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忻杪
籃球比賽中,裁判這一角色無疑總是飽受爭議——即便NBA,著名的“蒂姆·多納西賭球事件”,和近些年尤其是季后賽的多次爭議判罰,也曾讓他們處在風口浪尖,更讓裁判這一職業被蒙上了層神秘的黑色面紗。那么,對那些我們通常都看著眼熟,卻又叫不出名字的NBA裁判來說,有比賽的日子,他們的生活是否也跟球員一樣?那看似冷峻的面龐背后,又有哪些鮮為人知的幕后故事呢?
前篇
皮球從斯蒂芬·庫里膝蓋上滑落。
很多人都目睹了這一幕,你怎么可能沒看見呢?成千近萬的黃蜂球迷后來也看到了,因為時代華納有線球館頂棚巨幕又回放了一遍庫里的突破。
當時,距離第四節比賽結束還剩2分26秒,勇士領先3分,當值主裁勒洛伊·理查德森判給勇士球權,立即引發了全場騷動。
可即便如此,理查德森起初依舊對自己這次判罰感覺良好。這位耕耘NBA已21載的老兵,他自認早已在長期實踐中無比洞悉判罰技巧,并堅信裁判所做的正確判罰要遠遠多于錯誤判罰。
“這點,早在九十年代,邁克爾·喬丹還打球時,我就明白。”理查德森說。
正是有了這樣的認知保證,人群的喧囂也就只是喧囂了,而教練、球員的大聲抗議與游說,更只不過是過眼云煙罷了。
人人都是懷疑論者,只是理查德森很少讓這些論調干擾到自己的判斷。但這次,隨著現場反應越來越劇烈,他真的開始擔心是不是漏掉了什么,于是刻意記下這次判罰以便日后聯盟垂詢。
勇士最終以113比103拿下比賽,如同往常一樣,理查德森和他的同事——另一位主裁肯·莫爾,及新人裁判C.J.華盛頓,在警衛人員護送下回到更衣室。
更衣室里,莫爾說:“時至今日,即便距數千名業余裁判離開聯盟已過去很久,但仍有很多人覺得自己可以輕松勝任這一職位。”隨后,連線位于新澤西州斯考克斯的NBA回放中心,三位裁判與其他同事一道,對比賽錄像進行了研判。
近乎苛刻的審視及公眾批評,自然是這份工作躲不開的主題。可在與理查德森及他的伙伴們共度一天后,我們又發現相比于來自球迷或是教練的批評,他們對自己要求更為嚴苛。
你會為這份職業所包含的不間斷自我審查感到壓抑,那是一種對理想,或是完美狀態的極致追求,即便這一目標永遠也難以達成。
也正因如此,理查德森才會一遍遍觀看回放,把本來12個小時的工作延伸至16小時。他的胃里已然翻江倒海,52歲的膝蓋綁滿冰袋,飛行計劃卻仍未激活……等待他幾周以來的第一次歸家。
當然,這本可以不是第一次的。
第一幕:集合
有比賽的日子,理查德森工作開始于上午11點半,第一項任務是敲響莫爾的房門。
進門后,37歲的華盛頓已經在沙發上等候了,而61歲的莫爾則正對著手提電腦,似乎有些不情愿準備召開賽前會議。
“要試著把肯尼拉回21世紀。”理查德森笑著說。“我等不及看他打開手機上的回放了。”
莫爾呢?斜靠著身子,留著背頭的他并沒有想像中那么興奮。在電腦黑屏后,他給NBAIT部門打了電話。“世界上最重要的玩意兒!”一邊指著電腦,話語中帶有明顯的諷刺。“可這就是生活啊!”
