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黎安
[1]
“青春溺死舊年湖畔,一枚落葉抵達記憶湖,寄托少年的吊唁。”徐亦瀧把單薄的紙張拿起來細心地看。
“亦瀧,走,帶你去個好玩的地方。”施小正從窗外探出他那橢圓的腦袋,并且把徐亦瀧手里的紙一把搶過,“讓我看看你又在寫的啥。”
“走吧,我看你又想折騰啥。”徐亦瀧搶回那張紙,并把它如數家珍地夾好。
正是下午的光景,陽光最是溫暖而真切,太陽被冷峻的建筑物遮去了熱忱的面孔,巨幅的長影子建筑物的腳踝處延伸數米,就像一條兀自成群的河流。施小正背著他那嶄新的滑板招搖過市地走在大街上,他那松垮的T恤,肥碩的身軀和那嘻哈風的滑板形成鮮明的對比。
一小時后,人滿為患的購物商場內,抓娃娃機旁光芒四射的施小正和黑著臉的徐亦瀧被圍得里三層外三層,抱著一堆娃娃的施小正被徐亦瀧生拉硬拽地拖走。
“我看你玩得很嗨啊,百發百中。”徐亦瀧拽住眼巴巴望著商場的施小正,“不過你可以啊,這399的褲子愣是被你說少了一個3。”
“那是,憑我的三寸不爛之舌。”施小正傲嬌地說著。
回學校的路上徐亦瀧和施小正迎面遇上了戴若逸、姜語蘅和跟在后面一言不發的喬安。
“喬安那家伙竟然穿得那么時尚。”徐亦瀧伸出脖子可勁地張望著。
“這三人竟然能同行。”施小正一本正經地說,緊接著就挨了徐亦瀧一拳。
“嗨,你們這是要去哪兒啊?”施小正說著就兜出三個娃娃給對面的喬安他們,“新鮮出爐的藍胖子和粉紅兔,熱乎著呢。”
“謝謝,班長說馬上兒童節要到了,她想辦一次別開生面的兒童節運動會,我們就陪她去買點道具。”戴若逸臉色十分難看,“我只知道有個環節是把我們班女生的名字寫在一張張紙條上,放在一個盒子里讓男生抽,誰抽到那個女生的名字就要背著她跑完兩百米,用時最短的有獎勵,最慢的有懲罰。”
徐亦瀧瞬間嚇得臉色鐵青,施小正在背后笑得前仰后合,“亦瀧,你們班女生好多體型都跟我差不多,你有福了啊。”徐亦瀧沒接話,只是暗地里給施小正肥碩的肚子打個結。
“亦瀧,5號教學樓那里貼了張征文啟事,我想你應該感興趣。”喬安鄭重其事地說,下一秒徐亦瀧就把袋子扔給木然的施小正,自己則風馳電掣地奔向5號教學樓。
征文啟事旁聚集了不少人,徐亦瀧用力地擠到一個靠近的地方目不轉睛地看著啟事上的每條信息:比賽只對高一、高二年級生開放,設有小說、散文、詩歌三個組別,每個組別有對應的投稿郵箱,截止日期在6月30日,7月底公布復賽名單,8月初進行復賽,對獲獎者頒發獲獎證書和獎品。
徐亦瀧近距離地拍下了投稿郵箱,又看了下密密麻麻的人群,心想這真是場有趣而生動的戰爭,而自己一定不能錯過。
[2]
人仰馬翻的操場上,男生們東倒西歪著,徐亦瀧體力不支地癱倒在地,他大口喘著粗氣,臉色煞白,像是進行了長時間的劇烈運動,額頭的汗不斷下流,流勢比盛夏的雨還要滂沱。
“亦瀧同學你沒事吧?”有“小番茄”之稱的方薈蹲在徐亦瀧身旁噓寒問暖著。
“別鬧,讓我歇會兒,累死本帥了。”徐亦瀧還沒緩過勁來,四肢就像被藥物麻醉過一般毫無知覺。
這是兒童節運動會的最后一個環節,徐亦瀧很不幸地抽到了方薈,那個可怕的、圓潤的、有福相的“小番茄”,當他抽到那張紙時還在懷疑那張紙是不是主動跑到自己手上的。
“還是喬安運氣好,抽到了美女班長。”徐亦瀧羨慕嫉妒恨著,方薈乖巧地看了他一眼,他更加想去撞南墻了。
