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健品保“心”

王石平

1先生家的舅得了奇怪的病，發燒，潰瘍，說是貓抓病，輾轉病榻好多年，人熬得只剩下一把骨頭，到了春天，說不行了，走了。解脫了。

解脫的不只是他，還有舅媽。

舅舅是非常嚴厲的人，把舅媽拘得不行。這下，終于能自個兒說了算了。

一個女人伺候病人好多年，若這病人主意還大，凡事自己拿主意，都下不了床了，眼里還容不下沙子：看看茶幾上的水漬沒擦，粥熬稠了，雞蛋羹不嫩，豆角煸老了，剛買來的西紅柿讓人坑了，盡是干疤，一把小蔥窩在水池子下都爛了，滿屋子是糊攏味兒……養病的人若是萬事操心，滿眼盡是亂盡是煩惱，這病就難好徹底了，伺候病人的，也累。

我媽年輕時帶著我去看生病的同事，那人歪在床上，嘴里不停地嘮叨：丈夫不會做，孩子不懂事兒。我媽抓著她的手說：“你這病要好，這么操心是不行的。”那病人巴巴地望著我媽，那咋辦呢？

我媽說：“你就養你的病，凡事放開，油瓶倒了都別扶。”

那時油憑票供應，大約是每人每月2兩的光景，香油就更可憐了，做湯時哆哆嗦嗦地點一滴，油金貴得要命，沿著瓶口流下來一丁點兒，馬上把嘴巴接上去一舔。吧叭吧叭品品，真香。

后來那病人好了，有一個星期天我去河里摸螃蟹，看到她站在河中央洗衣服，大聲地和另一個女人編排我媽，“就她出的餿主意，誰能油瓶子倒了真不扶，什么玩意兒啊！”

我聽了氣得不行，馬上跑到河的上游翻石頭攪沙子，水立馬渾了。她大叫：“誰特么把水攪渾了，老娘被單白洗了。”

其實我媽的意思是，病了，就該放下，病了就是提醒你該歇歇了，別操那么多心啦，那阿姨悟性不高，曲解了我媽的好意。放現在想想，也說明人家愛家，大凡操心的人都責任心特強。責任心大了脾氣也大，傷人。現在家庭教育特別鼓勵家長放手，特別反對家長瞎操心。我常常見到剛離家的孩子在微信圈里發一些帖子：“管人就是地獄，管一分，人家恨一分，管十分，人家恨十分，不是地獄是什么？”這得受了多大的屈，多不情愿，才這么恨呢。

那阿姨后來也沒大事兒，她操心時覺得屈，但也不住嘴地嘮叨，心里不存事兒，家人不干活吧，但知道順著她，嘮嘮叨叨的也是一輩子，熱鬧。

2舅舅一走，舅媽就徹底閑了。有點兒沒著沒落了。

她兒子早就成家搬出去住了，現在，家里只有她和一個腦子有點問題的女兒。一個女人突然閑了，最重要的是沒人管了，而且舅還給她留下了不少錢。來看她的人多了。

貧在鬧市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親啊。

朋友來看她，說您閑著干嘛呀！怎么也得為自個兒活幾年啊，您瞧我們，成天去爬山啊！開心啊，樂著呢。甭在家憋著，明天跟我們去，來場說走就走的旅行！你沒聽說得活個詩意和遠方嗎？