在莫爾看來,同僚間的會面至關重要。這位工作了31年的老者經常與理查德森搭檔,但華盛頓是新來的,三人間配合還是第一次。
一道工作的戰友總是來了又去、去了又來,而這種碰頭會用以討論時間表,重溫近期經歷過的受關注或不尋常的判罰,談論比賽對陣、關注聯盟強調重點、復習整個判罰程序,等等。
裁判們每月在路上要花費3.5周,參與12至15場比賽,時間表改變更是常有的事。比如這一天,理查德森就接到郵件,說不必在第二天前往費城,他把這個消息告訴了莫爾、華盛頓。
然后莫爾登陸郵箱,發現自己的日程也確有更改。
“真是個好消息!”他說。
接下來,是正式工作時間。一封來自聯盟的電郵提醒他們關注最近有些棘手的現象,教練在比賽期間沖入場內。本賽季,聯盟允許教練踱步的區域有所擴大,但有些教練仍不滿足,發生了好幾次碰撞到當值主裁的情況。
“運用常識,”莫爾說道,“進場1至2英尺叫暫停是沒任何問題的,但沒叫之前越界7、8英尺就不行了。”
裁判需要時時關注全場局勢,因此被教練的皮鞋絆倒不應該成為他們最擔心的事情。籃球比賽千變萬化,裁判組也必須時刻保持同步。
即,站位意味著一切。
“我相信,只要站位正確,97%的情況都能做出準確判罰,”理查德森說。
關于站位和工作流程,真要說的話,裁判們可以滔滔不絕講上一整天。每個回合,他們都要利用三角站位覆蓋所有球員。其中,端線站的是前導裁判,追蹤裁判位于弧頂,而另一名中央裁判位于對側罰球線延長線處。
當球轉移至對側時,裁判們也會發起輪轉,以保持最好的觀察角度。
不得不說,這真是一出精湛的表演。當然,肯定會有一些觀測上的盲點讓裁判犯難,或是遭到遮擋。一般說來,他們會盯著防守者,觀察其是否處于“合法”防守位置。如果站在了一次攻防中的“頂端”,也就是進攻隊員身后,那就很可能導致誤判。
“這個時候,便需要一點猜測了。”理查德森告訴我們。
聯盟對一些場上的判罰難點進行了分析,裁判們也有自己的見解,當中就包括中央裁判一側的“肘區”跳投,即球員完成擋拆后在罰球線邊緣完成的投籃,兩側裁判都很難獲得最佳視野。
那解決的關鍵?在于互相幫助。
“確實,我們不在乎誰進行了判罰,關鍵是,只要正確就好。”說這話的,是莫爾。
按照他的說法,場上有太多不可控因素,但也有些是他們可以做的,比如強制球員不能在暫停結束后繼續拖延時間。
“給一次拖延警告,下次那些家伙就不敢這么做了。”
三人還回顧了一些死球情形,然后是完成聯盟發過來的五道測試題,內容是判斷最近其他比賽中一些判罰是否正確,結果他們全部答對。
最后,就是當晚比賽的對陣。
“這是個回家夜晚。”莫爾所指的,是庫里,后者正是于夏洛特出生,并在戴維森學院讀了大學。“票肯定賣光。”
他還特意查了兩隊間是否有什么過節。
理查德森和華盛頓自然也各有分工。“兩隊的教練都很職業,執教方式也比較冷靜。”理查德森說,“勇士戰績聯盟第一,年輕的黃蜂勢必向他們發起挑戰。”
“期待一下吧,肯定會是場特別棒的比賽。”華盛頓笑道。
第二幕:啟程
午飯時間到了,在去哪吃這件事上,理查德森往往有決定權,盡管晚飯他們一般都是等到比賽結束后再吃,因為這樣吃起來會感覺更輕松,也更有胃口。
要是賽前沒吃東西,他就會有些難受,只是你很難從外表察覺,這個布魯克林人,他總是擁有隨和的笑容和陽光的心境。