“這么看,他倆還挺登對的。”徐亦瀧自言自語著,方薈探出頭來好奇地問:“亦瀧同學你怎么了?”徐亦瀧咳嗽了幾聲后說:“那個,方薈同學,請你幫個忙,幫我去那邊的自動販賣機拿瓶冰飲,謝了。”方薈想都沒想就蹦跳著走了,這讓徐亦瀧想起一個月前她送情書給自己時的情景。
回到家后徐亦瀧焦急地打開了電腦,還自言自語著:“今天鄔寒應該更文了吧,上周她就沒更。”
鄔寒是一個寫作軟件的簽約寫手,徐亦瀧是在前一年的平安夜認識她的,那個軟件里的簽約寫手很多,但徐亦瀧追崇鄔寒的原因就是他很喜歡鄔寒寫的一句話——“青春是一座孤單成詩的城,每個少年都會如期抵達,每個少年都會在那里找到屬于自己的深巷。”徐亦瀧深深地覺得那個與文字有關的初衷就是他一直找尋的巷子。
鄔寒同時也是一個青春雜志的專欄作者,因為她的緣故,徐亦瀧漸漸地愛上了文字,并且嘗試著去寫一些留存在他心底的故事,最近他想給那個雜志投稿,于是書桌下就藏了許多揉碎的稿紙。
書房內燈光慵懶而恣意,有余風從窗角溢出,徐亦瀧正襟危坐著看完了鄔寒的新文,又私信了她,心急如焚地等了五分鐘后鄔寒終于久違地回復了。
“什么事?”
“我要參加一個很正式的征文比賽,我怕自己寫得不好。”
“多參加比賽是好事。”
“那個比賽有小說、散文、詩歌三個組別,我有個故事想寫成小說,又想寫散文,詩歌沒寫過,但想嘗試一下,另外字數多少為宜?”
“我建議你多寫小說,散文是寫給一部分人品鑒的,而小說則更傾向于大眾品讀,詩歌提純度太高,你可以嘗試下。比賽的字數應該簡練,三千到五千為宜。”
“嗯嗯!我知道了,謝謝你。”
徐亦瀧小心翼翼地合上電腦,摘下耳機聽酒鬼老爸有沒有回來,上次他就被酒鬼老爸訓斥得質疑人生。確定無人后他躡手躡腳地拿出了那沓他小心藏好的稿紙開始細心地構思與編排,就像在彩排一場沒有序曲的舞臺劇。
[3]
臨近期末,考試自然少不了,市統測,小月考,月考,這些叫做考試的小怪物就像滯留的快遞君們在某個時辰里一股腦兒地賴在徐亦瀧的世界里,讓他猝不及防,手忙腳亂。
學期最后一次市統測,徐亦瀧因為一心想要在比賽里證明自己的緣故,導致他原本偏科嚴重的數學只考了31分,于是敬愛的數學老師準備請他去辦公室交流交流感情。
下午3點,被數學老師說得頭昏腦漲的徐亦瀧在辦公室門口遇到了校園人氣男生排行榜第一的唐皚宇,以及一向跟他不對付的秦暮遠。
“亦瀧,你來這做什么?”唐皚宇手中拿著個半青的桔子,這是他的一個小癖好,沒事就愛拿個小桔子扔來扔去。
“我數學考了31分,老李請我去喝下午茶。”徐亦瀧一臉無奈地說,還回頭瞥了人艱不拆的老李一眼。
“垃圾,我還考了60分呢。”秦暮遠趾高氣昂地說,斜視著徐亦瀧。
“你說什么!”憤怒的徐亦瀧被唐皚宇攔住了,唐皚宇回頭說了秦暮遠兩句,秦暮遠悶聲不吭地瞪著徐亦瀧,這讓徐亦瀧想起秦暮遠也是對林予笙有好感的。一個月前的體育課上,當時秦暮遠正在籃球場風生水起地打球,徐亦瀧碰巧路過,秦暮遠就故意地把球砸到他的背上。當時雙方的火藥味特別濃,秦暮遠身體素質好,但叛逆的徐亦瀧也不甘示弱,幸虧當時雙方的美女班長都在,要不然真得鬧得滿城風雨。
晚上到家后徐亦瀧決定靜下心來把結尾寫好,他已經寫了接近三千字,整整改了十幾張稿紙,就算在紙上寫好,還要在電腦上再次打成電子稿,并非他不想直接在電腦上碼字,而是他覺得手寫的才有文字的觸覺。
外面已然夜闌人靜,細碎的蟬鳴被皎潔的月光洗凈了溫熱的日光,入夜的步履被螢火蟲擦亮落款。窗外樹影摩挲,被烙上少年單薄的背影,徐亦瀧輕輕伸個懶腰,長舒口氣覺得這一刻自己是不是應該扭個屁股慶祝一下,可是下一秒,稿紙就不在他的視野中了。
