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忻杪
克萊格·霍奇斯,他曾經連續三年贏得三分球大賽冠軍,兩奪NBA總冠軍。但1992年,在隨公牛拿到第二個冠軍后,卻被球隊無情裁掉,那時才只有32歲。
為了能重返聯盟,霍奇斯進行了一系列深刻自省,并百般努力。盡管最終未能如愿,可多年后再回憶起這段往事,這名堅強的小個子自由斗士說,他依舊無怨不悔……
1一紙通牒
1992年7月1日,就在我們贏得第二個總冠軍后第16天,我成為了一名自由球員。九天后,球隊沒有選擇同我續約,杰里·克勞斯(公牛隊總經理)打電話對我說:“克雷格,非常遺憾,你得離開了……三年多來,感謝你對年輕球員B.J.阿姆斯特朗、斯塔西·金,還有斯科特·皮彭的幫助,謝謝。”這個電話好似晴空霹靂,雖然之前已有所預感,但在現實真正到來時,還是有點猝不及防。誠然,交易是職業生涯極為重要的一個組成部分,但就這樣在奪冠后被球隊放棄?太不近人情了。而對于這之前,接受《紐約時報》采訪時說的那些話(霍奇斯認為喬丹并沒有使用好他的名聲來吸引球迷更多關注社會和政治問題,并說其對政治問題始終閃爍其詞是種逃避行為),我知道MJ一直耿耿于懷。
那年夏天,我的競技狀態和1988年底剛來芝加哥時并沒太大不同,球技、速度、精準跳投都還在,每天的訓練中,這些也都顯而易見。我希望能像當初從密爾沃基到菲尼克斯一樣,管理層親自找到我,被告知他們覺得我會腐化隊友思想,與贊助商關系也不愉快,等等。總而言之,需要一個明確理由。至于這之前,那次白宮之行,更絲毫沒有幫助到我(1992年奪冠后,六月,霍奇斯便隨球隊一起造訪了白宮)。
回想當初,與公牛隊簽約,我拒絕了很多其他隊伍更為豐厚的合同,只因為想離家人更近些,為芝加哥打球也是我兒時的夢想。
后來,將近四年時間,我一直與這個世界上最優秀的兩名籃球運動員并肩作戰,共贏得了兩個總冠軍,連續三年在全明星周末三分大賽上封王。且更為重要的,是泰克斯·溫特(時任公牛隊助教,三角進攻的真正發明者)一直堅信,我才是聯盟中對他那套戰術最早、理解最透徹的球員。確實,對那支后來成為六冠王的球隊,我很有價值,克勞斯一度也這樣認為,讓我作為老將多幫幫年輕隊員。我做到了,然后呢?
效力公牛期間,我還答應給前妻卡麗塔每年8萬美金,共為期5年。只因那時我對未來充滿信心,這個聯盟總有我一席之地。
好吧,既然公牛不想再要我了,換個環境也還是蠻高興的。菲爾(杰克遜)從來不會強求球隊領袖做些什么,比如喬丹不想打控衛,那我就只能一直當他的替補。真懷念道格·科林斯教練執教的日子,那時我每場能砍下18分。毫無疑問,換個球隊我還能打出同樣表現。加上,聯盟中多數球員還都很尊敬我,我就更加確信,這里一定會有我位置的。
另外,隨著與公牛隊合同終止,我和經紀人鮑勃·伍爾夫也分道揚鑣了。鮑勃的名字主要代表像朱利葉斯·歐文、拉里·伯德這樣大牌球員的利益,他旗下還有些新秀,他說手上工作太多,所以不能再為我服務了。意料之外,也是情理之中。作為波士頓本地人,鮑勃盡心盡力為他的球員工作,在NBA業內聲名遠播。我生涯最后一份合同談判,他耗費了巨大精力,當得知我將要和公牛隊簽約時,還大動了肝火。1989年,他對《芝加哥論壇報》說過:“克萊格對公牛矢志不渝,這座城市就是他的歸宿。”
正因如此,鮑勃這一決定令我心碎,但我還是安慰自己說,他這么做一定是有原因的。我沒有過多糾纏,只是所面臨的情況更糟了,不僅要尋求一份新合同,還得找個新經紀人。
我開始親自聯系NBA業內每一個優秀的經紀人,然而沒一個人給我回話。焦慮漸漸滋生,我想是不是大衛·法爾克(喬丹經紀人)和其他經紀人們說了壞話?是報復我拒絕他做球員工會主席么?還是由于對代言耐克的抵制?抑或是對養老金修正案的聲援?再有,我曾經批評MJ對黑人社區的政治問題閃爍其詞,這也會是原因么?要知道,經紀人同球隊高管溝通的時間可要比球員多得多,在這個緊密的圈子內,我觸犯了許多基本禁忌。可沒有按MJ想法打球是錯么?不!我打的始終都是團隊籃球!
