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啟文
一個年輕藝術家的覺悟——劉慧龍詩詞繪畫作品品讀
○陳啟文

劉慧龍
1982年生于湖南婁底,二級美術師。畢業于湖南科技大學藝術學院,結業于清華大學美術學院書畫創作高研班。現供職于湖南省文化館,中國工筆畫學會會員,湖南省中國畫學會理事,中南大學建筑與藝術學院兼職碩士生導師。
作品多次參加國內外大型美展并獲獎。其中《清音》入選中國文聯、北京市人民政府、中國美術家協會主辦的『第5屆北京國際美術雙年展』。《清音2》入選國家文化部、中國文聯,中國美術家協會主辦的『第十二屆全國美展』。出版有《劉慧龍中國畫作品集》《劉慧龍詞畫選集》。

禪心 68cm×68cm 2013年
說來,認識慧龍大約也有七八年了,還記得第一次走進他的畫室,如入芝蘭之室,恰如漢儒戴德所云:“與君子游,苾乎如入蘭芷之室,久而不聞,則與之化矣。”那時慧龍才二十五六歲吧,卻有一種超越了年齡界限乃至超越了時代的君子遺風。人如其畫,畫如其人,觀慧龍之畫,又能于筆墨中覺悟他那靈性與慧根。靈性源于天賦。慧龍七歲學書,十歲習畫,然他并非生于書香門第,而是湘中婁底的一個山里娃。學書習畫,紙筆墨硯是少不了的,一個貧寒農家子又哪能買得起那文房四寶,沒有宣紙,他便以大地為紙,沒有筆墨,他便“折柳為筆,沽水為墨”,這也是昔時那些出身寒微的書畫家走過的一條必然之路,卻也讓他自然而然由大地而入心地。朱子嘗謂“自古圣賢,皆以心地為本”,一個真正的藝術家又何嘗不是如此?好在他父親也是一個有心人,看見兒子每天“胡涂亂畫”,樂此不疲,便給他買來了一本顏真卿的《多寶塔碑》。我覺得慧龍的童子功就是從這本初學楷書的通行范本開始練起的,而按“書畫同源”之道,顏體那一絲不茍、工整細致、剛勁秀麗的字體和平穩謹嚴的結構,也為他日后專攻工筆畫打下了最初的根柢。誠然,慧龍入于書畫造化之門,當是從大學時代開始,他十九歲考入湖南科技大學藝術學院,初隨周平教授習書,后從楊國平教授鉆研山水國畫,其后又從寫意山水轉向工筆重彩,從此方可稱得上是“術業有專攻”了。

清音 350cm×150cm 2012年
如今是個人都在寫字畫畫,若無碑帖墊底,頂多也就能寫幾個聰明字、玩幾筆“大寫意”而已。世間要造化一個真正的書畫藝術家,那是非同一般的難,除了靈性或稟賦,還得從小煉成扎扎實實的基本功,在兩者兼具后還須有慧根。慧龍字靈靖,號一悟居士,其實也是對靈與慧的一種詮釋。慧根為佛法五根之一,“破惑證真為慧,慧能生道,故曰慧根”。這其實也是后天的修煉與造化,如劉禹錫之詩“宿習修來得慧根”。慧龍既是居士,自有信仰。一個藝術家有沒有信仰,不是“藝”的差別,而是“道”之差別,決定了境界之高低。當我細細品昧慧龍的作品,在筆墨之中便能覺悟他那“洗盡凡心,滿身清露”的純凈與安靜,這是宋人朱敦儒在其《念奴嬌·插天翠柳》中所勾畫出的一種超塵出俗、脫胎換骨的清空純凈之境,而慧龍堪稱這位“詞俊”的千年知音,為追尋這樣一種境界,或是一種下意識的追求,他時常去參拜名山古剎,在梵鐘禪韻中靜靜地沐浴佛法的洗禮。與此同時,慧龍亦沉浸于易學之中,探窮大道之源與天地變化之理,他所探窮的其實是中國古典哲學的自然觀,也是一種從自然出發的求真與求善的哲學精神,如《周易》所云“與天地合其德,與日月合其明”,如墨子所倡“莫若法天”,以天為法則,依天而行。墨子所談為人間“法儀”,卻也是具有普適性的真理。慧龍自然深諳此理,他時常避開鬧市,尋覓一個清凈的角落,一個人久久地蹲在池塘邊,凝神看著荷葉蓮花搖曳生姿、光影交錯的自然畫卷,而當蜻蜓飛過眼前的一瞬,而當蛙鳴驟起或沉吟的那一刻,他總能驀地頓悟什么,或是一個靈感乍現……這源于自然的覺悟與靈光,或有形,或無影,恰似我原創的又被很多名利之徒抄襲的一篇作品的標題——仿佛有風,你絕對不能直接理解為“好像有風”,在筆墨之外、物態之外,其間還有許多難以言說的東西,如意緒、情緒,還有對時空的感悟與悵然,而這一切,于詩文,于書畫,于一切的文學藝術,都是比筆墨功夫更難抵達的一個境界。“有境界自成高格”,那是藝術之高格,也是屬于一切文學藝術的高貴的內質。