苦了半輩子的女人最聽不得這話。世界這么大，總該輪到我看看了，不看就撈不著了。

第二天，好家伙的，一輛黑色奧迪A6來接她。一對年輕人攙著，生怕她給磕了碰了。那上的心，不是她說的：比兒子強了去了。

坐在奧迪上的尊貴那沒法說，開車的駕駛員還戴白手套呢，舅媽心里激動，不住地謝！旁邊的小丫頭說，您這是國賓級啊！弄得舅媽都有點兒不好意思了！

小丫頭真親人。坐在一邊兒就給她按摩肩膀，真有手勁兒，舅媽覺得真舒坦，太舒坦了。這輩子都是她按別人，誰為她按摩過呀。

說著話就到了妙峰山，好多老頭老太和不怎么老的男男女女在那兒，吵吵嚷嚷高興著呢。

舅媽胖，爬不動山，在下面轉悠。

車上的那個小丫頭，小瓜子臉，忙前跑后地攙扶、遞手巾把子、擦汗，舅媽自己帶了礦泉水，讓丫頭一把給奪了，不讓喝。“您出這么大汗，哪能喝涼的呢？給激著了不得。您還真得聽聽我們那教授給上上課。”小伙子特有眼力見兒，蹭的一下就閃了，不大會兒，一頭大汗呼哧帶喘地捧出一杯熱茶，舅媽想，這孩子是孫猴子變的么？小丫頭立馬就近找了個石凳子扶舅媽坐了，“看慢點，悠著點坐，甭怕，我摟著您呢。”小伙子遞上熱茶，“這是羅漢沉香，最適合春天喝，去火、除燥、生津、養胃……”

舅媽咚咚咚喝了，馬上呼氣如蘭。

嘴巴上說：“這福享的，趕上慈禧老佛爺了。”

小伙子立馬接過茶杯，“您稍一歇，一會兒就吃飯。”

丫頭一邊用一雙好手揉著舅媽的胖肩，一邊說著：“您靠著我，我給您當椅子背兒，哎——就這么靠著我，別怕，靠穩嘍。”

舅媽放眼望去，一片黃花連綿如云。狗尾巴尖兒一樣的云彩在天上懸著，春風拂面，吹得臉麻酥酥的癢癢，“今兒這一圈走的，多少年沒出門了。”說著肚子咕咕叫了幾聲，丫頭馬上吆喝小伙子，“來搭把手，把奶奶扶起來，咱吃飯去！”

舅媽胖，一百七八十斤。讓人扶著架著到了飯店。

門上懸著大紅橫幅“xxxx健康咨詢中心感恩大會”。

舅媽立馬有找到組織的感覺，比家溫暖啊！

她從前是小學老師，不當孩子王好多年。那一天，健康咨詢中心送給她的贈品，裝滿了奧迪的后備箱。自那日后奧迪一停單元門口，鄰居就說，一準是接二樓胖老師的。

舅媽歡天喜地地讓人攙著下樓，上車，一群花枝招展的男男女女“奶奶長奶奶短”的叫喚著，去各種體驗館，各種中心聽養生講座，他們叫“開會”。

各種遛彎的、曬太陽、看孩子的老人用羨慕嫉妒恨的眼睛盯著舅媽上車，舅媽說：“我開會去啦！”老人們應著：“又開會啊？”“開！”

看看人家！大家都窮忙，人家被請去“開會”，前呼后擁著，坐奧迪，快趕上天上人間了。

“開會”讓舅媽大長見識，她有學習的愛好，回回拿個小本記錄，這次老師講心臟，上次講的細胞和蛋白質，“沒有蛋白質就沒有生命”，舅媽在小學帶過生物課，到現在活學活用了，早上不喝粥改喝啥啥啥蛋白粉了，蛋白粉是進口的，這個公司最暖心。這次講座說到β不飽和脂肪酸，血管清道夫，這個玩意兒只能從魚身上產生。舅媽大聲說，我最喜歡吃魚，一周吃兩次。

老師問：“什么魚？”

“蔥油鯉魚啊，鯽瓜子呀，炸的小鯽瓜子，再用醋一噴，刺兒都軟了，可補鈣呢，是吧老師？”

“你知道河水污染么？”老師厲聲說。

咚！舅媽知道，她是老師耶，又不是沒文化的農村老太太。“可是海水也污染呀。”舅媽弱弱地說。

“恭喜你，答對了。”老師沖著舅媽，豎起大拇指，然后對眾人：“請給這位女士點兒掌聲。”

呱唧呱唧，掌聲很大。舅媽有得了個小紅花的羞澀。

“那么，我請問大家，當大海被污染了，我們吃大魚還是吃小魚？”

舅媽怕答錯了，讓人笑話，不敢吱聲。心想，這么麻煩，還不一樣么？

“小魚！”一個大爺站起來喊，“小魚小，污染時間少。”

“大魚，大魚在深海，深海污染更少。”看不清誰喊了句。

“錯！”老師的右胳膊在空氣中劃了一個圓弧，手張開，像是要去抓條大魚。

“小魚在岸邊生長，污染的水域很嚴重，但是，大魚也好不到哪兒去，因為，大魚吃小魚，一樣的重金屬含量超標。”

