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看待民主的民粹化

田飛龍

英國脫歐與特朗普當選，英美系民主傲然于世的代表理性受到普遍質疑，精英的政治責任倫理搖搖欲墜。這種民主的大眾化及其政治后果已經引發了人們對“民主民粹化”的憤怒。

民粹不是發展中國家的專利或特有病理，如今也發生于英美體系。如何理解這樣帶著民主外衣又常有顛覆民主不良記錄的大眾參政行為呢？事實上，遠在古希臘時期，大哲學家柏拉圖即在《理想國》中精彩勾勒了“民主政體”的民粹化氣質與潛能。柏拉圖確定了五種政體：王制（貴族制）、榮譽政體、寡頭政體、民主政體和僭主政體。政體分類以政治美德為準據，最理想的是王制，以智慧為本，由哲學王統治。最差的政體是僭主政體，僭主通體都是欲望細胞，并致力于腐蝕人民，追求極權和極欲。

柏拉圖正確認識到政體的人性根基，同時將人性之靈魂區分為理性、勇氣和欲望三個要素，以其相互間的關系確定政體氣質與類型。這樣看來，僭主政體表征的就是集中于個體的完全欲望，是對理性的極致顛覆。民主政體則緊鄰僭主政體，這讓信奉“民主是個好東西”的當代信眾們頗為不滿。可是柏拉圖指出，民主政體放縱自由平等，推崇一切趣味和存在方式平等，毀棄美德秩序和教化體系，潛在地具有顛覆性。民粹式民主容易在社會矛盾爆發期發生，并造就僭主式領袖，而后者是導致民主政體滑向僭主政體的中介力量。

民粹來自大眾欲望，就像僭主政體來自個體欲望一樣。古典哲學家們普遍存在對民主的質疑和防范，而人類政治文明史的一個連貫性主題就是尋求對“暴君”和“暴民”的雙重規訓。對暴君的規訓容易理解，所謂曼斯菲爾德的“馴化君主”即為此義，而有限政府和限制權力也很容易成為社會憲制共識。但對暴民的規訓則困難得多，不過從古希臘羅馬以來即有著不同層面，但大體連貫的努力。

無論是脫歐還是特朗普當選，事前毫無征兆，民調數據和知識分子分析均朝著相反方向進行，這表明歐美精英及其文化機制與大眾存在嚴重隔膜和疏離。在上層精英相互承認和把控的政治正確文化規范之下，大眾或許喪失了公共領域的話語權和利益表達權，成為“沉默的多數”，但這些人并沒有從民主政治中消失，而是成為選舉或公投時刻的“憤怒的多數”，并以手中選票“懲罰”和反向規訓可能背叛其利益和趣味的精英。

民主政治承認這種“大眾懲罰”的正當性，而精英只能展開自我批判和反思，默默消受這種懲罰。特朗普固然不受精英待見，甚至得罪了傳媒和全球盟友，損害了某些集團的政治經濟利益，但如果其被以某種重新計票機制趕下臺，美國民主政治將不堪其重。因為此次特朗普之當選，代表了一種美國歷史中更為悠久的本土主義、民族主義、反聯邦黨人主義的歷史回潮，固然有著不同于“聯邦黨人理性”和美國憲法主流價值的傾向，但也長期內在于美國政體并制約著美國政治生態的精神與權力平衡。

事實上，英美的“民主民粹主義”和非西方地域發生的“反美民粹主義”（恐怖主義是其變種之一）都以英美世界引領的“民主全球化”式的帝國戰略為對象，前者是來自國內民主過程的反思與反向拉力，后者是來自受體國家的文化保守主義刺激反應。這種內外拉力作用造成“民主全球化”的普遍性意義挫折與事業中斷，這是包括中國自由知識分子在內的全球普遍主義者共同的痛點和憂慮。

這種“民主全球化”動力驟減的現象對發達國家和發展中國家的影響大有不同：對發達國家，這是民主政治的“回歸”或“固本”，當然也包含著民粹化與精英理性的艱難博弈和再平衡，但其制度體格大致可以承受；對發展中國家，民主化尚未完成，而外部壓力消退，其民族主義甚至威權民粹主義可能高漲并大幅抵消政治現代化的已有成果，而其文化保守主義則可能加速轉化為政治保守主義并與威權政治體系結合，共同狙擊民主價值及其制度化愿景，導致總體上的治理現代化的猶豫不決甚至倒退。

西方的民主民粹化反向要求精英政治重建，而非西方的民族民粹化則反向要求繼續穩健推進民主政治進程。進程雖異，理性政治傳統對“暴君”“暴民”的共同規訓是共享的，是對專制威權政治和失范民主政治的道德救贖和制度指引。我們不能止步于隔岸觀火，我們都在路上。

（摘自《財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