“假如你不喜歡勒洛伊?那沒商量,肯定是你不對勁。”莫爾說。
進入NBA工作前,理查德森曾在海軍服役12年,當時,他們的部隊駐扎于弗吉尼亞海灘的尼克水壩。理查德森所在的基地沒有籃球隊,所以熱愛籃球的他去了另外一個基地效力——擔當控衛。后來,其他海員抱怨其占用了太多上場時間,于是他轉而做起了裁判。
進步是神速的,從高中比賽吹罰到大學邀約,理查德森只花了幾年時間。剛巧,那時有位長官還是奧本大學校友,他特批理查德森可以自由去為東南區和其他賽區吹罰任何比賽。
漸漸地,理查德森開始受到NBA關注,只是,在不能確定得到一份雇傭合同的情況下,離開海軍顯然是一次冒險。
最終,他還是選擇去了,也就是1995年進入NBA,至今已參與執法了超過1200場常規賽、8場季后賽和2012年全明星賽。
這是一種跟海上生活截然不同的瀟灑生活方式,NBA裁判能掙到六位數。雖然聯盟不肯透露細節,但據知情人透露,依據經驗多少,裁判的年薪由15萬美元到55萬美元不等。
此外,在路上,理查德森還透露了他的另外兩大愛好:購物與射擊。他熟知每個城市最好的商場及最棒的槍支店,并負責規劃行程,因而對每條航線都了然于胸。畢竟,生活的絕大部分時間都是在晚班和早班飛機上度過。
還有一點不可避免,就是同事之間的聯系往往需要很緊密。為了保持這種整體性,在東海岸工作結束后,裁判必須等他們西海岸的伙伴下班(通常是幾個小時以后),以便一同商討些疑點、誤判點。
“自然而然地,我們就成了夜行動物。”莫爾說。
那……“小睡讓整個聯盟運轉?”這個經典笑話說的是無論球員、教練還是裁判,你都很難在比賽日下午一點至四點間聯系上,因為所有人都太困了。
這天的比賽也不例外,裁判組在護送下于下午六點半到達場館,為八點開球提前做準備。
冷清的更衣室里,身高1.78米,體重86公斤的理查德森坐在那里,右膝敷著冰袋,手里拿的是當晚兩隊陣容名單。偶爾,他也會分神,想想自己的5個兒子和9個孫子。
不夸張地講,NBA裁判這份工作堪稱生理上奇跡,他們必須和歲數是自己一半的世界上最精英運動員長時間保持一致。更何況,現在越來越多的球隊正追求快速進攻,一出機會就投三分,這對裁判跑位提出的要求更是前所未有的。
正因如此,賽前準備活動萬分必要。屋子里彌漫著一股膏藥味,運動單車高速運轉,似乎還聽到了膠布撕裂的聲音。
三人中,莫爾身形最矯健,柔韌度也最好。他先做了一整套精心編排的拉伸訓練,包括俯臥撐、仰臥起坐和其他諸多項目。
華盛頓呢?上緊發條,做各式各樣舒展和按壓。理查德森由于受肌腱炎和小腿肌肉緊繃困擾多年,所以戴上了護腿和護膝,還有一套緊身衣褲。
拉伸訓練做完,莫爾才戴上矯正器和護具,華盛頓則戴上一個便攜式按摩器。理查德森騎車熱身,邊騎邊與兩位伙計說著話,內容則與中午剛碰頭時類似,對陣和執法程序。
“壓力著實不小,其實,每個夜晚都會有壓力。”莫爾坦言。
難道這不是他選擇這份工作的重要原因之一么?是的,莫爾承認這點。可惜懂得它究竟意味著什么的人并不多。
“一般人都會覺得,噢……既然是裁判,那就不應該出錯,一點錯都不應該出。但其實,這在某種程度上是種很大的無知。”
第三幕:比賽
半場結束,勇士以53比47領先。
裁判組返回更衣室,坐在回放中心的對講視頻前。
“查德,在么?”莫爾對當天的值班人員喊道。“查德,能聽到我聲音么?”
“查德!”