2雪上加霜
捫心自問,效力聯盟十年,我可以說每時每刻都對得起自己的先人和父老鄉親。但是犯的一些錯誤,又注定要承擔后果,我們的黑人領袖不也曾為此付出過代價么?NBA里,75%的球員都是黑人,獨獨我卻要被排除?經紀人離開就是第一步。
別無他法,我只得讓好朋友克勞福德·里奇蒙德來做經紀人。克勞福德在包裝公司工作,之前沒有任何做經紀人的經驗。他工作兢兢業業,最重要的是,我對其足夠信任,且在很多重要事情上,我們都觀點相同。高中時期,我與克勞福德相識,那時我住在城郊,當賽后不想回去的時候,就住他那兒。進入聯盟后,記得一次公牛同雄鹿的客場比賽,他還跟我一起隨隊前往(密爾沃基),更曾出現過在全明星周末。以至于我的很多隊友,跟他也都是老相識。
克勞福德給每一位NBA老板都寫了封得體的書信,竭力贊美我的球技,對籃球的理解。這種簡歷,換做任何其他球員想必都能得到一份打球合同。教練們也認為,我可以大大加深球隊板凳深度,而公牛一度是全聯盟替補火力最兇猛的球隊。
可結果……卻是沒有一支球隊給我回應,直到那個夏天快結束,克勞福德又給老板們寫了第二封信,又都是石沉大海。
后來,《紐約時報》的記者伊拉·伯克問菲爾(杰克遜),為什么沒給我回信。菲爾說:“毫無疑問,克萊格很棒,是名優秀球員,但竟然沒有一支球隊愿意為他提供報價?我萬萬沒想到,真是太奇怪了。確實,他是防守一般,可聯盟多數球員不也都有這個問題么?況且,還沒幾個人能在投射上達到像他那樣的水準。”
當年四月,在印第安那波利斯舉行的一個黑人博覽會,主題是關于黑人解放運動,我受邀作為演講嘉賓。高朋滿座之下,我發表了一篇演講,內容主要涉及黑人社區正面臨的挑戰及了解黑人歷史的重要性。演講后,我坐在后臺,也就是美國黑人小姐比賽的VIP區,這比賽也是博覽會內容一部分。當時,除了我早年在洛杉磯見過的吉姆·布朗,還有一位名叫克雅的姑娘坐在身邊。克雅同吉姆在好萊塢相識,是1985年那屆比賽的亞軍,那次和吉姆一起做評委。
因為參演《生動的顏色》,克雅知名度已經很高了。她聰明又美麗,風趣且幽默,扮演的多個角色我都喜歡至極。我們相見恨晚,當她在芝加哥、洛杉磯間跑通勤的日子,我們一起度過了許多美好時光。作為娛樂界的異類,克雅很清楚非裔美國女性在好萊塢需要面臨的挑戰,但她沒有為了事業成功而妥協,嚴厲拒絕那些刻板的黑人女性角色,表演過程中也不希望隱藏自己黑人女性自然的發型。很快,她更加出名了,和我一起盡心盡力構建“聯合行動”。盡管我成為NBA邊緣人物,終日愁眉不展,她也不介意。可那段日子,我又確實冷落她了。
八月,德保羅大學,我舉辦明星慈善賽。自從離婚后,卡麗塔同我間關系緩和了一些,我也鼓勵孩子們多和媽媽呆一些時間。我知道對孩子們來說,偶爾見媽媽一面總比一直不見要好,只要我們兩人保持好健康距離就行。后來,孩子們回來告訴我說卡麗塔對我和克雅之間關系心生嫉妒,這話是個超級紅色警報,可惜我那時思緒被拉到亂七八糟別處,并沒當一回事兒。
卡麗塔同克雅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都未見面,直到一次受邀打其他聯盟比賽,更衣室里,我聽說卡麗塔找到克雅,一邊謾罵一邊讓她趕快離開,永遠不要再和我及孩子們見面。克雅瘋一般地跑了出去,等我回到家里,發現她的所有東西也都已經被搬走了。
