公主姿容絕美的時候,她就準備好好見一見了。
但是,眼前這姑娘,怎么好像跟傳聞中的不大一樣啊?
梅凈雪疑惑地上下打量了她一番,而后直嘆氣道:“公主昨兒想必是被折騰得夠嗆吧?瞧這臉色憔悴得……衣裳也不合身。來人啊,快去把府里新做的幾套頭面都拿來,給公主選一套。”
對于這種一上來就送她東西的好人,姜桃花是很喜歡的,目光也溫和了不少。
可是,還沒等她偷著樂一會兒呢,旁邊扶著梅凈雪右手的女子就笑瞇瞇地開口了。
“夫人大方,新妹妹一來就有頭面可選。可是如今這新妹妹進了咱們相府,也只是與妾身同等的娘子,夫人就不必再稱公主了吧?”
這話說得也沒什么不對,姜桃花趙國公主的身份在這大魏丞相府里著實沒什么分量,也不可能擺架子。但是話這么說,聽著怎么都讓人心里不舒坦。
姜桃花抬頭看了看那說話的人,眉心點著菱花痣,一雙桃花眼也算是勾人,此女子比正室夫人嬌媚不少,身著妃色海棠長袍,里襯淺褐錦繡,頭上還插著兩支孔雀步搖,一看就是得寵的側室。
想到方才徐管事說的話,姜桃花恍然大悟,道:“這位姐姐便是秦娘子?”
秦解語挑眉,看了一眼后頭站著的徐管事,輕笑道:“新妹妹初來乍到,做的功課倒是不少,一來就記住我了?可是有人說我的壞話,叫你小心些?”
“怎么會。”姜桃花平視她,微笑著道,“都說秦姐姐美艷非常,妹妹自然一見便知。”
“哦?”秦解語樂了,道,“你的意思是,夫人不如我美艷?”
梅凈雪抿唇,垂首整理起自己的衣袖來。
徐管事提醒得沒錯,這秦娘子還真是個需
要小心的,張口閉口都在挑事兒,生怕她今兒好過了一樣。
然而說話的門道,姜桃花在很久以前就摸清了,同一句話用不同的法子說出來,結果自然是大不相同。人情來往,高手過招,比的也不過是誰更不要臉而已。
“海棠有海棠的艷麗,梅花有梅花的清雅。”姜桃花笑了笑,道,“姐姐總不能拿梅花與海棠比艷,也不能拿海棠與梅花比雅,各自有各自開花的好時候。相爺這院子里,也不會只有一季花開、一種花香。既然都是爺喜歡的,那又有什么好比的呢?”
秦解語一愣,轉頭看向梅凈雪。后者微微一笑,眼露贊賞,道“姜妹妹是個會說話的,看樣子也懂事,倒是能讓我省不少心。別在這門口站著了,進去說話吧。”
“是。”姜桃花頷首,跟著踩上臺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