“怪不得你班主任說你成績下滑得嚴重,原來你天天在寫這破玩意兒。”酒鬼老爸怒視著徐亦瀧。
“呃,爸,你不是加班了嗎?”徐亦瀧擠出一抹尷尬的微笑,他心知自己死定了。
酒鬼老爸把稿紙惡狠狠地撕掉,“每周給你零花錢有什么用,這次你才給我考了四十幾名。”
“你撕了干什么!你知道我寫了多久嗎!”徐亦瀧氣得面紅耳赤,可是那些稿紙已經被撕個粉碎,而酒鬼老爸也怒不可遏地扇了徐亦瀧一耳光。
“長能耐了是吧,有本事你用這玩意掙錢給我看看啊?我也沒看你得什么獎,掙什么錢啊,寫的不好就給我好好讀書,別到時候連個文憑也沒有。”酒鬼老爸一絲一寸地撕扯著徐亦瀧追尋著的初心,“給我好好反省,下周的零花錢你也別想了。”
酒鬼老爸走后還把那堆碎成上好佳的稿紙扔在了樓下的垃圾桶里,徐亦瀧半晌默不作聲,他穿了件厚實點的外套決定去那個小時候他媽媽經常帶他坐在那邊休息的長椅上。自從8歲父母離異后他就很少見到他媽了,印象中不管徐亦瀧做什么他媽都是支持的,想到這徐亦瀧的眼角擠滿了淚水。
路燈下的長椅三緘其口,對少年的傷痛它也愛莫能助,它只能裁下寂夜的一層妝,為少年披一晚星辰安好。徐亦瀧緊咬著嘴唇,雙手攥緊,眼神里寫滿了落寞,就像一個失意的詩人,右臉火紅的掌印還脈絡清晰地盛開著,就像一團熊熊烈火,吞噬著初衷嬗變的花海。
“我多想在青春的國度里遠走高飛,但到處充斥著生活的兵荒馬亂。”徐亦瀧在空間發了條動態,施小正已然秒贊秒評,可他卻無話可說。
“鄔寒,你說,那個屬于我的深巷我還能找到嗎?”徐亦瀧抬頭看著深邃的夜空,臉上寫滿了迷惘與不安。
[4]
離比賽截止還剩不到十天,徐亦瀧一直一蹶不振,擺在書房角落的稿紙也一直沉睡著,他似乎真的要放棄這次比賽。
“哎呀,前天我還和老師保證說徐亦瀧一定能寫好的。”語文科代表林予笙在教室外跟施小正抱怨著,“上次他莫名其妙地把我拉到操場上表白,還塞給我一本《情人》,我以為他會一直堅持下去呢。”
“可是你找我也沒用啊,那家伙這次真是遇到事了。”施小正無奈地聳聳肩,他今天穿的機器貓T恤著實呆萌,可林予笙卻一笑難求。
“予笙,我看見徐亦瀧一個人坐在操場上。”同桌歐陽青鯉指著操場的方向說。
日光被拒之門外的操場上人群稀疏,徐亦瀧坐在最北面,四周不斷有人經過,可是他卻始終低著頭。
“亦瀧,你沒事吧,怎么跟個失意的詩人似的?”施小正兀自坐在徐亦瀧身旁,并且友愛地拍拍他的肩。
“我沒事。”徐亦瀧的語氣很低沉。
“你不是跟我說你會寫好嗎?”林予笙凝視著低頭不語的徐亦瀧。
“來不及了。”徐亦瀧依然沒有抬頭。
“那晚你不是信誓旦旦地跟我說你會一直寫下去嗎?就因為一點挫折你就要放棄?我林予笙最討厭那些半途而廢的人,徐亦瀧,我希望你不是。”林予笙撂下狠話氣沖沖地走了,施小正驚詫得啞口無言,徐亦瀧也訝異地抬頭,他無措地撓著頭,回頭看了眼施小正,久違地笑得像個花癡。
盡管時間緊迫,但徐亦瀧只能選擇義無反顧地寫下去,他不想成為林予笙討厭的人,更不想就此停步,他還沒有證明自己,更沒有找到那個深巷逼仄的入口。
在那個夏天里徐亦瀧沒能入圍復賽,但在學校門口貼的優秀獎名單里卻有他的一席之地,也算是個彌足珍貴的小小肯定。
“不錯啊亦瀧,看來我得收集你的簽名了啊。”施小正一本正經地盤算著。
“低調。”徐亦瀧雖然嘴上那么說,可他內心還是有一些憧憬與不甘。
“胖子,你知道現在我跟青春里的哪個自己相遇了嗎?”徐亦瀧扭頭看著施小正。