而失去這樣一個非凡的女人,我生活變得愈發黑暗。諾斯布魯克的房子和印第安那州的農場,當年都被法院判定作為離婚賠償了,我繼續一無所有,然后決定要改變現狀。我告訴自己,球隊的電話是一定會打來的,我才32歲,球場上仍有余力,不能就這樣放棄。
3無盡動力
葉子黃了又落,看上去,等待似乎就是在浪費時間。1992-93賽季,公牛隊志在三連冠,特倫特·塔克填補了我留下的空缺。我非常喜歡塔克,只是他不是像我這樣的投手。在場下旁觀當觀眾的感覺?并不好。這支球隊依舊占據著每天報紙頭條,依舊統治著聯盟,我多想成為其中一員啊!可每次看到新聞,拿到報紙,又都會提醒自己,你早已經不是名NBA球員了。
我的兒子們正處于青少年時期,都和我一樣熱愛籃球,我們坐在一起,看了很多比賽,我還為他們解讀關于戰術層面的知識,公牛隊正是個很好的教學素材。在孩子們面前,我盡力保持著樂觀,向他們講述MJ有多偉大,小家伙們無比崇拜。
那是我人生最昏暗的時期,我時常一個人坐著,思考如果當初像別人希望那樣打比賽,又或假裝自己不是黑人,無視黑人人群的義務和責任,生活會是怎樣一番景象?只是到最后,終不愿向這些想法屈服。一天夜里,當我在黑暗的客廳又盯著墻壁正要陷入沉思時,奶奶來到了身邊。
“克萊格,怎么了?最近一直悶悶不樂。”
“奶奶,如果,我沒花那么多時間來考慮我們黑人的問題,而是把心思全都放在比賽上,那現在我正在為公牛奪取隊史第三冠呢!”
“噢……這樣。孩子,當你看到一些問題,表達出你的觀點,大家都很支持你,是的吧?克萊格,你知道,奶奶也鼓勵你同錯誤作斗爭,敢于說出自己的想法。生活面前,可能來的太遲,或是行的匆匆,但只要你抓住了機會,秉持自己的價值觀始終前進,剩下的,就都交給上帝吧!”
“可我這樣做又能怎么樣呢?世界并沒有因此而變得更好。”
“你怎么知道沒有變好呢?你怎么知道沒有鼓舞到別人呢?克萊格,看看吧,你的孩子們都無比尊敬你,絕不僅僅是因為你球場上的表現,這你一定知道。”
奶奶的話,使我徹底陷入了沉思。
“所以,我最愛的孫子,你還記得馬丁·路德·金遇刺那個悲傷的夜晚么?你才8歲,一切恍若昨日。為金哀悼的那些日子,改變了你。你很早就知道他所追求的東西是崇高的,無比有價值的,這點20多多年來從未改變。克萊格,你是名戰士,一直都是,你為真理為戰,正是我一直以你為榮的最重要原因。”
至此,我的心才又重新清明起來。奶奶一席話,如醍醐灌頂,她肯定我的人生,鼓勵我繼續前行。在我最需要幫助的時候,奶奶,謝謝您。
4終被拋棄
時間來到1993年1月,我的名字再次出現在報紙上,是被球迷投進了全明星三分大賽。當有人問我是否愿意捍衛三連冠榮譽,參加這屆全明星周末時,來自NBA官方的消息卻禁止我參賽。理由是,我當時并沒在聯盟打球。
《芝加哥論壇報》的山姆·史密斯特意打電話問我對此事的看法。我提醒他,“魔術師”1992年參加正賽,蘇利馬斯·庫爾提奈提斯(立陶宛著名籃球運動員)1989年參加三分大賽,兩人也都沒在聯盟打球,前車之鑒在此,我當然應該參賽。山姆把我的話寫成報道,不久隨著文章傳播,羅德·索恩(NBA執行總裁)表示,之前拒絕我參賽不過是“官方失誤”。騎士隊馬克·普萊斯,這家伙對我參賽微詞最大,大概是因為我們曾經把他的球隊擋在季后賽之外,又或是他根本投不過我,抱怨幾句也在情理之中。