另一邊,查德哈哈大笑。“肯尼,你肯定是用了剛才在場上跟球員溝通的音量在跟我說話。”
他們一起回看了上半場幾個回合的片段。第一個是黃蜂隊弗蘭克·卡明斯基的鼻子遭到擊打,這個球沒吹,看了回放后,理查德森覺得這應該是個漏判。
莫爾隨即進行了記錄。
“首先,這肯定是我的錯。”理查德森說。“不過賽后裁判報告里,我會把一切甩給CJ(華盛頓)。”
所有人都笑了。
下半場至關重要,黃蜂在第三節結束時反領先5分。
第四節剛開始,斯潘塞·霍伊斯突破德雷蒙德·格林,想要個犯規,不過裁判沒吹。跑回防守的時候,他罵了理查德森一句。
哨響,毫無懸念,技術犯規一次。
僅僅14秒后,邁基吉在防守克雷·湯普森跳投時被吹犯規,他大聲地表示抗議。
又過三分鐘,比分85平,這回輪到湯普森抱怨了。他在防守馬科·貝里內利三分時被吹犯規,哨響,用大跳表達著不滿。
于是,理查德森又送出一個技術犯規。
待到最后時刻,也就是我們文章開頭描述的那一幕出現時,勇士領先3分。隨后杜蘭特通過跳投將分差拉大到5分,徹底終結了勝負懸念。
賽后,裁判們再次來到對講屏前,一共觀看了10個片段。不算是太糟的夜晚,霍伊斯那球不吹是對的,他想往籃下沖,但格林展現出了教科書般的防守。
理查德森吹麥基吉那球?也是恰到好處,回放顯示湯普森卻是被打到了肘部。
“這判罰這家伙也敢抱怨?”莫爾聲音上揚,有些氣憤了。“怎么想的?明顯打在肘上,有什么可抱怨的!”
“真是,嘆為觀止。”一邊說著,華盛頓一邊投去仰慕的目光。
至于湯普森三分犯規那次判罰?就有些問題了。
“老實講,我不認為這是次好的判罰。”理查德森說,“回放顯示,克雷跟馬科只是有些微小的身體接觸,且馬科腿部還稍有伸展。通常,這種情況裁判都是選擇不響哨。”
但莫爾吹了……這是莫爾的哨。他自己也承認,確有疏忽,并把它記錄了下來。
“克雷的身體接觸,是輕微的,不足以對進攻隊員造成干擾,這哨該咬。”
最后,那個技犯,理查德森給出的解釋是:球員可以對判罰有所反應,但克雷跳起,這動作越了界。
時間來到晚上11點15分,也就是賽后整整45分鐘,三人已基本結束工作,準備冰敷和洗漱了。然而,饑腸轆轆的理查德森會想來一份玉米蝦粥作為夜宵,等到凌晨四點,再搭乘航班于五點半到達下一站。
可突然,他又惦記著再回看一個比賽片段,就是最后判黃蜂出界,導致全場騷動的那一球。
球出界后,庫里、肯巴·沃克都沒過多抱怨。裁判組看了好幾遍回放,確認是沃克把球碰出去的,球沒有接觸到庫里的身體。
莫爾會心一笑,告訴理查德森,當時黃蜂隊訓練師找到他并說已經看了回放,球是庫里碰出去的,他給出的回答則是:
“那我得說,這是勒洛伊本賽季漏的第一個哨了!”
對理查德森來說,這辯護并不過分。不僅是這次吹罰,而是整個過程、無止息的自審和敬業精神來讓一切盡量不出差錯。
即便是他漏掉了這次,這種感覺依舊不會變。這也是理查德森從選擇做一名職業裁判那天起就立下的終極信條——縱然沒法做到完美無瑕,但求問心無愧。
“從30幾歲到50幾歲,我一直在學習、自查,從未放松。”他說。“錯了,不意味著無能或低效,恰恰說明了,我也只是個普通人。”
既然是普通人,那就一定會感到饑餓、身體疲憊。“好了,理查德森,你的玉米蝦粥來了,吃完快冰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