“那沒法吃了，沒能吃的啦！”嚷嚷小魚的大爺又站了起來，沖眾老頭老太吹胡子。下面哀聲一片，都說沒法吃了，吃啥啥帶毒。

老師慢慢踱回到講臺前，伸出雙手在空氣中壓，壓了好幾次，吃瓜群眾終于安靜下來了。

“我們有辦法！”老師笑了，很燦爛的笑，牙齒白白的，幾秒鐘收了笑，目光炯炯地瞪著大家。

“我們有來自無污染的阿拉斯加深海的啥啥啥魚油！”

銷售團隊的員工帶頭拍起了巴掌，小聲說鼓掌啊！

掌聲起來了。

舅媽最初不習慣，但架不住這會開得這么民主這么熱烈，令人腦洞大開，熱血沸騰。咱是誰呀！咱是吃得起的尊貴的人啊！她沖上去搶到了最優惠的套裝禮盒。贈品多到拿不動。心想賺了賺了！賺大發了。

舅媽每次開會都帶八九千現金，小包里還裝著個卡。她的家里慢慢地積攢起半屋子保健品和贈品，藥理枕頭、平底鍋、洗發水、浴巾、花生油、紅棗、雞蛋，全是贈的。

她吃深海魚油，血脂降下去了一點兒，不能急呀，慢慢來呀。

她吃蛋白粉、納豆、輔酶Q10、膠原蛋白……

她睡韓國石頭制的床，陰天下雨腰不疼了，手腳、頸椎都舒坦、暖和，到處幫人家做廣告。她兒子說，媽，您睡電褥子一樣的，老年體質總歸是寒，電褥子就能讓人暖和，暖和就舒服，多簡單的道理呀，一萬塊買個石頭床，也就糊弄您吧！

舅媽不理他。心想，電褥子，你給我買了么？少特么說嘴。

上個月，舅媽把體檢的指標念給兒子聽，那小子也不說不聽，低著個頭，沒停了玩手機，不入耳，不入耳啊！哪兒趕得上賣保健品的孩子。

舅媽跟著公司在白洋淀開會，聽著樓下嚷嚷賣鴨蛋，咸鴨蛋，她也去搶，從樓梯摔下來，斷了胳膊，打上夾板讓人送回家，又從床上掉下來，斷了腿，公司簡直沒辦法再樹她作為勵志愛生活的典型了。

從床上掉下來的時候，她胳膊已經不好使了，讓女兒給兒子、親戚打電話。

人家敲開了門，女兒說：“呶，就在那兒，我去買早點了。”

人們七手八腳把舅媽抬上床，又打電話叫120，到醫院打石膏。

舅媽的女兒腦子不太明白。能打電話叫人已經不錯了。

一天晚上，老太太拄著拐上衛生間，坐到抽水馬桶上起不來，她胖啊！使勁兒叫女兒，沒動靜，女兒關著個門，睡死了。直到第二天早晨，兒子碰巧來家辦事兒，舅媽叫住了他。

舅媽在抽水馬桶上整坐了一夜。

這一夜翻來覆去她把一生想了好幾個遍，“人生彈指芳菲暮”呵，她教語文，國文底子不差。從丈夫的病，一年又一年，也曾豐腴的感情被時間曬干，這特么也是一生。

她愿意去參加那些個“會”，那些看著就讓人暖心的孩子，讓這獨居的老婦人討一點點溫情暖暖身。

她對溫情沒有抵抗力，哪怕是付費的。

3婆婆也是。

婆婆家里到處是保健品。套路是一樣的深，先是贈品，鍋碗瓢勺，啥都贈，是人就愛占便宜。還有鄰居藏在她家的保健品。

為什么要藏在她家呢？因為孩子不讓買。“都是吃人的！”架不住老太太信呀！公司告訴她，這是中央首長吃的，某某偉人也吃過，康熙還吃過呢。這牛吹的！她買了藏到對門家里，每天去吃，一點兒不嫌麻煩。