樂天 180cm×40cm 2016年
無論參禪悟道,還是領略自然,皆在潛移默化中讓慧龍漸悟漸進,也在默默地給他加持藝術能量。這也是他抵抗功利與浮躁的一種方式,他認為“當前藝術界最突出問題就是浮躁,而浮躁的根源是功利”,誠哉斯言!如今多少人在尺幅之間競逐財富,衡量一幅書畫作品的價值,就是多少錢一平尺。我覺得這其實也無可厚非,藝術創作作為一種創造性的勞動,理應獲得其應有的標價和報酬,但不應該成為唯一的追求和價值標準。一旦唯利是圖,必將急功近利,如今即便一些名家也在不斷重復自己或重復別人,有根柢而無創造,有匠氣卻無匠心,在高產之中必然會導書畫作品的致嚴重的程式化、趨同化,與其說是作品,莫若說是商品,商品的價值淹沒了作品的意義。而慧龍堅信“藝術是純潔的”,他不止一次地說過,“我待繪畫藝術如初戀般純潔”,“我出身農家,自幼習慣了簡樸,現在也不必為稻粱謀。我只想做個像水晶一樣透明、嬰兒一樣純凈的畫家,簡單地生活,單純地畫畫,只有在畫桌前,我是最自在的,沒有矯情,沒有造作,沒有煩惱,舒心、安靜、歡喜”,我覺得他說到了,也做到了,他是個“忠誠、純粹、真實的繪畫藝術行者”,這是他的“初心”,也是他矢志不渝的那個“志”。這是一個年輕藝術家的覺悟,也就此而確立了他的藝術立場。這無疑也與信仰有關。他不止有宗教信仰,藝術也是他虔誠的信仰。這一切,必然會呈現在他的人生世界、藝術世界和精神世界里。
從他的人生看,從兒時學書習畫,至今他也才三十五歲,他的人生,他的熱愛,他的事業,幾乎是一條重疊的單行線,用他自己的話說,“讀書、工作、娶妻、生子,人生變遷的軌跡中,繪畫就像一根大的動脈貫穿其間,記錄坎坎坷坷的成長故事,連接點點滴滴的憂樂情懷。繪畫藝術是我雋永的初戀情人,我的人生因繪畫而豐滿,繪畫就是我的人生。”一個人能夠一輩子干自己所熱愛的事業是幸運的,“幸甚至哉,歌以詠志”,其實文學藝術的一切表現形式皆可以詠志。