“明媚?華麗?”施小正略作思考狀。
“正在成長。”徐亦瀧給了施小正一個巴洛克式白眼,而后目光堅定地看著啟事。
[5]
第八次收到雜志社的退稿函,徐亦瀧感覺整個人都快麻木了,再也沒第一次來得那么刺激與興奮,退稿函上的內容如他想的那樣:情節拖沓,文字不夠簡練。而他加的那個編輯也一直讓他多看一些有名的短篇小說。
當不過稿成為習慣,這種郁悶的心情他只能靠在軟件上寫文來排解,那天他一連碼了四篇青春小說,他原以為看的人會非常少,盡管這都是真實發生在他身邊的事,但這次卻有了意外收獲,或者說是驚喜。
高二的第一節體育課上,施小正和徐亦瀧在操場與體育館之間玩著滑板比誰先到籃球場。
“胖子等會兒,有信息。”徐亦瀧偷偷摸摸地掏出手機,順便瞧了眼體育老師。
那是來自軟件私信的系統通知,一個用戶想加他為QQ好友,他沒多想就把QQ給了對方,對方很快就加了他,之后就沒了音訊。
到家后徐亦瀧看了那個人的信息,也是個高中生,正看著那個人就來了信息。
“在嗎?”
“嗯哼。”
“你好,我叫秦奕,我看了你的那篇《牧歌少年,我住在沒有你的夏天里》很有感觸,所以我跟我同學把它拍成了微電影,拍得可能沒有達到你的要求,但我們很用心地拍了。”
“真的假的?”
“你要看嗎?”
“要要要,現在就發給我吧。”
視頻里樂觀的女主由一個愛笑的女生飾演,而沉默的男主由秦奕扮演,雖然他們的演技很青澀,但是徐亦瀧看得還是很感動,感動到最后他連自己哭了都不知道。他幻想過那些流光溢彩的日子,自己寫的故事被搬上熒屏,那些生長于自己筆尖的人物成為許多人追崇與交談的對象,那些故事帶著自己青春的影子被人們所銘記,自己終于找到了那個深巷,也遇到了那個他從未謀面的鄔寒,他不再是青澀的少年,但青春仍然是他的座右銘。
他沒事就看,課間偷偷跑到衛生間看,體育課躲在角落看,晚上睡覺睡不著起來繼續看,也給施小正他們看,但讓他們看到一半就不給看了,說要細水長流。他一個人看的時候還自帶評論功能,但內心充滿成就感,他給別人看的時候自己則一聲不吭,似乎這是個神圣的時刻,自己不應該聒噪。
徐亦瀧把那段視頻發給林予笙看,他的內心心猿意馬著,他期盼得到林予笙的回復甚至中肯的評價,也許她不會喜歡這種傷感的故事,但是她哪怕只說一句徐亦瀧也能開心一陣子。
[6]
時間來到高二學期末,那天徐亦瀧回到家就收到了一封由他一直投稿的雜志社舉辦的文學夏令營的邀請函,他急匆匆地在QQ上找他跟的那個編輯,可是那個編輯卻事先發了QQ給他:“還記得去年的那個征文比賽嗎?那時的評委里有我們雜志社的主編,你的那篇《千城未歸》就是他審的,我們都看到你的堅持與成長,所以我們決定邀請你參加我們這次的夏令營活動,這次的活動旨在培養新人,我們會邀請一些作家和青年作者組織筆會,包括你喜歡的鄔寒,希望你能參加。”“鄔寒也會去嗎?鄔寒哎,那我肯定得去了。”徐亦瀧激動地在空無一人的房間里喊出了聲。
“胖子,你在哪兒?我有個好消息要告訴你!”徐亦瀧迫不及待地打電話給施小正。施小正在那頭懶洋洋地說他跟喬安在操場這邊玩飛行棋,讓他也趕緊來。
徐亦瀧帶著那張邀請函匆匆忙忙地出門了,他要告訴施小正,還有那些鼓勵過他,支持過他,看過他文字的人們,他終于要找到那個深巷逼仄的入口,他終于可以不用再躲躲藏藏地寫字,他終于可以遇到鄔寒,他也終于可以篤定地說:“我不會憂傷,也不會彷徨。”
編輯/廣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