保健品是他們的信仰。

婆婆最喜歡囤東西，從前是滿缸的糧食，看著踏實，代表著富足啊！從前窮過啊！如今是滿櫥子的藥，也是一種富足，看著就心安。

趁自己還走得動，買得起，吃得下。

你說他們真的信到什么程度，還真不好說，但人家的服務真讓人體會到了溫暖，推銷員個個懂心理學，極能利用人的恐懼和不安——大媽大爺晚景的寂寞、怕死，都是公司的賣點。

你的情感有多匱乏，就有多貴的保健品給你填滿；

你對長壽有多渴望，就有多少保健品滿足你的愿景；

那些孤獨的、衣食無憂的老人。

他們都窮過，在這個物質極大豐富的時代，多多少少都有一點點囤積癖，滿足一點點安全感。滿抽屜、柜子的保健品，給了他們極大的優越感和安全感。

內心豐足的人，才會施予。

樂觀和有安全感的人，才會真的做到斷、舍、離。

婆婆已經很長時間不買雞蛋了，每個月去公司領雞蛋，她一個人吃不完，就用買菜的小車裝上，送到親戚家。人人都吃過她送的雞蛋。她領雞蛋的時侯，斷想不起每月幾千的花費。

今年春節先生回家，打開門看見兩只做工粗糙的小獸趴在正對門的柜子上，問婆婆：“這什么呀？”

“貔貅啊！招財的貔貅呀！”

先生心想您退休二十年了，招什么財呀。

“哪兒來的呀？”

“健康咨詢公司送的呀，玉貔貅。”

中午小姑回來說：“媽還拿回來一玉鐲呢。”

晚上包餃子時，婆婆小聲說，那鐲子就是地攤貨，不是玉。

“貔貅呢？”

“更不是玉啦，拿粉粘的。”

“哪來的呀？”

“人家送的。”

每一件贈品都在暗地里標好了價錢。

4春節搶紅包，愚鈍如我一直以為是小童的游戲，如今才知非也非也。

各種的群，深諳此中深意的群主率先扔個紅包，說是“紅包激活一下”，八輩子潛水的人也露出水面，眼明手快地搶！

初三，大學的群里一輪一輪地下紅包雨，密度愈來愈大，眾人搶得身手愈來愈不凡。從晚飯到十點，沒歇。

不斷有人發點名紅包，每個5分，每次都知道同時在線30人以上。

一個包，不用十秒，盡數搶光，幾元錢分成幾十份，不用三秒，盡數搶光。真是紅包雨，一眨眼，打閃般的一條一條一條一條，只需用手指點開點開點開點開全是錢，樂得喜汗亂濺。

一邊搶一邊發，一邊發一邊搶。好玩兒！原來賭錢是這么刺激的事呀！

在小停頓的間歇，有師哥說不行啦，血壓高了，馬上吞兩片降壓藥，有說心悸得受不了，嚼速效救心丸啊！這才感到渾身緊繃著，高度緊張，一個姿式不變，躺著的沙發有個杯子蓋咯著，竟然沒感覺，手懸在手機的屏上，根本不敢換姿勢。眼快瞎了，離開手機啥也看不清。

十點了，頂不住了，準備閃人，馬上無數人挽留，別走哇，俺們還沒困呢。

堅定地下了戰場，洗澡、做晚安準備，上床給手機充電順眼一看，這半點鐘，小高潮層層迭起，同學們興奮得亂七八糟的。有人說：放平時掉地下一塊硬幣都懶得撿，如今為了3分、5分小錢，拼命哇！

不斷有人重復一句話：看看咱們這群瘋老頭老太太！

到十二點，還有人意猶未盡，喊別睡覺啊，終于，屬于隔空喊話了。這個群，安靜了。

這個群，平均年齡一個甲子以上。除去紅包的小懸念，金錢的小刺激，還有什么，攪動了這伙兒年過花甲的人。

寂寞。

年輕人的包，放大招，斗狠斗勇，幾百幾十的猛砸，就算B52轟炸機，也就持續上幾分鐘。

誰會為5分、1毛錢忙活5個小時？

分明是老去了的人們，聊發了一次少年狂。

腎上腺激素以積攢了一冬的能量，迸發一次吧。

過把癮。

初四早上起床，瞅了眼手機，紅包又開始了。

刷牙的時候我就想，他們中有多少人在買保健品，去健康中心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