山家茅屋翠微間 230cm×100cm 2011年(上圖)天氣皖來秋 120cm×120cm 2010年(下圖)
他的藝術世界其實就是一張畫桌。他曾如是坦言,“我對繪畫的熱愛,已經融入了骨髓,融進了血液,一旦在畫桌前坐下,我的思緒和精神就會馬上凝聚在筆墨紙硯之間。畫桌的空間很小,畫桌的世界很大。”而就在我與他相識后的七八年里,他就不聲不響地創作出了一幅幅大作,其《清音》入選中國文聯、中國美術家協會主辦的“第五屆北京國際美術雙年展”,《清音2》入選國家文化部、中國文聯、中國美術家協會主辦的“第十二屆全國美展”,《云嵐疊翠》入選中國美術家協會主辦“第八屆中國工筆畫大展”,《家山秋冥》入選中國美術家協會主辦的“全國首屆現代工筆畫大展”,《山家茅屋翠微間》入選中國美術家協會主辦的“2010民族百花獎中國各民族美術作品展”,《夢游家山》入選國家文化部中外文化交流中心主辦的“中國畫名家四條屏作品展”,《故園秋深》入選中國美術家協會主辦的“第三屆全國工筆山水畫”,《醉眼讀徽》獲“第二屆全國工筆山水畫展”優秀獎……這些作品,這些榮譽,猶在不斷添加中。這些大作不止是尺幅之大,尤在于境界之大,應該說他以個性化的審美視角,呈現出了他所發現的、獨屬于他眼中的世界,在他純凈以至清空的筆墨中,總有一種漸漸滲透的感覺,那是他從容、平和而虔敬的心態。我也是以這樣一種心態來欣賞他的畫,對其人其畫也下意識的就有了某種認知比照,這是一個微妙的過程,那每一根線條,都讓我琢磨著或感悟著他那一刻的心弦顫動。
書畫家、文藝評論家李哲認為慧龍的山水畫“在龔賢、黃秋園和‘四僧,(漸江、髡殘、八大山人、石濤)處靈活地吸收了不少營養,其中也有明顯的時代氣息”。從繼承和汲取先輩的營養到與時俱進的藝術創新,其實也是一條必然的路,所有文學藝術概莫能外。如群經之首的《易經》,一個“易”字的題中之義就是生生不息、日新月異的變化與創新。慧龍也曾談及自己藝術心得,“我從寫意山水到工筆重彩,一直在努力尋找一個突破口,這個過程很漫長。在這過程中,我發現用傳統的技法去表現現代房屋、建筑、傳統的東西,古人的東西,想形成自己的繪畫語言真的很困難,所以我就改變傳統別人沒有做過的,充分利用線條的表現力,用密密麻麻的線條去組合山石樹木,用肌理去‘制作,這個過程。”他的工筆重彩在某些技法上有他獨創的風格,他這獨創里自然也包括了“制作”,他認為“制作”并沒有任何問題,問題在于如何“制作”和“制作”到什么程度,這既是能力的問題,也是經驗和修養的問題,而不在于“制作”本身。——他這句話,竊以為是解讀慧龍藝術追求的一個關鍵切入點,這里邊其實有個“術”與“道”的關系,還有個變與不變的辯證法。所謂藝術,“藝”近乎道也,《周禮》中早有“敎之道藝”一語,我覺得在“道”這一層面上必須恪守的,如董仲舒所謂“道之大原出于天,天不變,道亦不變”,這個“道”是人世間一切最基本的價值觀和經世不滅的原理。而“制作”則為“術”,這是可以不斷變化的,但要把握這個“術”,除了經驗,尤需慧龍所說的修養或修為,那是佛道中通過修煉所達到的境界,也是一個人的綜合素質,亦如庖丁解牛所謂的“道也,進乎技矣”。

家山秋冥 200cm×120cm 2011年(上圖)清音2 230cm×195cm 2013年(下圖)
慧龍的涉獵之廣,綜合素質之高,有目共睹。他不僅將儒、釋、道、易之精粹兼收并蓄融入自己的書畫藝術中,也傾心于音樂與詩詞。在大學時代他便跟一位音樂老師學彈古箏、古琴,并開始自學寫詩填詞。其詞若畫,追求清空高遠之境,卻又能從大處著眼、細微處著手,如其《風入松·琴心難繪》:“洞庭初曉霧蒼蒼。水闊野茫茫。數重鷗鳥驚風起,一聲聲,寸寸柔腸。漁火湖花水面。清風細柳藤廊。晚行松徑問斜陽。惆悵賞梨棠。欲將老硯磨新墨,丹青手,醉我清狂。唯有琴心難繪,任他曲水流觴。”讀此詞,感覺他當時仿佛從渺遠的視線盡頭一點一點地拉近自己的眼光,然后凝神,諦聽,而他的心緒就像他的工筆畫一樣體貼入微、纖毫畢現。

