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三
這個夏天離別多。那天我在城南一個小烤肉館里送別最后一個離開北京的朋友。烤肉的盤子很燙,我在盤子旁邊緩緩地抽著煙。汽水冰涼,但喝不下去,我一邊抽煙一邊打嗝,還出著汗,那個下午厚熱的空氣把離別拉長了。后來漸漸沒有話說,我看著他,臆測著他即將陷入泥沼一樣的生活,仿佛看見我們心甘情愿地臣服在歲月腳下。我很傷心。

我的朋友開始打電話,我聽見他的家鄉話。那是一種陌生的南方語言,緩慢又黏稠,每個音都從喉嚨深處嘔出來,如壞掉的粥,又如蠶絲,千絲萬縷將他纏繞,捆綁成一個我不認識的人。我看著他,傷心漸漸褪去,剩下一種疲乏的安寧,我感到汗水從毛孔里淌出來浸透衣服,然后,就沒什么可惜的了。
我的朋友們,在這個夏天,像退潮一樣從北京這座城市中撤離,回到他們各種各樣的鄉音中去。他們也帶走了他們在這個城市的冒險,如一場倏然驚醒的青春夢。我忍不住勸他們睡吧睡吧天色還早,但他們和我都知道,結束的時候到了,我們無能為力。
還有我最喜歡的酒吧將在夏天的末尾結業。雖然我很久不去,但我總還是需要知道它在那里。
還有愛情。
每次電話鈴響都像是壞消息來到。這一切變故和別離——這個夏天是上帝對我的恫嚇:你還敢不勇敢嗎?
離別后我思念一個人,很少告訴他。現在我默默地想著我的朋友——我的朋友們,我再也不會給他們打電話了。他們正在哪里說著什么樣的語言呢?
一直以來,在內心深處我羨慕有鄉音的人。我的朋友們在北京說著蹩腳的夾雜口音的普通話,口音暴露著他們最脆弱、最提不得的隱痛,可是,當一小撮同鄉在人群中用家鄉話交談起來,別的人立刻被排除在外了,我最多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這點我非常嫉恨,少掌握一門方言仿佛天生有殘疾,要錯過許多秘密,會被不動聲色地欺負。鄉音還代表著切實的漂泊感。我的朋友們往往在過年的時候離開北京,他們告訴我,一到家鄉口音也會變回去,完全不需要轉換,好像有開關一樣。再次離開家鄉之前,他們可以在鄉音中愜意地做歸來的游子。于是過年成為我最厭惡的時候,我在乏味的北京街頭孤零零地走著,聽著一成不變的普通話。
當我生活在自己的家鄉,我多么想成為一個有鄉音的人啊。我想割開我與這城市的血肉關系,我想在它之外有個更遙遠更豐富的過往,這個城市讓我失望時,一種不屬于它的語言可以給人錯覺,就好像會有援軍來到。
在這個夏天,我的朋友們回到了他們的鄉音中,長久地留在那里。對歸來的游子而言,鄉音是失敗的象征,異鄉話卻成為一聽就要落淚的英雄往事。如果一個人回到了家鄉,他就再沒有家鄉可回去了——看到手機上久久沒有撥過的電話號碼,我這樣想。我想念他們,這個夏天我很孤獨。有心事的時候,不再有熟悉的酒吧給我坐,不再有口音混雜的普通話陪我胡說八道。只是現在,我們扯平了,我們都在自己的家鄉成為漂泊的人。