一月中旬,我正式接到邀請,滿打滿算有一個月準備時間。我得想辦法讓身體回到比賽狀態,所以開始在媽媽的車道還有家附近教堂的體育館里練習投籃。那殘破的車道距離在迪爾菲爾德的貝爾托中心(公牛隊訓練館)有60英里遠,之前近四年日夜奮斗的地方,居然淪落到無法進入。要知道,無論是車道還是教堂體育館,都遠達不到NBA場館的標準。可盡管條件有限,那些日子我仍沒日沒夜苦練,并告訴自己,這是最后的機會了。
我的孩子們也來了鹽湖城,在踏上旅館電梯時,多米尼克·威爾金斯朝我們這邊走來,他的綽號是“人類電影精華”,我們曾一起在金的墓前敬獻花籃。我向他招了招手,他呢?卻像沒看見一樣,轉了個身,徑直離開了。
巨大失落感席卷全身,我告訴孩子們:“先回房間吧。”隨后一個小時里,我百思不得其解,到底有人說了我什么?
賽前熱身時,查爾斯·巴克利又來到我跟前,滿帶憂傷地拍著我的肩膀:“克萊格,我知道你經歷了什么,加油。”
“喂!你知道什么?你要是知道的話,就直說!”
但查爾斯,他什么也沒說就走了。我只想知道這究竟是怎么回事,期待已久的回歸,到頭來卻滿是冰冷的背影和嘲笑。我感覺像一葉孤舟,沒了漿,在海上漫無目的的漂著。想盡力把精力重新放回比賽中,盼望全明星過后就能重回聯盟打球,可情緒總是禁不住低落。
那天,比賽服外面,我是套了件黑色球衣,上面印有“團結”金色字樣。“不,克萊格,你不能穿這件,我們為你準備了球衣。”一名聯盟官員如是說道,然后遞給我一件沒有球隊標志的通用球服。我告訴自己:“這場是比給那些老板們看的,務必時刻保持頭腦清醒,全身心投入戰斗。”于是,我當即就換了衣服。
賽前很多媒體簇擁在我身邊,山姆·史密斯問如果沒有被邀請參賽我會怎么辦?我笑著說:“那就在外面一邊拉一個寫著‘假冠軍的條幅,一邊像阿里那樣,喊著,這次的冠軍是假冠軍。”我盡可能表現的輕松,期望賽后能被一支球隊選走。阿里當年因為拒絕參加越戰被剝奪冠軍,取消了參賽資格,我以此來諷刺聯盟之前的一切所作所為。
冤家路窄,第一輪,我便同馬克·普萊斯分到一組。前兩個點我失準,花球也都投失了,最后成績僅為14分,普萊斯得到20分,好在依然可以晉級下一輪。半決賽,狀態稍有回暖,得到16分,卻排名普萊斯和特里·波特之后,無緣決賽。那個夜晚,整場我都沒有找到節奏,尷尬和窘迫充斥著整個身體。威爾金斯和巴克利對我的態度,其他人對我的冷漠,讓我終于明白,確是被這個聯盟徹底拋棄了。
對于非裔美國人來說,“人性”一直都是揮之不去的話題。早在1968年,金遇刺當天,孟菲斯的垃圾工人就把“我是一個人”標語掛在胸前。一度,NBA可能是惟一一片凈土,只有在這里,非裔美國人才能得到他們該有的尊重。曾經,年輕的我也以為只要進了NBA,便不用再去考慮“自己是不是一個人”這樣的問題,直到被踢出聯盟那天,才發現完全錯了。上帝和家人給了我出眾的身體,讓我可以打籃球,卻又最終被奪走。正是1993年那屆全明星過后,我開始理解為什么很少有人在聯盟內表達他們的觀點。因為對黑人球員來說,比金錢和名譽更重要的,是健康的身體和那份可貴的安全感。且只要你還在聯盟一天,那份安全感,就在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