映月 68cm×68cm 2013年(上圖)云嵐疊翠 230cm×120cm 2012年(下圖)
無論從哪方面看,我都可以謹慎而樂觀地預言,這位現在還很年輕的、不可多得的藝術家,將是一位走得很遠的藝術家,或許他正走在通往“大家”的路上。如今是一個不缺“名家”的時代,很多“名家”都是自我炒作或他者炒作的結果。如今又是一個大家奇缺的年代,而能造就一位大家,既關乎個人的修為或綜合素質,也是一個時代、一個社會諸多綜合因素的集中體現。這里,我覺得有必要提醒慧龍一下,他還缺少一種足以支撐他遠行的強大而持久的力量。這也是我推薦他多讀東坡詞、稼軒詞的原因,他們的生命中、作品中,都有一種豪放而雄強的力量。又如慧龍自幼所師法的顏真卿,首先不是一位書家,而是一位在安史之亂中以身殉國的國士,那浩然正氣貫注于筆墨中。再如慧龍從中吸收了不少營養的金陵八大家之一龔賢,經歷了明末戰亂、國破家亡之大難,而他也不僅是一個單純的畫家和詩人,更以挽救民族危亡為己任,才能寫出那充滿了血性的詩句,“槖駝為何物,驅入漢家營!”這樣的詩句,看了一眼一輩子也忘不掉。其詩如斯,其畫亦如斯,他那老辣樸拙、蒼勁有力的筆墨,讓我一次次震撼不已。還有生于大明宗室之家、在明亡之后假裝聾啞、隱姓埋名遁跡空門的八大山人,其內心憂郁、悲憤之極,最終成就了他“墨點無多淚點多,山河仍是舊山河。橫流亂世杈椰樹,留得文林細揣摹”的詩與畫。一部中國書畫藝術史,其實也是一部充滿了英雄血統的卷宗,也堪稱是中國書畫藝術的偉大血統或血緣譜系,可惜卻被很多人忽略了,甚至遺忘了,而更多人關注的是他們的筆墨與技法,這是遠遠不夠的,只有將他們的人生世界、藝術世界和精神世界作為一個整體來加以觀照,才能理解他們的作品為何能在歷史與現實的時空交錯中昭示出如此強大而持久的、足以穿透時空和靈魂的力量。
慧龍能鐘情于這樣的大家而受其陶冶,我深以為幸也。應該說,在一個價值失衡、人性失真的年代,一個年輕藝術家還有“待繪畫藝術如初戀般純潔”的覺悟與追求,已經非常難能可貴了,但這里我還想提醒他一下,如果他“只想做個像水晶一樣透明、嬰兒一樣純凈的畫家”,他可能走不得像我預期或憧憬的那樣遠,至少在目前,觀慧龍之書畫,品慧龍之詩詞,還缺乏那種足以讓我震撼的骨子里的血性和力量感。當然,我也絕不希望慧龍重蹈顏真卿等先賢一樣的大悲大痛,但一個年輕藝術家還應有大覺悟,不僅要汲取他們的筆墨技法,更應該繼承他們強健的精神風骨。我覺得,慧龍還需要鐵,需要補鈣,除了靈性,還需異質性,除了純凈與清空,還需煙火氣。如此,其作品才有可能對世界的復雜性予以更具拓展性的、更深刻的揭示。所謂深刻,一筆一畫都不是寫在紙上,而是鐫刻在心上。

故園秋聲 220cm×120cm 2012年(上圖)醉眼讀徽 220cm×120cm 2009年(下圖)
責任編輯 孫 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